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峁上蕩過一支苦澀的歌

一

“你娘日不死的！”生產組長趙老牧看看噴著烈焰的日頭，再看看鋤苗子的社員們：盡管他們全都赤著上身、連褲筒也綰在膝蓋上邊，但汗水還是從人們的毛孔里往外涌，弄得他們頭上水、身上水、屁股壕子淌山水，難耐燒烤了。于是他不變色地罵了一句說聲“歇啦！——”便順手取下頭上那頂印著“抓革命促生產”六個大字的草帽扇起涼來。

錢駱駝見狀看一眼孫猴子道：“高高山上一窩猴，一個耍球都耍球。”話未落音，屁股已落了地。眾社員一見，仿佛撞倒了的多米諾骨牌嘩啦啦倒下一擺溜兒。只有李馬駒又多鋤了三下。因為他是個反革命，駐隊干部左三分常常告誡他：只許你規規矩矩，不許你亂說亂動！

后生們屁股挨地，嘴就閑不住了。人稱“黑兒騾”的周騾替，把雙手往后腦勺一墊，仰面八叉往下一躺，說聲：“鋪的屁股蓋的球，你看咱莊戶人牛不牛？”

孫猴子一見，話就多了：“哎呀，做過啦！一頭壯騾子，娶了老婆沒半年，就乏得臥了坡，那可是刮肉的刀子，不是羊肉包子。雖說沒長牙，可專吸男人的骨石髓渣。你小子老實交代！”

“幾回個屁！”周騾替說：“一回也懶得干。沒老婆那會兒，我真不知把‘那’盤算得夠多好，爾格的話，我一滿覺得‘那’沒意思！”

“‘那’沒意思？哼！你小子盡說造孽話，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孫猴子惋惜得直咂嘴。可不是嘛，他今年二十有五，身邊就缺個婆姨……不！也許他缺得太多了。

“我是飽漢，我飽個球。早晨才喝了半碗稀糊飯。”周騾替說著本能地去緊褲帶，這一下仿佛發生了連鎖反應，人們一個個都緊起褲帶來，直到嵌進紅紅的皮肉里。

錢駱駝不滿地責罵：“日他娘！誰叫提餓來著？不說餓不覺餓，一說餓，人就支不住了。”他也在緊褲帶。

“唉——”眾人一聲長嘆，眼里似乎泛出了青藍的光，又仿佛勾起了什么心事似的。在這聲嘆吁聲中，李馬駒唉得最亮，尾音也拖得最長。

趙老牧見此光景，也沒有忘記一個共產黨員的職責，給社員們說起寬心話：“噢！爾格滿世界都鬧饑荒哩。昨黑里廣報（播）上還說蘇修集團的頭子‘可憐的吃蘿卜’哩。你想當皇上的都可憐成那樣，平民百姓怕連草根樹皮都吃光了。咱們歪好還有糠面野菜吃哩，想毛主席他老人家，怕頓頓都是白面大米、豬羊二肉哩！”眾人聽了這個共產黨的話，似乎增添了一絲勁兒。周騾替也說：“呀，難怪廣報（播）上天天說蘇修美帝是兩個‘偷雞大哥’。原來卻是窮得過不了。就連駐隊干部左三分也說林彪叛逃時偷了一只‘三抓雞’，不保險是準備給蘇修皇上打牙祭哩！”

這邊說得起勁，那邊孫猴子卻笑出聲來：“你黑騾子才是瞎說不彈三弦。球也懂常想吃個豬肉燴粉。廣播上說蘇修頭子叫‘勃列日涅夫’，你們倒聽個‘可憐的吃蘿卜’。蘇修美帝是兩個‘超級大國’，你們倒聽個‘偷雞大哥’。就是林賊叛逃偷的也不是什么‘三抓雞’而是‘三叉戟’。蘇修的皇上能吃的下蘿卜？怕頓頓吃人肉喝人血還不滿足哩！……”孫猴子正說著忽然看見趙老牧皺著眉頭，立時打住話頭，后悔得直拍腦門子。他本想駁斥一下周騾替，誰知打魚捎出了鱉，連趙老牧的興也掃了。

