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到對岸去。河水涂改著天空的顏色也涂改著我,我在流動……”98年9月,搭乘農機站一輛運石灰的卡車,我第一次走出了涪江河谷,到了江油。石灰和風割哭的眼睛看見的平原和城市,比我想象中的對岸要好。鐵路穿過狹長的秋收的田野,我走進了電影。火電廠的巨型煙囪吐出的顆粒的黑煙讓我興奮。我兩次穿過鐵路,來到一個叫玉家罐的地方,開始了師范生活。
老坪壩,雙河口,小溪壩,厚壩,二郎廟,馬角壩,斑竹園,雁門壩,馬鞍塘……98年到99年,我時常走出大山,像游擊隊員一樣神出鬼沒在寶成鐵路的這些三等小站。詩歌在寄居小站的哥們兒的熱血中,像舊時遺落荒野的罌粟。我拼命地奔跑,帶著寫作的靈感和覺悟的興奮,帶著劣質白酒和香煙。
馬鞍塘是這條詩歌路線的終點。瘦削的山崖、碧綠的青江、長排的紅磚平房庫存了全部的寂寥、冷清和壓抑。鳴笛而過的快車的起點和終點是寬廣、喧囂和明亮的,但馬鞍塘狹窄、黑暗,閃爍著鬼火一樣的手提燈和燈影里表示肯定的旗幟。
走鐵索橋過青江,東行一里,便是石元。石元在一個溝口,竹林,石墻,木屋,拱橋,很原始的鄉村。已經改革開放了,物質還相當匱乏。跟劉強在稅務所門口等人賣肉,滋味仍是與詩歌有關。劉強在小學教書。泥屋、課桌、老鼠、木凳和被山風吹得四散的詩稿讓我著迷。對飲,從午后到黃昏,從黃昏到午夜。無言。詩歌在紙片上,紙片在殘酒里。我們很容易被脫殼的詩意灌醉,向著自以為是的黃金沉淪。蕭艾、蔣雪峰、何軍、雷興霜,多次相約石元,在荒野游蕩,在青江邊醉酒,吃櫻桃,暗戀李白。也有月光皎潔的時候。“石元是一條喂不飽的狗”。我們都是打狗的饃,而這饃里有詩歌的餡。99年最后一次去石元,從綿陽到江油,再轉車到雁門。到雁門天已黑,且班車只到雁門。記得去石元的路要走一個被廢棄的鐵路隧道,很長。我最怕黑暗和孤獨。在雁門買了手電,一個人走過隧道,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詩歌在石元,葡萄酒在石元,青年劉強在石元。那個沒有月色的夜,石元是一塊圓圓的石頭,蓄著積雨,倒伏著青苔和水葵。
玉家罐在火車站東面的山坡上。我的師范。紅土山,紅磚房,紅泥操場,小白楊。江油最初接納我的事物。可以躺一躺的,只有足球場。白天,體育班的學生在下操。一二一,一二一,她們颯爽英姿,運動裝遮不住青春的曲線。他們高挑、魁偉、壯實,肌肉安裝了火藥。我們只有晚上去足球場躺,躺著看星星,看遠處山梁上燃燒的永不熄滅的天然氣,偶爾還可以撿到一個發夾。7,我的寢室,我讀《茶花女》、失眠、手淫和出汗的窩穴。我開始幻想體育班的大姐姐。午睡的時候,她們為什么不上床?為什么要手叉褲兜站在宿舍樓前的梧桐樹蔭里?她們的神情和姿態在樹蔭外陽光的
烘托下是對睡眠的背叛。我來來去去也不想睡,感覺青春在幾片回鍋肉的支撐下蠢蠢欲動。
我最終沒有勇氣去結交體育班的漂亮姐姐,只好往中壩跑。中壩有我的表姐。我抄田間小路去火車站,走過大片麥地、油菜花或苕田,穿過兩條鐵路和小片桉樹林。公交車調頭的氣勢總是兇猛,每次都像是要軋死人。司機的手藝也真是精妙,每次都是擦身、擦腳、擦衣服邊子而過,戛然而止,礦機、、三合場、涪江大橋、五路口,我去表姐家必經的幾站。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我的表姐坐在沙發上教我識簡譜,披發蓋住了她整張的臉。她的臉蛋和身體都有女妖的氣質。我把簡譜和歌曲唱左了,她便撲進她讀高中的二弟的懷里笑,笑聲像是上過發條。表姐比體育班的女生還要漂亮。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她,她已經是六五四廠的工人,周末趕夜車回來,星期天再趕夜車過去。
