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小小的姐姐

小學二年級時，我家搬到了醫學院原來的婦產科二樓。原來的大病房改成了一個個小房間，十多家人住在一層樓上，共用一個廁所和水槽。走廊的兩邊擺滿了各家各戶的蜂窩煤、爐子等。進新家的第二天我就和住在對面的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小小混熟了。第三天我倆就把樓道的小孩組織起來成立了婦產科樓紅小兵戰斗隊。 

這天晚飯后，一伙小孩學著大人樣排演《紅色娘子軍》，我扮吳瓊花，雙手并在一起舉過頭頂，作被捆狀，扮南霸天的小小用拐杖點著我說，看你還跑不跑？給我打！劉軍甩著繩子，陰笑著朝我走來。我作寧死不屈狀，昂起頭——樓梯口上來一個約歲的女孩，圓圓的臉蛋，雙眼皮罩著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嘴唇薄薄的，抿著嘴，兩個嘴角微微上翹，有些含嗔帶笑的味道，她用手拈著長長的辮梢，一條黑亮、粗粗的獨辮子像李鐵梅一樣從后繞在胸前。我大張嘴望著她，全然忘記了劇情，“南霸天”小小發現了我的異常，回頭一看，立刻喊了聲，姐，你回來啦？你們學校學農結束了？大辮子女孩嗯了一聲，問道，媽呢？小小說，媽在家里，爸爸在五七干校還沒回來。 

等她一走，我們立刻圍住了小小，“這是你姐姐啊？”她一走過去，小小說答：“是啊，我姐姐在中上高二了，哦，她才真的在學校宣傳隊演瓊花呢。要是演《紅燈記》，她就演鐵梅。”小小說得很得意，我們則不由地發出聲聲贊嘆。 

我既羨慕也有幾分沮喪，小小的姐姐才真是演吳瓊花的，那身段，那條大辮子……沒想到第二天小小來找我了。他把書包扔在門口的小凳上，說我們今晚還排吧？我姐說可以教我們。啊！？我尖叫了一聲，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我們大叫著從走廊的這頭跑到另一頭。 

從此只要小小的姐姐晚上有空就會給我們作指導。在她給我們示范時，我們全都崇拜地望著她。她是那么的漂亮，那條長辮子一甩一甩的，像極了電影上的吳瓊花。 

后來小小姐姐就忙了起來，她演主角的舞蹈《翻身農奴不忘黨》要參加元旦中學生匯演，請了市歌舞團的老師晚上來幫忙輔導。她每天吃了晚飯就匆匆忙忙趕到學校去排練。我們不怎么見得著她了。小小也很不高興，姐姐吃了飯碗一推就走了，只好該他洗碗了。 

我是沒有資格看到小小姐姐的表演的，但我們看到了她帶回來獲獎演員的照片。小小姐姐的節目獲了個二等獎，我問那誰得了一等獎呢？小小姐姐說是中的一個小提琴獨奏《八角樓的燈光》。說這話時她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用圓珠筆尖指著一個人頭說，這就是他，他叫丁揚，小提琴拉得可真好啊。我和小小湊近一看，小小脫口而出，咦？這不是大哥哥嘛。

啊？你認識他呀？小小姐姐意外地看著弟弟。小小吞吞吐吐地說，有天放學后，在路上遇到高年級幾個學生想搶我的新像章，他們還打我，這時正是這個大哥哥挺身而出，他把那些人嚇跑了。小小姐姐說：那你怎么沒跟我說起過？小小摳摳腦殼，突然說他就住在我們旁邊的那幢樓里。 