李馬駒沒有言傳，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地下，仿佛被人抽去了兩根筋似的不肯抬頭。在這伙人里，他顯得那么不合群。他是牢記著左三分的訓導呢，還是在回憶他那日狼日虎的過去？

二

大紅果子剝皮皮，

人人都說我和你，

其實咱倆沒關系，

咿兒呀——

好人落下壞名譽。

——這是誰的歌聲？是李馬駒的。

那時兒的李馬駒活得著實像個人。左三分也不像現在這么惡，他的真名叫左山峰，是作為文化干部下鄉采錄陜北民歌的。

村里人公推李馬駒和洪桃桃給左三分唱歌。起先，洪桃桃說啥也不肯，后來是李馬駒親自做主，除給洪桃桃多加一天的工分外，還當場發給一塊五毛錢的聲帶磨損費（村里人硬說那叫遮羞費），洪桃桃才應允下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給閻王手下當差，合著也該吃鬼。洪桃桃仗著幾分姿色，在做姑娘時就吃過兩回打胎藥，弄得她不得不降低擇夫條件，跟了比自己大八歲的欒又欒。未定情之前，欒又欒只要湊足了四五塊錢，就可以在洪桃桃身上享一回“性福”。那時的洪桃桃根本沒想到她會下嫁欒又欒這個大光棍的。結婚那天人們看著洪桃桃這個俊旦旦媳婦，將要名正言順地投入欒又欒懷抱，不住口地嚼舌根。有的說洪桃桃鮮花插上狗糞堆；有的說欒又欒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更多的人則是羨慕欒又欒妻命好、艷福重，不亞于武大郎得了潘金蓮。惟有李馬駒力排眾議，說：“這娘們兒我曉得，是個二水貨，不是上好貨——

捏住針不會穿線，

下廚房不會搟面，

粉洋芋不會澄淀，

拿掃帚不會掃院，

是草雞肯下水蛋（喻不夫而孕者），

只曉得吃飽閑轉，

只有一件（事）積極肯干，

提起要漢，肚子一腆。”

末了，李馬駒還寫了一副歪歪扭扭的對聯，說是最適合貼在洞房門上——

一對新夫妻，

兩樣舊家具。

婚后，欒又欒對妻子那方面的行為也不大干涉，以致李馬駒這個大紅人自然成了洪桃桃枕邊的常客。眼下，他倆為左三分演唱的是一首對唱歌，李馬駒唱完一段，洪桃桃接上：

好名賴名倒不怕，

奴家今年沒出嫁，

有心把你接應下，

咿兒呀——

又怕懷上私娃娃。

太陽上來節節高，

哥哥看見妹子好，

一把拉進圪嶗嶗，

咿兒喲——

真像母羊疼羔羔。

西瓜要吃紅瓤哩，

嫁漢不嫁窮干鬼，

強按牛頭不喝水，

咿兒呀——

奴家心上不愿意。

眼見妹子把臉吊，

哥哥這廂陪臉笑，

叫聲妹子不要惱，

咿兒喲——

哥哥給你掏票票。

他倆唱完一曲又一曲，后來也不知洪桃桃出于啥心思，竟要獨唱《交朋友》：

出了大門拐坡坡，

交朋友交下個老婆婆，

花錢不多玩意多，

咿兒呀——

二斤半上叫哥哥。

洋芋開花結蛋蛋，

交朋友不交老漢漢，

又咳嗽來又吐痰，

咿兒喲——

睡了半夜球不淡。

星星稀來月亮明，

交朋友不交受苦人，

早晨晌午沒空空，

咿兒呀——

只有黑夜一陣陣。……

也許是洪桃桃的歌聲太動人了。以致左三分都忘記了記錄。他兩眼火噴噴地盯住這個比自己大好幾歲，但卻風韻猶存的少婦問：“這也不交，那也不交，究竟要交個啥樣子的？”洪桃桃小嘴一抿，一個媚眼瞟過去，左三分簡直是神魂顛倒了。欲火燒得他嗓子眼發干，連說話也變了音調。李馬駒雖然正和洪桃桃打得熱火，但他并不“霸槽”，當下說了一聲：“你們先唱著，我回家抓點旱煙末去。”便出了公窯（生產隊辦公室）。其實，他并沒有回家去，只是躲在外邊，給他倆方便。

