陳列是一個賭徒,是一個很善于控制局面的資深賭徒。
那天,天氣灰朦,陳列一個人躺在床上,我和吳湖、小方圍坐在他的身邊。
我心里非常明白陳列此時躺在床上和我們說話,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與我們一起渡過這最后的時間,說簡單點他就快要死了。對于這一點,我絲毫沒有悲傷。畢竟他已年過七旬了。
陳列說:“我現在還有一點時間。正因為這樣,我才把你們三個招過來,我想與你們一起在最后還賭上一把,我想把我最后的一點時間也用在我今生為之付出最大努力的事業上。”
陳列說的“事業”,就是賭。在陳列七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大的愛好就是賭,而且是逢賭必勝。
他又說:“我要死亡是肯定的了,對于這個事實,我們在座的四個人都肯定為贏家,因此我現在想和你們一起賭的就是:我今天死于何時,這個時間必須非常精確,甚至最起碼要到幾分幾秒。”我們三人一聽他出了這么一道難題,都感到興奮異常。
氣氛馬上又嚴肅而緊張起來。我們四個人都抬著腕上的表。起初吳湖忍不住提出了一個時間是下午四點三十二分第十六秒。小方很快也敏捷地提出了一個與吳湖稍有出入的時間。本來我是可以非常自信地提出一個時間的,但我一直沒能講出來,陳列用一種兇狠的目光盯著我,“你為什么還不提交答案呢?”我額頭上的汗珠大粒大粒地掉了下來。
我們三人都坐在位子上,我們能感到他說話的聲音正在減小,剛才從姿勢里所透出的一些有力的苗頭現在也焉滅了,我發現吳湖有好幾次都想點頭宣布:你已經死了。可是他沒死,因為最起碼賭局未完,所以吳湖和小方都將他們剛才提交的時間往后又稍微拉長了一些。同時我仍沒有提交答案,因而陳列的眼神在迷茫中仍含著一股巨大的隱約的朝氣,這使我備感親切。
陳列伸過手艱難地撫摸著我的頭顱,他語重心長地說我也許只是想打發時間呢。
陳列雖然處于彌留之際但乃十分敏感,他狡猾地用虛弱的手指扣住吳湖的膝蓋說:“即使是打發時間,那也不是生命的有效形式嗎,你不要認為賭徒能清晰地獲得勝利就完了,他更重要的往往在于他是如何獲得那偉大的判斷,正確地提交了他的判斷的,判斷雖然短暫,但在判斷之前呢,難道他的思考、欺騙和玩弄伎倆不是打發時間嗎?”
說完這句話,陳列徹底地扭過頭去,這時我看到淚水從他的眼角擠了出來,掛在他那蒼老的臉上,又流到鬢角處汪洋一片,再墜落到耳孔中,我沒有伸手去擦。這時,我們可以感到他要死了,或者他已經死了,我們都不能張大嘴巴去嚎啕大哭,因為一旦他在此刻沒有死去,他會多么失望啊,因為殘留在現在的一種真正的存在則是他所遺留的賭局。可能我們都意識到了這點,吳湖首先提出了時間,(當下時間),小方也推出了另一個時間(再晚一點的當下時間),當我們三個驕傲地面面相視為陳列這有意義的賭資式的死亡而備感敬畏時,不料,陳列自己卻又睜開了眼睛,他用他最后的力氣拉住我們三人所靠著的床說:“在最后的賭局中你們都敗了,但我先說一件事,現在我馬上就要死了,我為了保證在我去世之后,你們能對我心服口服,我現在說一個我將要死亡的準確時間:今天下午四時四十五分第二十三秒。”
說完,他就將目光定定地放在了床上天花板的某個位置,動也不動,然后就慢慢地闔上了眼睛。我們立刻站了起來,只是沒有站直,因為心情沉痛。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眼睛完全閉上,卻沒有一個人記住看一下表。終于,陳列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了,我們彎下身,檢驗他確實是去世了。
這時,吳湖才記起了我們和陳列之間還有的賭局。他看了一下表,時間卻也是下午四時五十分。
我們都面面相覷。
我們到底還是因為他的去世而導致的心情沉痛,忘了記下這場賭局的最確定的時間。
陳列所能控制的,也只是局面,而不是時間。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