我的青春經過學校左邊磚瓦廠微火的烘烤和右邊水泥廠粉塵的喂養,很快就出薹了。我在寢室、教室和閱覽室之間奔走,抄寫整本《茶花女》,懷疑人生和世界的所謂價值,為我的身體和靈魂困惑。我看見花柱上的黑斑,像一塊凝血,郁悶地堆積著黑色素。我感覺坐在教室里越來越沒有意思,也不想跟那個崇尚“凌亂美”的美術老師去火車站畫空落的站臺,更不想去琴房練歌。水開始上漲,我的對岸在化成虛無,化成一句坍塌的詩歌。從肋縫涌出的渾濁的液體讓我迷茫,從神經長出的粗糙的灌木使我疼痛。運動場西邊的第九級看臺。開始落葉的石榴樹。間或播送著運動員進行曲和運動會新聞的高音喇叭。我就是在這樣的時間、地點、環境和氣氛里愛上文學的。在一本買來消遣的98年的《當代》里,讀到很多臺灣作家的小傳,就決定一輩子做一個作家。那個白先勇真是可愛,父親是大官,還要當作家。
我的表姐耍了男朋友便很少回家了。我與表哥、表弟耍不到一塊,就跟姨娘去她的日雜門市部。門市部在青年街,很老的房子,開間也窄,草紙、鞭炮、肥皂、水桶糞桶、棕繩麻繩、豬毛刷子雞毛撣子、盤成圈的塑料管子……連墊肩蓑衣斗笠之類都有。在姨娘的門市部坐悶了,我就去魚市口——江油最熱鬧的地方。三街交會,一個廣場,一個百貨商場。早先去的時候百貨商場還是老樓,古香古色的,恍若在電影里見過。后來修了新樓,洋盤了也俗氣了。魚市口,一定是賣過魚的。想當年中壩東西是河,不會少魚;洪水泛濫到街上,自然魚也上街了。江油的魚市口好比北京的菜市口,賣菜賣魚,也照樣殺人。從魚市口往北,是江油最古老的街區,一直到太白橋和北門。紀念碑在街心,是紅四方面軍修的。幾條弄堂通往幽暗骯臟的居民區。
小溪壩。寶成鐵路上的一個鎮。從中壩坐慢車北上,四站。987年油菜花開的時節,我與劉強從小溪壩去云集,再去石元。就是那次,重回小溪壩,在汽車上認識了彈吉他、吹黑格爾的王洪云,繼而結交了當時江油最具實力的詩人蕭艾和蔣雪峰。我與王洪云在灑滿月光的油菜花叢陶醉。武都。蕭艾,一個才華橫溢、思想早熟的詩人,我還在拜倫、普希金的浪漫里彷徨,他已經完成了對薩特和尼采的吞吐;我還在暗戀一個歲的少女,他已經開始厭惡情欲。后來我多次去過武都,那時蕭艾已經去了小溪壩,有一次我還帶了諸葛的那個她,徹夜地游蕩、跳舞、賭博,直到都倒伏在白酒橫流的桌子上——但已經沒有詩歌,沒有早先的靈魂的觸摸。蕭艾一直呆在小溪壩,即或在醫院小住,他的根也在小溪壩。木結構老樓掩映在樹叢,暗紅,遠看近觀都應該是古味十足的。每次去了,在樓板上走動,聲音空洞,里面像是包裹了舊時舊事。門軸轉動的吱呀聲,足以讓圍墻外面的稻穗上的谷粒脫落,至于我們玄談的唇齒,自然會在不知不覺中松動。刮大風的時候,樹梢會掃進樓道,端走盤子里我們吃剩的菜。蕭艾后期的詩歌大都在這木樓寫成,他的愛情也發生在這木樓、泯滅在這木樓。他的女兒是隱在木樓的梔子花。99年我最后一次去的時候,蕭艾與他寫詩的妻子承包了一個小食堂,生意做得火紅。我吃了他妻子燒的瓦塊魚,味道一點不遜色于她的詩。小兩口掙了錢,添置了席夢思大床和英寸的大彩電。“真是天生的一對。”那時候,拿著木牌的上帝總是在我的長詩里這么說。
在玉家罐,我習慣了洗澡。先是在鐵路下面的小河里。午間,或者傍晚。裸泳。兩三個人。蟬在桉樹上日娘日娘地叫,我們在岸邊的青草里集體溫習自戀。后來就在川西北石油指揮部的大澡堂。周六和周日的下午,男生女生提著內衣內褲,趕集一般往川西北走。偶爾看見乳罩,就浮想聯翩。川西北的澡堂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澡堂,一個大廳,拐幾道彎,齊刷刷的水龍頭,齊刷刷的水流,齊刷刷的裸體。冬天水霧彌漫,裸體虛幻如印象派油畫。我總是赤裸裸地引頸高歌,引來顏色各異的目光。我在歌唱里幻想與女子同浴的情形——那該是怎樣的刺激,怎樣的開眼界。記得澡堂門口有一個超大的天然氣烤火爐,洗完澡的人總是耷拉著陽物在爐火邊烤,有些原始人的生活情景。
