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林的妻子王玲攜著三歲的兒子回自己的父母家去了。這幾天石林心里空落落的,他浚腳浚手,不知干什么好,他躺在床上胡亂翻著雜志。
從我們相遇的那天起,就深深地愛上了你,然而,你冷若冰霜的臉,無情無意的眼神拒我于千里,多么渴望用我的體溫融化你的冷漠,你從未給我這樣的機會。
聽到手機信息提示音的響起,石林扔下手里的《仰望秦嶺》,抓過手機一看,竟夜里十一點二十分了。這么晚了,誰還會發來短信呢?號碼很陌生,內容卻有意思,一定是發錯了,石林又拿起那本書看,大約十分鐘后,還是那個號碼發送了一串問號,石林隨手把電話撥過去,那邊“嘟嘟”響了兩聲便掛了機。如此反復撥了幾次,還是撥不通,石林有些好奇地回復:你是誰?
3月18日23點32分——我本天漢一瑤琴,愛上郎才誤終身,春風拂面心意冷,長河殘月對星辰,君當磐石妾為絲,共享天倫待何時?等何時?
石林仔細端詳十一位阿拉伯數字,像要從手機顯示屏中看出對方究竟是誰?他換用座機撥過去,仍然撥不通,片刻功夫,短信又來了。
3月18日23點51分——情緣暫斷影煢煢,苦調拒彈意沉沉,三生有幸遇石郎,絲振弦鳴起風雪,君做蒲草吾做泥,生生世世不分離,月上柳梢羞容似,問君何處共此時?
三生有幸遇石郎?這讓石林吃了一驚,看來對方沒有發錯對象,他用拼音書寫:
日月無知,又一冬空雪怎么生春?
回復:3月18日23點59分——一定遺忘了九五年秋天,意外的邂逅被你的堅韌和俊朗打動。我眼睜睜地看著你走進婚姻為人父,我的心在痙攣,我們有情無緣。石林,你還記得我嗎?
石林反復撥那個號碼,服務臺的小姐說:“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可石林的思維卻無法關閉,以往也遇到過類似的陌生短信比如恭喜您中了二等獎,他從不理會這些垃圾信息,可這個發短信的人一定認識他,會是誰呢?他輾轉反側,這個夜晚注定會在這幾條短信騷擾中無法安睡。
石林從小縣城到這座大城市安家快十年了,遇見許多對他傾慕的女子,大多與他一夜情之后勞雁紛飛各奔東西。石林不但英俊瀟灑,風流倜儻,還寫得一手好詩好字,在城市有才子之稱,不過他重情不忠情。關于石林的愛情故事有許多版本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流傳,不乏有浪漫入骨的情節,更不缺瓊瑤或海巖筆下的驚心動魄、纏綿凄美。深愛他的女子總會在一些下著小雨的黃昏,采一束帶淚的雛菊,插在他窗臺上的花瓶里。在他情緒低落的時候,身邊總有女孩會朗誦他寫的愛情詩,或陪他爬連城山,逛八里橋公園。平時喜舞文弄墨的石林時時萌發想寫寫自己的沖動,種種原因不得不讓他把那些消逝的愛情束之高閣。他選擇了王玲為妻,這是讓誰都想不到的事。
石林婚后很快有了自己的寶貝兒子,雖然沒有先前的行為不檢,但遇到才貌雙全的女子仍是想入非非,心猿意馬。大伙說他是花花公子,他給大家解釋說:詩人嘛,就是非常感性的,不會平鋪直敘地去面對生活,他們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用獨特的視覺欣賞美,讓美愉悅自己的身心。
昨夜的信息勾起石林對往事的回憶,那些和他相戀過的女子漸次清晰又漸次模糊,夢中他看到他和她們在夕陽下,在草地上,在桑拿間歡愉無比地茍且交接……
清晨,火車站的鐘聲響了八下,石林仍然沉浸在天堂的浴缸里,“滴滴”手機揭示有信息。
3月19日8點——像尾魚囚禁在石板里/昨夜凝固的血/午夜冰的喊叫/眸里的鹽/融化/痛苦的鐵/惡夢的碎片/孕育奇異的珍珠/清晨/鳥鳴用嫩枝推醒我/打開門
美麗的詩句激醒了睡意朦朧的石林,他躺在被窩里打短信:
我是一塊泥,生在沼澤地,花香、鳥語、信息,真心?調戲?