小小的姐姐沉吟了一下，說，別人幫了你，我也是該去謝人家一下啊，對不對？我和小小都趕緊使勁點頭。 于是這天晚上我們仨由小小帶路去了。 

開門的正是大哥哥。小小一手拉我，一手拉他姐，“大哥哥，這個是我姐，這是我家對面住的兵兵。你幫了我，我姐說來謝謝你。”大哥哥忙把我們讓進去，讓我們叫他丁哥。他家里外兩間屋，只有一個老外婆，媽媽和爸爸都在五七干校。此時外婆也不在家。丁哥給我們端出水果糖。我剝下一角糖紙，用舌頭一點一點地舔著吃。我一邊舔著，一邊問道，丁哥，小小姐姐說你的小提琴拉得可好了，你們一起演出過。你能不能拉給我和小小聽一下啊？丁哥笑了笑，去里間拎出一個琴盒，打開盒子，喲，好漂亮的小提琴啊。我們三人并排坐在床邊，望著他。他拉起了《八角樓的燈光》，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聽到真切的琴聲，有種呼吸跟不上來的感覺，小小姐姐則靜靜地望著他，只見他一揮弓，一曲結束。我們使勁拍手，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我和小小都嚷道。于是他拉了一首又一首，我們仍然沒個夠。最后他想了想，說，你倆能保秘嗎？千萬不要對別人說。你姐姐我肯定是相信的。我和小小不滿意地說，干嗎你就只相信她呢？我們可以向毛主席保證！丁哥說，那看著我的眼睛，作個……他還沒說完，我和小小不假思索地異口同聲道，叛徒的眼睛！這是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的臺詞。這回丁哥和我們一起笑了。他說，給你們拉首你們從來沒有聽過的吧。不過，要進里面的房間才行。 

里面的房間與外面的差不多大，也放了張大床、衣柜和一張桌子。唯一不同的是沒有窗戶，屋里大白天都得開燈。丁哥把連接外間的門關了，還在關了的門上掛了一條被子。他做得很熟，門的上方倆掛鉤好像專門用來掛被子似的。我們望著他忙活，心里怪不理解的。只見他一切都弄好后，拿起琴，開始拉一首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樂曲帶著我們好像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方，旋律像一根無形的絲線一樣，在我的心上一圈圈地纏繞。聽了一會，小小姐姐的眼晴里就噙著了淚水，而我和小小則傻了一樣定在那里。一曲終了，我們四人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丁哥才輕聲地說，這是柴科夫斯基的《浪漫曲》。柴科夫斯基是9世紀全世界聞名的音樂家，非常的了不起。我們全都驚奇地看著他，他懂得真多啊。我連這音樂家的名字都念不好，什么夫的基的，可他說起來是那么的流利，他繼續說道，你們知道貝多芬嗎？我們搖搖頭，丁哥突然低下聲來，知道嗎，全世界每分鐘都會響起他的音樂！哦！我們都張開了嘴。好不可思議啊，一個人的音樂竟可以每分鐘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響起，我突然覺得生活變得復雜起來，生動起來，而音樂更是神秘而豐富起來， 

我們喜歡上丁哥家里玩。這天丁哥給了小小姐姐一本書，說他連夜看完就是想讓她也能看看。書沒有封皮，好些角都卷掉了。丁哥用報紙把書小心包好，叮囑趕快看完，后面還排了好多人的，可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不然會被工宣隊沒收的。 

第二天晚上我們來到丁哥家。小小姐姐把仍用報紙包好的書還給了丁哥。丁哥把報紙打開一看，嗬，書重新包得有棱有角的，封面上有小小姐姐用鋼筆描好《牛虻》。丁哥問道：還有時間包書，那你看了嗎？小小姐姐頓了一下，突然說道：“亞瑟坐在比薩神學院的圖書館里，正在翻查一大疊講道的文稿。這是六月里一個炎熱的傍晚，所有窗戶都敞開在那兒，只是為了陰涼，才把百葉窗半掩著。神學院院長蒙太尼里神甫把筆停一下，慈愛地凝視著那個俯在文稿上黑發油油的腦袋。”丁哥眼睛一亮，接著說：“你找不到嗎，親愛的？沒有關系，我要把這一節重新寫過。或許那已經給撕掉了。我讓你白白花費了這許多時間。”——哦，他倆原來在背誦書中的段落。我和小小并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樣的書，但當時的那場景卻留在了我們心底。

這個夏天因為一件重大的事情，使它有別于任何一個夏天，并在我生命的背景中成為一幅永恒的畫面。唐山發生地震了！這個消息使全醫學院的大人都陷入了恐慌和各種防備中，而我們這些小孩卻沉浸在只有節日才有的歡樂中。每個家庭都搬到了單位在戶外搭的防震棚內，吃飯在食堂，晚上睡在戶外。這根本就是一種夢寐以求的野營呢。學校提前放了假。我們簡直希望地震的消息不斷。我家和小小家的地震棚只隔了兩個，丁哥家的竟和我們搭在一個院內。每晚我們都在辦公樓前面的花園里去玩。沒有燈，書自然是看不成的了，琴也拉不成。所以有時我們坐在花園前的階梯上，輪流講故事。丁哥和小小姐姐經常回憶起《牛虻》那本書中的對話，他倆常常討論牛虻這個人，他的革命堅定性，至死不渝；他對瓊瑪的愛，那種充滿了折磨和自責的愛！在他們的對話中，我第一次接觸到了“愛情”這個詞。耳邊第一次響起這個詞時，我的臉嘩地一下熱了起來，我清楚地明白媽媽如果知道了一定不會再讓我和他們一起玩的。 于是我站起來說我們來藏貓吧，怪悶的。