洪桃桃則唱起了自己篡改過的《交朋友》：

一塊光洋圓又圓，

交朋友交個工作員，

又有糧票又有錢，

咿兒牙——

親上口口賽蜜甜。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當下二人三言兩語達成默契。李馬駒直呼得他倆親個響嘴后，才從窗戶前后退幾步，裝出剛上鹼畔的樣子。事后，李馬駒把聽來的過程編成這么幾句——

一塊行不行——不是那號人。

兩塊行不行——不擔那號名。

三塊行不行——小心門外有人聽。

四塊行不行——奴家今天肚子疼。

五塊行不行——今晚送貨上你門。

六塊行不行——湯熟鍋滾面現成。

那時兒，盡管他左三分是個“工作員”，但沒有錢是上不了洪桃桃的身的。以后洪桃桃是回頭吃羊肉、倒轉啃豬頭左右逢源。當然有時也免不了鬧點按下葫蘆浮起瓢的小別扭，好在李馬駒左三分都是君子國里人，肚量大、涵養深，懂得狼虎兩相避的道理。倒也使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落個三人都好！

然而，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李馬駒沒霸槽，左三分可霸槽。一場風暴驟起，鬼知道品行不端的左三分怎么由一個小文化干部變成了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并且堂而皇之地駐進了北村生產隊……直至給李馬駒搞了頂反革命的大帽子。

三

如果把時間推前十年，李馬駒在北村可算個有名有威的人物。就連最不識字的老太太們也會說上一句：“提起此人大大有名”的雅詞來。

那時兒，誰家遇個紅白喜事，滿月賀壽總少不了請他當大總管；誰家父子不和，婆媳吵架，妯娌別扭……也少不了請他去說合；就是張家女娃尋漢子，李家后生找媳婦，也得請他當媒人。再加上他嘴巧腦子靈，編了許多贊揚新社會、鞭撻舊社會的順口溜，使得他真像狗球綁上鞭梢上——掄了個紅。

可是，隨著后來革命形勢的步步大好，李馬駒可就有些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最后竟然墮落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四類分子”。因為他又編了許多反動的板話。照左三分的話講是散布了許多反革命流毒。

比如，他把當時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大好形勢編為——

農業社，爛攤子，

揪斗隊，害根子，

隊干部，老爺子，

社員們，灰孫子，

科學種田餓肚子，

布票成沓赤尻子，

寬大處理扣帽子，

落實政策打棍子，

發揚民主抓辮子，

無產階級專政看面子。

左三分看他不稱職，便免去了他的隊長職務，接著不顧社員鬧情緒，硬是扶植欒又欒當了隊長。李馬駒看到新組閣的隊領導班子辦事不秉公，挾嫌報復，便又編了一段《社員牢記》的順口溜：