半分鐘之后,短信回復了,讓石林睡意全無。
3月19日8點11分——那個飄雨的季節,那個黃昏,我遇見了你,讓我怎能相信這是宿命,那個夜晚,那個痛徹心扉而幸福的時刻,才知這份深情無力抗拒,天亮了,你卻走了。石林,難道你不知道我的一生為你而存亡?
石林回復:你到底是誰?你在哪里?
3月19日9點29分——我是你繁華之外一朵寂寞的水蓮,只為你目光漫過的瞬間,悄然將芬芳呈現,漠視我的人啊,難道你絲毫不覺一縷幽香正隨你而去,那是我的魂魄。
石林回復:可能我傷害了你,但我沒有你想象中完美,然而我相信水蓮需要一片凈土,而我就是你永不枯竭的水源,把你的美麗烘托。
3月19日9點48分——我一直在想,我苦苦追求不能開花不能結果的愛情有何意義?然而,只要想到你偉岸的身軀,充滿磁性的聲音,你頗有魅力的淺淺一笑,我想,我還是屬于你。痛苦、憂郁、寂寞是我生活的全部。
一整天,石林坐在小賣部里心緒不寧,絞盡腦汁想九五年和他認識的女孩,而后又一一排除。九五年是他人生大轉折時期,認識的女子數不勝數,但大多數腹中空空,毫無理想追求,有誰會對他這么一往情深,還有些文字功底,而且看得出對方和自己非常熟悉。突然,他疾步出了小賣部給隔壁修鞋的徐師傅打招呼讓其幫忙照看小賣部,他去去就回,沒等徐師傅反應過來,他便一頭鉆進出租車直奔最近的一家移動營業廳。“交話費”石林遞上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手機號碼?”服務員禮貌地問。“138××××××××”石林已爛熟于心。“機主姓名?”服務員又問。“我也不知道,幫她交的,可能是……”石林支吾不清引起服務員的好奇。“你告訴我機主資料行嗎?”
“先生,對不起,我們沒有這項義務。”石林訕訕地走了。剛邁出移動營業廳,短信又來了。
3月19日15點21分——你離我而去的那天/路斷在身后/呼去的雨/喚來的是霜/從此/寂寥的空間/一任淚水/潑滿花箋/石林/所謂空白/是想你的時候/用小刀把手掌修刻成你的過程
多么深刻的愛情,真的讓石林有一些感動和心疼,有一瞬間,石林覺得被人刻骨銘心地牽腸掛肚竟然這么幸福,就有了些飄飄然的感覺。朋友送給他兩張電影票《求愛上上簽》,石林向對方發送:
看電影——求愛 上上簽。
“賞春江好示情 中下意。”對方彈指一揮竟構成一幅對聯,真是絕了。
3月19日19點38分——陽春三月,你結婚了。當轎夫的起轎聲吼出,我躲在民俗園的角落開始哭泣,美麗的王玲踏上紅地毯和你并肩走進婚禮殿堂,我知道我完了,跌跌撞撞向褒河飛奔而去,沒有勇氣跳下去,因為我那么愛你,而你一無所知。
石林真是感慨萬千,點上一支煙吸上,開始打短信。
點一支煙卷/你在如霧的夢里/泡一杯濃茶/你在深不可測的井里/合上眼睛/你在苦思冥想的記憶里/哦 dear/隨處都能見到你/緣何失落一地嘆息
對方沒有回復,這讓石林多少有些不快,晚上去看電影,沒演《求愛上上簽》,放映的是葛優、范冰冰、徐帆演的《手機》,石林覺得他和138××××××××的故事可以拍成《短信》了。看完電影,幾個文化方面的朋友相邀喝酒,石林本不想去,又礙于情面,勉強去了,但有些心神不寧,不停地看手機是否有短消息,心情郁郁的,酒是漸漸喝高了,凌晨一點散了伙,朋友把他送上出租車,囑咐司機開往火車站,快要到家的時候,石林大喊:“掉頭,掉頭,中心廣場。”獨自來到中心廣場,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他呆呆地坐在草坪上,試著又撥138××××××××,還是無法接通。此刻,他多想揭開138××××××××的神秘面紗,看看她,擁抱她,吻她,讓她陪自己說說話。他還想了他此生最愛的阿影,美麗的湘妹,她在干什么?她還會想起自己嗎?也許是上蒼的捉弄,讓有情人難成眷屬,可又為何安排他們在多年前,人海茫茫的中國相互尋找一個月,竟在川西一個小碼頭不期而遇,那不是塵緣嗎?他記得阿影流淚的眼,起伏的雙肩,他們擁抱得那么熱烈,然而這些美好的記憶竟飄然而逝。心靈的傷時時疼痛。石林一直呆坐著,他實實在在想知道對方是誰,天要亮了,他才回家,一氣發了五六條短信給138××××××××。