丁哥當貓！他用手捂住眼睛，開始數數，我們都趕快找地方藏好自己。我躲在花園邊上的矮冬青樹根下，我那天穿的是深色衣服，黑暗中很難發現。丁哥數完后，站在那里東張西望。這時，我看見他輕手輕腳地朝樓左邊的墻走去，我趴在草叢中，也輕輕地朝那邊爬去。哦，小小姐姐藏在墻角那邊呢。她可能會被抓住。我看見丁哥輕輕走過去，一轉身，一把抱住了小小姐姐！哈，她果然被抓住了！我正要起身，猛地覺得不對。定睛一看，倆人抱在那里不動，我甚至看見小小姐姐的眼睛像明朗夜空中的星星，亮晶晶地望著丁哥一動不動。我急了，脫口叫道，小小姐姐快跑啊！他倆一驚，丁哥手一松，小小姐姐跑開了。哈！這下還是丁哥當貓了。接下來的藏貓游戲中，我發現丁哥總當貓，而且他總是去抓小小姐姐。而小小姐姐像條小小的魚，總能從漁人的網中逃脫，好像漁網的洞太大，總也兜不住她。幾次下來，我和小小故意在丁哥不遠處晃來晃去，他都視而不見。這就不太好玩了。我和小小嘟起了嘴，哪有這樣玩的嘛。丁哥趕緊來討好我們倆，好啦好啦，我給你們講個故事，算是道歉了！不，小小說，要講兩個！好好好，丁哥說，講兩個，三個都可以的。我和小小聽著故事，后來都睡著了。 

夏天終于過去了。地震的余波也過去了。我們搬回了自己的家，生活又回復到過去的軌道上。很快我們背起書包上學，開始了日復一日的學校生活。小小的姐姐和丁哥都已高中畢業。小小的姐姐進了醫學院的衛校，開始她新的學習生活。丁哥因為是獨子，還留在家里，好像是在等他爸回來再安排。 

這天放學后我做作業，媽媽在外面摘菜，董阿姨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來。這個董阿姨我不太喜歡。有一次她來找隔壁的鄭阿姨。我好心好意告訴她：鄭阿姨不在，一個男的把她找走了。沒想到董阿姨生氣地說，你這小孩怎么說話呢？一個叔叔嘛，一點兒大的人，什么男的、女的！我的臉一下紅了，心里惴惴不安，從此看到她有點怕。只見她這時有些神秘地對媽媽說，小小媽在不在家？可能今天有手術吧，我媽說道，回來會晚些。哎呀，那只有你去管管了。董阿姨嘆道，辦公樓那個死角，小小的姐姐，女孩家家的在和一個小伙子親嘴呢！媽媽趕緊噓了一聲，低聲說，兵兵在家。董阿姨馬上低了聲。又嘆道，還不止我一人看見呢……聲音越發低了下去。董阿姨走后，媽媽進來說，以后沒事就在家里呆著，不準再和對面家的玩了！小小年紀要學好！媽媽出去洗菜了。我坐在桌前，怎么也做不進去作業。我的天！親嘴！小小姐姐怎么會做這種下流的事呢！她那么漂亮，那么好啊！親嘴！好惡心啊！我的臉上一陣陣發燙，倒好像我做了什么錯事似的。 

晚上，我上了床，久久無法入睡，好像我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很大的事一樣。我聽著小小的媽媽回來，開門，進房間。我緊張起來，無端由地覺得小小的媽媽已經知道了那件事了。我把耳朵貼在墻上，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像鼓一樣敲著。突然我聽到砰的一聲，好像有藤條打在人身上的聲音。沒聽見小小姐姐的聲音，反倒是小小哇的哭了起來。我怕極了，站在墻跟前瑟瑟發抖，直到后來再沒了聲音，一切都歸于夜晚的寂靜。那一晚我睡得極不安寧。睡夢中我一會兒從山上掉下來，一會兒被老虎追來追去地走投無路……