惹下主任救濟斷，

惹下書記挨批判，

惹下隊長大會戰，

惹下組長重活干，

惹下會計工少算，

惹下出納斗不滿，

惹下保管難兌現。

《補記》

鐘聲一響快動身，

來得慢了扣工分，

干部罵你你要忍，

千萬不要把嘴頂，

領導都是毛鬼神，

一惹就是一廟神，

得罪神靈你活不成。

李馬駒被派去參加“農業學大寨水庫大會戰”，從工地回來，人們問起情形，他答：

精精捉憨憨，

憨憨溜灣灣，

到頭來是——

不干活的得了獎，

不進步的入了黨，

胡球鬧的上了榜，

埋頭干的泡了湯。

人們又問會戰人員干勁高不高？他答——

早晨出工：吊死鬼尋魂。

晚上收工：李闖王進城。

工地干活：邋遢婆祭陵。

開灶吃飯：餓板子吞松。

領導訓話：老和尚念經。

理論學習：對毛驢彈琴。

揭批孔孟：憨狗娃咬星。

戰天斗地：二百五成神。

人們問工地上伙食可比家里強？他答：

米湯不多多，每人兩勺勺，

誰若不夠吃，加片金窩窩。

七天一犒工，鋼絲擰，

有肉領導吃，腥湯民工喝。

人們又問“金窩窩”是啥材料蒸的？他答：

窩窩材料長翅膀，

順風飛到柳樹上，

追了三天兩后晌，

才知它是——

米的衣裳叫谷糠！

他說這些，沒有人追究。可他把新任隊長欒又欒編得一文不值，左三分可就不高興了。

那是一天夜里，李馬駒又想去洪桃桃那兒吃“夜食”，剛上鹼畔，倒聽見欒又欒在說話。一山不容二虎，一江豈納二龍？更何況欒又欒乃正神在宮，李馬駒則是邪神難進了。他喪氣得本想走掉，但出于好奇心，他還是站下聽了一下。這一聽可叫他走不了啦。原來卻是欒又欒給妻子洪桃桃“定杠杠”哩。

他聽了半夜，回家后又半夜沒睡。硬是把聽來的事兒編成一個段子——

尊稱賢妻，聽夫講述。

爾格現在，不能守舊。

花花世界，亂時年度。

從上到下，一吃二×。

吃下伙食，隊上支付。

如果要×，你盡義務。

三條界線，分清記住——

四

在眾后生沒完沒了的哈哈聲中，趙老牧站起身來：“你娘日不死的——扎舞哩。”往常一聽到“扎舞”二字便一躍而起的孫猴子，這陣兒正忘情地哈哈著。趙老牧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龜仔仔們，死下你大啦？還想不想掙今天這十分工？——你娘日不死的！”

眾人一怔，繼而明白了什么，便各就各位地拉起鋤把。錢駱駝嫌歇的時間短，罵趙老牧：“你真是個燒媳婦不等兒睡熟的急火神！”

趙老牧只當沒聽見。倒不是他這個隊領導有涵養，而是他曉得“死人背后有活人，娃娃背后站大人”的理。他錢駱駝要不是有個妻姑夫在公社當革委會主任，要不是有個妻舅爺在縣軍管組掌權，他小子敢這么放狂撒野？真是蒼蠅爬上驢球上——抱著粗腿了。

孫猴子一邊鋤地，一邊把嘴“嘖嘖”地咂個山響，真像好吃鬼丟了二斤肥羊肉。眼明的人還發現孫猴子的褲襠拱得像豐收了的紅薯地。……

“趙組長，今年割麥子吃啥哩？”

沒鋤出幾步，周騾替這樣問道。可不是嘛——他今年正月結的婚，體內營養得不償失，于是就專打問“吃”的事兒。他需要大補，也盼著那個大補。

要知道，北村生產隊在割麥季節，為了調動廣大社員的生產勞動積極性，打好龍口奪食這一仗。每年都要在這個骨節上殺上兩只大山羊羯子，把蕎麥、麥子磨上石二八斗，讓上山的勞力們不限量地吃個飽。

全隊社員到了這時也顯得特別活躍。說是“掙錢不掙錢，先把肚子吃圓”。好些人頭天晚上就不在家吃飯了，專等第二天狗打平伙吃農業社的。終年緊巴慣了的，把一粒糧食恨不能當成金豆子的農民，這陣兒顯得出奇的貪婪和大度。吃起飯來三碗不飽，五碗不放，吃了七碗八碗，還說肚子不脹；還有的人為了多吃些，竟在吃飽之后，偷偷溜進廁所，用手指在喉嚨上一戮撓，哇啦啦地吐個凈光，回來再吃。最后實在吃不進去了，還埋怨老匠人為啥當初不能給自己肚里也做個儲備室、拐拐窯？