1點08分——午夜兩點的俺不知道該干什么?你告訴我該干什么?親愛的寶貝不要再玩弄我了,親愛的人快點快點過來。
3點09分——天!我要瘋了。
4點——你好幸福,我好孤獨,罹去一人處,淚流肋邊數不勝數。
5點15分——渾身燥熱,怕是病了。……
清早,石林剛迷迷糊糊睡著,手機驟然響起,拿過來一看竟是138××××××××,石林喜出望外,急切地說:“喂,喂,我是石林,你是哪位?”他聽見小溪流水的聲音,接著一段美妙的古箏傳來,那是他在音樂會上聽過的《二泉映月》,電話那端仿佛處在仙境,他依稀看到高山流水之間,一襲白紗裹身的少女,焚香而坐,輕翹十指,撫琴低泣,纏綿憂傷的曲調從她的指間漾開,在天地間回旋。那憂怨的旋律還像深閨中的子女苦戀遠在異鄉的人兒,不由自主地讓石林心疼和難受。一曲終了,一聲嘆息。小溪又開始歡暢地流淌。接著短信又來了。
3月20日8點12分——有一種悲哀,是冰海沉船上妖嬈的帆,有一種悲哀是塵埃落定、月夜如歌的岸,有一種悲哀是萬木蕭瑟、撫琴的佳人在云霧憑欄,還有一種最大的悲哀是絕望的守墓人的眼,永遠無法與你相伴。
石林回復:我病了。
石林睡不著了,感到有些心力交瘁,他再三考慮,現在只有四個女孩可疑。第一:阿影。與石林相戀六年的湘妹,大家一直認定他們會終成眷屬。依阿影當年對石林的深愛和阿影的才情,有一定可能。可她已經結婚,老公是那種小心眼的男人。第二:靜。石林早年認識的性格開朗的物質女孩,曾給他發過一些大膽的色情短信,可她沒有詩人氣質。第三:梅。喜歡古典音樂、詩韻,性格內向孤僻,梅對石林是單相思,依她的個性也說不準。第四:爽。高中語文老師,清純美麗,詩風頗像。但他們彼此因文學走近,絕對談不上愛情,會不會是爽也說不準。
石林找到她們的號碼逐個撥通:
“喂,阿影嗎?我是石林,是你給我發的短信嗎?”“你認為我們之間還有那個必要嗎?”“最近好嗎?”“人的一生有大部分日子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不好意思,你多保重,再見。”
“喂,靜嗎?我是石林,是你給我發的短信嗎?”“石哥,怎么今天想起給我打電話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是和嫂子過煩了,今晚我侍候你。”“你有點正經沒有?得了得了,不是就算了。”
“喂,梅嗎?我是石林,聽說你買了手機。”“對。”“是你給我發的短信嗎?”“什么短信?”“就那些詩。”“沒有。”“真的沒有?”“真的沒有,有什么事嗎?”石林悻悻地掛了電話。
“喂,爽嗎?我是石林,最近好嗎?”“好啊,好啊。”“你買了手機也不告訴我一聲。”“沒有啊,還是這個小靈通。”“是不是你給我發的短信?”“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真的是你?”“我每天課排得滿滿的,哪有時間給你發短信?”石林想想也是。爽又戲說:“怕是哪個少女暗戀你吧?小心我給王玲告密。”“你少胡說,有時間我請你吃飯。”
石林真的很生氣,電話打完后他覺得自己很蠢,就算是她們中的哪一個發的,她們也不會承認,若不是她們發的,人家還以為他自作多情,那么除了她們還會有誰呢?石林燃起一根煙坐在小賣部,看火車站摩肩接踵的人流。來買口香糖、寄存物件的女孩子,他真想拉住她們問:“是不是你給我發的短信?”又有短信了。
石林回復:你再不告訴我你是誰,明天我就上鎮巴老林,你的信息讓我一廂情愿,得罪夠了朋友,臉沒處擱了。
見面行嗎?今天有空嗎?一起吃頓飯好嗎?
晚上,石林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他想干脆不理會,看她有何能耐,但大腦還是無法停止運轉,像飛速旋轉的陀螺,反復回旋的只有一個懸念:她到底是誰?