我有時也去李白紀念館。紀念館剛剛落成,還有水泥的味道。館前的大獅子,怎么看都還是花崗石。在櫥窗里,我看見很多宣傳品,吸引我的是鄧小平和日本早稻田大學的賀信。我就是從那里知道早稻田大學的。當時我就想,是否跟早稻有關。無庸置疑,李白是江油人,住在十幾公里外的青蓮鎮,歲離開江油沒有再回來。李白是喝涪江水、吃江油大米度過青春期的。我騎自行車去青蓮,看見粉竹樓、洗墨池。所見到的未必是真跡,但粉竹樓、洗墨池這些詞語的源頭,一定是來自李白的。
北大街是江油最老的器官,一院院的木樓曲回幽深,樣式各具的天井陰暗潮濕,不時喚起我對一種陌生生活的想象。我很多年都不敢深入,只能在街邊旁觀,直到結識蔣雪峰蕭艾他們,才得以尾隨進去,擺酒席開旅店,像舊時的鴉片商黑白顛倒、行蹤詭秘。我們販賣的卻是詩歌,外搭哲學、宗教和絕望的眼淚。北門偏北,有著一條龍擺尾一樣曲折的街巷,街巷兩邊是舊時民居,陳舊的木料和樣式散發出曖昧的氣息。木樓伸出的窗戶都是潘金蓮家的風格,時隱時現著探望的臉和眼睛。從涪江河谷出來的汽車都要從街巷經過,超載的木材和藥
材時常掛破屋檐和女人們晾曬的花花綠綠的衣裳,引來色情的糾紛。有幾次我就坐在車上,看著女人們翻得飛快的嘴唇和我身旁司機淫蕩的奸笑。
今天,北大街北門都不在了,變成了現代的大馬路和高尚住宅。我總是在大場口下車,坐三輪車去李白紀念館門口的露天茶社。坐在三輪車上我總是去想北門(記憶中的北門和虛擬的北門),卻總是沒戲。走在北大街也是這樣。它們就像我鳥兒一樣飛走的青春。昌明河從李白紀念館流過,人工堤制造的浪花無論怎樣白都毫無意義和趣味。我與蔣雪峰在河邊喝茶,難得提起文學、提起李白。有時劉強和雷興霜也在,四個人正好擺一桌麻將。
在江油很多年,無論早期還是后來,我都像是生活在別處。這別處是詩歌,是愛情,是酒精和臆想,是油菜花和骯臟擁擠的慢車。“OM”是江油詩歌的高潮,是我的烏托邦的別處。詩社和寫作都是在一種終極人生觀和世界觀引導下進行的。99年我與黃富敏從綿陽去小溪壩,凌鴻和雨薇從廣元去小溪壩。喝酒、吃肉、朗誦長詩,思維穿過詩歌直抵存在的軟肋。“O——M,O——M……”,“奧——姆,奧——姆……”玄妙得很。“OM”是神圣的音節,被看成梵的標志。“OM”是已有、現有和將有的一切。組成“OM”的a代表非眠界的非眠靈魂的精神,u代表沉眠界的睡眠靈魂的精神,代表熟眠界的無夢靈魂的精神。是最高的,被稱為般若(智慧)。“OM”不可思議,不可言表,一旦進入,世界消逝,超越雙睞(苦樂)的天國幸福也就實現了。秋天的陽光從橢圓的壁洞照進來,落在雨薇的發梢上,我沒有看見睡眠界的無夢靈魂,卻感覺到了般若的存在,只是那般若是靈與肉的美的誘惑,發自雨薇青春的長發和愛詩的靈魂。
很多年沒有見到蕭艾了。他從醫院出來一直住在小溪壩。我不知道是什么阻礙了我們的相見。坐汽車坐火車,從中壩啟程去小溪壩都只要一個小時。我發現,是我不敢再想他了。不是冷漠。是恐懼。也不只是恐懼。他總是讓我想起北京詩人食指。不止痛苦。我把青春里最柔軟和最堅硬的部分交給了江油,交給了中壩、石元、小溪壩,交給了蝸牛一樣行走在嘉川與成都之間的和。昌明河畔的宋肥腸。太白堂門外的克林頓燒烤。東大街的馬記驢肉火鍋。我的青春的添加劑。玉家罐的半斤裝玉罐和青蓮的太白花茶。
蔣雪峰一直在稅務局,寫詩,做稽查工作,前兩天還與我通過電話,有兩本詩集要出來。
王洪云總是失蹤幾年,又冒出來,除了衰老,沒有什么變化。年與我在綿陽的櫻花屋喝過一杯茶。不知道他還想不想詩,但知道他想錢。但愿吧,朋友。表姐下崗了,在電視臺打工,多年前我在朋友的飯局上見過她,已經不認得了,后來在廣電大樓的電梯里見到,沒有親戚的感覺。表姐也能寫一手文章,在雜志報紙賺稿費。我的姨娘還在,早已寡居,表哥表弟都在做什么我一點都不知道。讀師范時就幫姨娘抄寫過佛經,想必寡居的她一定也與佛為伴。姨娘是母親同父異母的姐姐,二十幾年她們都沒有見過了,但她們卻是有時間有條件的。這里有悲苦,也有冷暖人情和炎涼世態,就像我與江油,我與江油的我的舊友,我與江油的我的青春。
選自《太白文學》年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