第二天放學回家，進家門前不知為什么，我轉身來到小小家門口。突然門吱的響了一下，我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跳到一邊去，小小姐姐卻叫住了我。我一下注意到她的眼睛紅紅的，頭發有些亂。這對她來說是很少見的。她一向都會把頭發梳得很整齊的。她聲音平靜地說，兵兵，來，幫我一個忙。我本來是想拒絕的，媽媽已讓我不要和她玩了。但我的腦子像不被自己控制一樣，身不由己地跟她進了她的房間。小小姐姐坐到鏡子前，拿了一把梳子對我說，來幫我梳梳頭。她把辮子松開，頭發像一塊黑色的綢布一樣飄了下來。她的頭發很涼，在我的指尖像水一樣流過，梳好頭我的指頭幾乎都有些冷了。小小姐姐說，我教你編辮子吧。你看，編獨辮子時，先用頭繩扎緊，再把頭發分成三股……她嘴里說著，手指靈活地一下就把頭發編成了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發梢要留長點，這樣更好看。她說著，把一長長的紅毛線對折著纏在了辮子上，打了一個大大的結。對著鏡子左右看，她問道，好不好看？我點點頭說，好看，很好看，小小姐姐，以后我要能有你這樣的辮子就好了。小小姐姐用手托著自己的臉望著鏡子，一動不動，好像把我忘了似的。我覺得今天她有些怪怪的，過了好久，她終于抬頭，望了望我，嘆口氣，說了聲，算了吧。說完后，拿起鏡前的一杯顏色混濁的水，咕咕地把水喝了下去。我呆呆地看著，心想，原來她是生病了。喝完后，她喘著粗氣，操起鏡前的一把大剪刀，咔的一下把那根才梳好的長辮子剪了下來！我捂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看著她。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沒了長辮子的她，使我一下覺得很陌生。 

她雙手捧著那根長辮子，對我說，我要請你幫個忙，把這辮子交給丁哥，對他說，不要把我忘記了。說完一下趴在桌上，氣都喘不上來了。我嚇壞了，連聲道，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去叫大人來弄你到門診部去，好不好？小小姐姐一邊張著嘴，一邊說，不準叫大人！趕快去給丁哥送去，快去，不然我要生氣了！她突然提高聲音道。我忙說，我這就去。 

我把辮子盤在手臂上，飛快地跑下了樓。但愿丁哥在家啊。我一路飛跑，不顧這時周圍路人的不解目光。長長的辮子盤在我的手臂上，像一條蛇一樣，又涼又重。寒氣通過我的手臂，爬上我身體各個部位，我的嘴唇開始抖動起來。它使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這只手臂的異樣。辮梢上那截伸出了頭的紅繩，像蛇吐出的信子一樣，在我的跑動中不停地晃動。我一口氣奔到丁哥家，還未敲門，門就開了，好像丁哥就一直在門后等著似的。我已經累得沒法說話了，我喘著氣，舉起那只盤著辮子的手臂。丁哥一見那辮子，倒抽一口冷氣，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也不管把我抓得多疼，厲聲問道，她在哪里？我疼得嘴里咝咝咝的，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家里！丁哥扔下我，飛奔出去。我忙把辮子放在他家桌上，跟著跑了出去。 

等我跑回時，丁哥已經把滑到在地上的小小姐姐扶了起來，她倚著床邊，喘著氣。丁哥扶住她，已是語不成聲，你這是……你這是……小小姐姐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慢慢說道，學校工宣隊隊長找我了，說要么我與你斷絕關系，要么就開會批斗我。丁哥啊，我不愿意啊！丁哥搖著她的肩，你怎么這么傻啊！不論學校怎么處分你，我都會陪著你呀！不行，走，上醫院去！丁哥不由分說，把小小姐姐架上背，朝門外走去。我想跟著去，丁哥回頭，雙目噴火，像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樣，大吼道，你給我在這兒呆著！ 

丁哥背走了小小姐姐，我嚇傻了似的站在她家的門邊一動不動，腦子里空空如也。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媽媽回來了。她吃驚地發現我渾身顫抖站在別人家的門口，問：發生什么事情了？我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

小小姐姐終是沒能救回來。她死了。后來過了很長時間，我才知道她當著我的面喝的是敵敵畏，而不是什么治病的藥。小小的媽媽一氣之下，倒在床上有半年未能起來。丁哥再沒能見到了，他雖然是獨子可以留城，但他堅決要求下鄉，而且下到了很遠的內蒙古。我從此再也沒能看見他了。常常想他是不是會對著大草原，拉那首柴科夫斯基的《浪漫曲》，或是在馬背上縱橫馳騁時，想起小小姐姐，想起那些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 

一個月以后，我們再次搬了家。

責任編輯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