3月20日22點——在這寂靜無人的月夜/我遙遠的記憶/聽你的詩聲劃破寧靜/直逼山谷/多想/褪去這矜持的面紗/傾聽你天籟般/生命之靈音/于跋涉中/你招魂的手/佇立/引領我的愛情向你一路飛奔
石林是說什么也睡不著了,他一骨碌爬起來,用手機和座機不停地撥打138××××××××足足有二十遍,依然無法接通,因為這第二條短信他無法不理會,那是他發在詩刊上的詩,可見對方對自己有多么熟悉。一直到三點一刻,石林才迷迷糊糊睡著,原本打算的不理睬變成了哀求。
0點49分——別折磨我了行不行,我快崩潰了。
0點52分——你是誰?我會死的。
這些短信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對方一直未再給石林發送哪怕一個符號。已經中午十二點了,還是沒有短信發過來,石林心急如焚,又借用隔壁小張、小青的手機反復撥打,對方仍然關機。整個中午,石林在店里踽踽獨走,心慌意亂。他已數不清這一中午發了多少條詢問短信給對方,而對方卻置之不理。
下午時分,石林正在吃飯,手機突然響起來,石林迫不及待地從兜里掏出看來電顯示,原來是王玲從西安娘家打過來的。“石林,孩子有點感冒。”“感冒了找醫生啊。”“你怎么這樣。”“什么怎么這樣,我說的不對嗎?”石林生氣地掛了機。
晚上了,怎么還沒有短信過來?石林沒有絲毫睡意,又拿起那本《仰望秦嶺》,實在看不進去,因為他的思維無法聚集在大漢的風土人情中。他一會兒翻翻書,一會兒又放下,再看看手機,上翻前幾天的短信瀏覽,查看收件箱是否滿了,刪除沒用的,仍然沒有短消息。他又打開電視,電視上演的是一段刺激的婚外戀,他根本無心思看。他又躺到床上,繼而又坐起來,很快又拿出一根煙點上,還是沒有信息發過來。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雪白的裝修簡易的臥室,眼睛勉強閉上,充斥于眼前的仍是短信和想象中對方的模樣。石林覺得自己真的陷進這些短信中了。
他剛剛睡著就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美麗的仙女衣裾飄飄,在天空飛舞,拖著一條長長的飄帶,他伸出雙手要抓住仙女的衣袖,手機就在這時響起來。
石林覺得呼吸都急促了,因為他一眼就看清是138××××××××。“喂,我是石林,我就是你要找的石林。告訴我你是誰行嗎?這些天,真的被你的文字營造的氛圍和你深藏不露的感情震撼了,我真的很難表達現在的心理感受,我相信我被你征服了。要不,咱今晚見個面,地點由你選,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你的詩是那么有才情啊,可能是大學本科畢業吧。我這人挺重感情又特愛交朋友,咱倆也算是朋友了,朋友就應該彼此信任,你是誰?嗯,告訴我好嗎?哎喲,我求求你了,我快崩潰了,我發誓絕對保密咱倆的事,不讓別人知道。哎喲喲,姑奶奶,都說了這么多了還撬不開你的玉牙呀。你連咳嗽一聲都不肯,真沒禮貌,你笑一聲也可以呀。”那邊突然傳來一女子嚶嚶哭泣,石林的話嘎然而止。哭聲漸小,舒緩的小提琴獨奏傳來,是憂傷纏綿的《梁祝》,石林覺得太傷感太難受了,一曲終了,手機也掛了,短信又來了。
3月22日0點10分——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想起了從前,想起那年秋天,與你共尋一處清幽地,聽星星咬耳朵,風兒唱歌,你用你剛強勁健的軀體包裹著我的溫柔和美麗。石林,我何嘗不想見你,我在中心廣場等你。
石林幾乎沒加任何思索就徒步跑向中心廣場。此刻,他什么也不愿想,只想見見對方,看看她究竟是誰,也許是他曾經傷害過的女人,那么,從今天開始,他將不再讓她從他的身邊溜走。夜深了,中心廣場異常安靜,淡若氤氳的空氣在橙黃迷濛的燈影中異常清冷。石林環顧四周,沒有發現任何人,短信又來了。
3月22日0點23分——石林,對你一見鐘情,絕無二心,想照顧你三生三世,昨晚夢見你四次,迷人的五官讓我六神無主,七上八下的心久久不能平靜,說實話我是王玲派來的奸細。石林,面對誘惑,你的愛還有多少堅貞?
石林頓覺一股冷氣直往上竄,先前的美好感覺已蕩然無存,他立即按了回撥鍵,138××××××××的手機在他身后歡快地響起,他有些吃驚地轉過身,頓時魂飛魄散,王玲慘白得像一具僵尸死死地盯著他掉在地上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