那些失去勞動能力的白胡子老漢，恨不能拔胡子充后生，末了罵上一句：“日他媽，怪咱早（生）出來了二十年。”一些碎腦娃娃們，因為人沒鐮刀高，所以割不上麥也吃不上肉，急得跳拐拐哩，只恨當初沒搶在爹媽前頭（生）出來。

剛才下山的那個吳金雞，在去年割麥時為了多吃些，直吃得把褲帶一松再松，最后索性完全解開。到了出工時還沒記起往上系，以致剛往起一站，褲子就掉下來。盡管她采取緊急措施一把攏住，但眼明的孫猴子還硬說他把她“那”看了個一清二楚……

人們只曉得這是吃農業社哩，用不著心疼，卻不曉得，這是刮自己的骨頭熬自己的油哩。那麥子，那羊肉……哪樣不是自己的汗水換來的？只不過變了個稱呼罷了。

“你娘日不死的！吃啥？吃球脖子短，喝松自己攢。”趙老牧一聽周騾替問“吃什么”，沒好氣地把他罵了個龜縮頭。

孫猴子可是個見縫插針的家伙。他想拍趙老牧的馬屁，便也墻倒眾人推：“周騾替真他娘不算男子漢。你忘了李馬駒在《人各有愛》的段子里講——

年輕人愛扯‘日的話’，

老漢們總說‘咬不下’，

寡婦們常嘆‘沒漢嫁’，

婆娘們才講‘吃什么’。

——你他娘一個壯后生，一開口吃吃吃，只要你敢把你老婆按在對面山上弄一回，我給你吃一斗麥子！”

周騾替正窩著一肚子火，他不敢惹趙老牧。如今，他是正沒窟窿下蛐，倒來了個賣耦的。于是他硬邦邦地回敬：“羊下羔撐得狗×疼，急得你龜孫胡抽筋！你小子敢干那營生，老子給你斗半麥子。”

孫猴子本來就外強中干。他見對方言語生硬，便自軟三分：“我連老婆也沒有，想干也干不成。”

周騾替再逼一步：“沒老婆？讓你嫂子頂工，再加五升。”

“糞爬牛打噴嚏——滿嘴噴屎哩。那號事是人干的？”

“算了吧！猴子。怕是你嫂子不愿意哩，要是愿意的話，你妹子你也敢！”周騾替簡直是得寸進尺了。

孫猴子畢竟是孫猴子：“你小子把我盤算的和你一樣了？”

“山西蛤蟆走寧夏，球事不懂少說話。”錢駱駝想偏袒孫猴子，又不好直來，便岔開了話題。“弄自己的老婆像喝涼水，弄別人的又犯王法。干脆！誰敢把六老漢家的那條紅眼母狗弄一下，我給二斗麥子。”

熱鍋里蹦出冷栗子，眾人一下啞了。

“怎么？沒人敢？再加一斗。”

眾人越發不言傳了。

停了一下，周騾替挑釁似地看著孫猴子：“哼！真要有那么條漢子，我出他娘四斗！”

“我出五斗。”孫猴子也較上勁。

接下，眾人為給火上澆油，便他三斗你二斗地往上添。最后孫猴子算了一下，滿共是兩石八斗五升。為了湊齊三石，孫猴子問趙老牧募捐：“趙組長，你老就添上斗半吧！”

“添你媽個紅繡鞋。你娘日不死的！”

“不添算了，我添。”孫猴子空口說白話，儼然由一個投標者變為招標者，“整三石啦！三石麥子。誰想吃白面饃饃就開口呀。啊——不然今晚寫個告示，出榜招賢。”

這是一個荒唐透頂的玩笑，但沒有人在笑，臉色反而顯得更加嚴峻。看得出，人們是既眼饞又惋惜的。三石麥子，在這個年頭農人的心目中，該是多大的一筆數字呀！

——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伙二桿子們硬是嚼出了一場不好收拾的是非。

五

“你們……！”

一直沒言傳的李馬駒開了口。雖然他這一陣子沒話說，但看得出，他是眼壓鼻、鼻催口，口問心，心打屁股門的。到底他是經不住三石麥子誘惑了，一字一句真像是硬擠出來的，“你們能不能再加二斗？”

“嘻！”孫猴子嘲諷道，“難怪你馬駒子常說‘人心沒個盡，球長六七寸，不是蛋擋腚，還想往深送！’都三石麥子了，還要加？哼！”

“那……我要是一頭碰死，你們也給三石麥子！”

“你滾球遠遠價。”錢駱駝立即給了李馬駒個猴挑牙，“你死了還不如隊上死頭驢。去年隊上跌死一頭驢，我家還分了四斤七兩驢肉哩，你死了還得我們抬棺材。三石麥子，只給日狗的。”

李馬駒并沒被頂回去。他的眼里閃了一下異樣的光。臉色也變得鐵青。說話的音調里夾雜著沉重的喘音和顫聲。仿佛一個狠心而又戀世的死囚，在做最后的陳述：“行嘛！后生們，日狗就日狗。爾格這世事，要嘴能吃飯，要臉能扯淡？老子反正也活夠了。白天勞動，晚上挨斗，一天沒三頓飽飯吃，倒有三頓好氣受……就為這三石麥子，他老子就是死上八回，也值得！三石麥子哩。麥子……”

李馬駒直說得胸脯劇烈起伏著：“我李家上三輩，攬工逃奴，都是貧格丹丹的貧農。自打左三分這狗日的（！！！）給我戴上這頂高帽子后，連出身都變了。尿尿了一泡屎，不是小變（便）是大變（便）！就算變成了地主，血仇吧。”

李馬駒干脆不鋤了。把鋤頭支在地上，鋤把末端頂住胸口，仿佛怕跌倒，也仿佛得了心絞痛。但說話倒越發硬錚了。把左三分都罵成了狗日的！人們記得李馬駒自打被戴上高帽子斗倒后，再沒這么硬錚過。

“說實話，后生們！我反悔是老烏龜。你們反悔是王八兒。王八兒也不行。反正你給麥子我日狗。趙組長，你今天是證家。先盤好麥子，我再干那營生。反正我李馬駒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甭說是丟人現眼，就是死了，也沒球大事兒……啊！后生們，就算起誓啦，絕不反悔，三石麥子哩！”

“……！”連同趙老牧在內，人們都傻眼了。想不到重賞之下果有勇夫。李馬駒動了真格的。人們都停了鋤，怔怔地站著——仿佛變成了一群木偶！

這當兒，李馬駒已坐在地上開始裝旱煙了。他的臉色是那么樣的安祥，甚至說得上是得意。沒有絲毫耍笑的意思。仿佛名商大賈做成了一樁一本萬利的贏人生意。

——“真是閻王爺逛窯子——胡日鬼！”半晌趙老牧才醒過神來：“你娘日不死的！都給老子鋤地。李馬駒，你也鋤！”

“不咧不咧！我貴賤不鋤了。我李馬駒掙下十年的工分啦！”李馬駒莊重地把煙鍋含在嘴上，“喳，喳”地開始打火。許是那只火機年代太久，砂輪發火不力，好幾下都沒打著。

“你娘日不死的。”趙老牧轉向后生們：“都是你們做下的漏尿事。你龜仔仔們真要出這三石麥子？你龜仔仔們從哪達兒去尋這三石麥子？把你媽你老婆你姐姐你妹子全當寡婦賣掉，也怕湊不齊這三石麥子哩。三石麥子，是耍笑的？啊？……錢駱駝，你小子先說說。”

“我，我……這，這……”想不到一貫硬錚的錢駱駝也有裝狗熊的時候。紅著臉結巴了半天，也沒吐出個寅卯二字來，真是黑瞎子墜井——熊到底啦。

“我料你龜仔仔們也是少魂缺膽，名字叫個不敢。你娘日不死的，嘴里發淡，咋不捉個蝎子喂進去？……”

孫猴子見趙老牧的目光向自己掃過來，唯恐追在自己身上，于是一推六二五來它個轉嫁禍害：“周騾替真是王半城的雞巴——禍事的根子。這事就是你惹的。”

“放你媽的狗屁。一只手就拍響了？”周騾替火燒似地反擊，“真是黃貓喝了油，剁了黑貓球。看見老子好欺負？”

“丈母娘牙疼，在女婿尻子上扎針——頂個屁用？”還是錢駱駝有點遠見，他先制止住這兩個搞“窩里斗”的。然后轉向李馬駒，陪個笑臉：“馬駒干大，我們年輕人是嘴上沒毛，說話不牢，您老就不要計較吧。全當是放屁哩！”

“啥？！”李馬駒打著了火機子，倒顧不了去點煙，只是一個勁地問：“你小子說了個啥？！”

錢駱駝一看李馬駒的臉色像死人一樣嚇人，這才感到事態嚴重，便不敢言傳了。可不是嘛，人命關天呢。李馬駒真要丟不起這次人了，有個馬高蹬短，不是命債也算嘴舌。

趙老牧只好繼續和稀泥：“老李，這群驢日小子說話不如放屁，你不要聽，快干吧。”然后轉向后生們，換了一副腔調：“你龜仔仔們聽著，今后誰再放這號狗屁，老子叫他驢死籠頭爛，人雜碎泡撈飯。你娘日不死的！”

“哇——嗚嗚——”李馬駒竟號啕大哭起來，渾濁的老淚掉在地上甩得叭叭響。兩只手狠命地抓撓著胸口子，仿佛撕裂了才解氣。趙老牧見狀大驚，忙撂下鋤頭跑過去。掰開李馬駒的雙手。像哄娃娃似地說：“算了，算了。你老李也真是！邪魔歪道不算神，閑言碎語不當真。莫說是三石麥子，就是一座金山擺在你面前，你也不做那號事的。丟先人臉哩。”

經趙老牧這么一勸，李馬駒哭得更響了。

“哞——嗚嗚——”那凄慘的音調，真像一頭受傷的公牛在哀號。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連骨頭也軟了三分。

李馬駒惶惶地哭著，說著：“人窮不如鬼，茶淡不如水；鳳凰落架不如雞，好人犯法不如驢，我李馬駒活得不如一條狗……”

那伙二桿子后生們這陣兒倒像斗敗了的公雞，球眉鼠眼地只管鋤地。

趙老牧咬咬牙，扯下臉：“老李，我好話說了一笸籮兩篩子，你還嚎什么喪？再嚎，今天扣你三分工。你不要西瓜抓不著，連芝麻也丟了。”

“扣吧，嗚嗚——你全扣了吧，嗚嗚——反正驢球也斤四兩，狗球也斤四兩，嗚嗚——干也是個窮，不干也是個窮，嗚嗚——反正窮不過討飯，死不過斷氣，殺人也不過頭落地，嗚嗚——”

連往常最靈的招兒，今天也失了靈。李馬駒真成了癩皮狗啦！也難怪嘛。他今天丟掉的何止是西瓜、芝麻！他連做人的起碼尊嚴：人性、人格、人味、人氣……都搭上了。真是：一不做，二不休，蹬倒葫蘆倒了油，拽斷犁繩掙死牛……就連脖子上的七斤二兩也豁上了。

“你娘日不死的！初四十四二十四，沒見他娘這號事。日不上狗還嚎喪哩！”趙老牧也真動了氣。他明白今天要是鎮不住李馬駒，以后這個組長可就不好當了。那伙二桿子們干壞事挨教訓是屬耗子的，抬爪子就忘。唯獨對這號現象記得牢。扣工分本是趙老牧的殺手锏，今天，他不得不使出一招比殺手锏還惡的招兒——權且稱他為“絕命槍”吧！“猴子，下山去給左三分說一聲，叫派兩個揪斗隊員上來，把這驢日的押去改造算球。不信牛頭煮不爛。你娘日不死的！”

仿佛——怕狼的孩子哭鬧不止，被大人們說上一聲“狼來了”似的嚇住了。李馬駒一下由高聲號啕變為嚶嚶啜泣。他何嘗不怕揪斗隊呀。這達兒人誰不曉得揪斗隊的厲害？要知道“揪斗隊”是當時農村置于革委會領導之下的一個無法無天，兇殘野蠻的紅衛兵組織。成員大都由心狠手辣的惡棍組成。擁有捆綁揪斗，嚴刑逼供的權利。犯到他們手里，死不了也得活脫皮。他們可以對“壞分子”進行慘無人道的人身攻擊和精神摧殘，使之想死不能，欲活不成！當時農村流傳這樣一句俗話：寧蹲十年獄，不去揪斗隊。

停了一下，李馬駒拉起鋤頭，哽哽咽咽地開始鋤地了……

趙老牧眼窩一熱，別過臉去，用沙啞的鼻音說：“你們好好鋤一陣，我一泡去。”說著走下地畔去了。錢駱駝替李馬駒拾回了旱煙袋，默默地別在李馬駒的褲帶上……

六

人群靜極了，只聽見“茲——茲——”的鋤地聲。偶爾夾雜著李馬駒的哽咽聲……驀地！趙老牧提著褲子跑過來了。看那神色，分明是發現了一條偷襲羊群的餓狼！“都注意些，左三分上山來了。”趙老牧說著彎腰撿起一塊土疙瘩，伸進褲襠——顯然他剛才忙得連屁股也沒擦，就跑過來了——然后，他把帶著穢物的土疙瘩朝左三分來的方向狠狠一扔。

李馬駒乘人不注意，抓了把干土往臉上一抹，掩住了淚痕。

“啟歌。猴子！”趙老牧吩咐。

“啟那個？”

“就是左三分昨黑里教的那個。”

孫猴子清清嗓子：“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一二唱！”

眾人一下唱起來——

嗨！就是好！

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

馬列主義大普及，

修正主義連根刨，

革命大字報，嗨！烈火遍地燒，

誓把修根鏟除掉。

七億人民跟著毛主席，

紅色江山牢又牢，

……

眾人合唱著，有時眼看斷音了，顯然是集體忘詞。好在每到這個骨節上，孫猴子就能唱出一個字，眾人才得以順著唱下去。唱到第二段末，只剩下高聲呼喊了，這段詞是誰也忘不了的。

（吼）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

（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歌聲中，左三分滿面春風地來了。人到歌終，左三分贊賞地說：“唱得好！誰領唱的，今天加五分工——只是最后這幾句，有點走調，大家都停下來，聽我唱。”

于是社員們撂下鋤頭，排成二路縱隊。左三分先把結尾處唱了一遍，接著又一句一句地給大家連教三遍。左三分唱的時候，頭上青筋直暴，高音強度提不上去，簡直成了尖裂音。拳頭還一個勁地在空中畫弧。當唱到最后一個“好”字時，便一拳砸下去了。

人們看著左三分這張牙舞爪的狗咬人樣兒，心里直好笑，只是不敢笑出來。末了，左三分說：“好了，現在大家再唱一遍，要用上點勁兒，唱出威風，唱出氣勢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預備，唱！”眾人憋足了勁兒，又唱起來：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嗨！就是好！

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

……

粗獷和著蠻荒的聲音在黃土壟上空回蕩著，直驚得狐兔亂竄，鴉雀突飛，連對面山溝里也發出陣陣回音。山腳下過來了一伙本打算在此落腳的外地逃荒人，他們只當是山上的社員們在吵群架哩，伸長耳朵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眉目，只聽見好呀好呀的。于是觸動了他們的逆反心理：這年頭什么都倒了個兒，說好就是壞，說香就是臭，于是他們勒了勒褲帶喊上一聲：“好你媽個板子哩，”便又躲瘟似地趕路去了。他們要找個壞呀壞的地方——只有那里，或許才能使他們茍延殘喘地活下去！

責任編輯 寇 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