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市場經濟體制推行10多年后,曾經很少的“飄一族”逐漸壯大為城市主流人群中的大多數,而這個國家因此正在形成“蒲公英社會”:整整這代人,飄在城市,心無所屬,他們能做的是,把種子留下,指望下一代生根發芽。
飄十年:落地未生根
大約10年前,他們選擇了“飄”的生活,10年后,無論富有還是貧窮,他們幾乎無法在所飄的城市里找到心靈之根。那么,何處是歸途?
張然:此地仍是他鄉
“那是一張戴眼鏡的臉,畫得很粗糙”,張然指著他那輛帕薩特的座椅后背說,這是他那上小學二年級的兒子留下的杰作,原因是張然拒絕給他買PSP(電子游戲機)。
“我兒子比我滋潤多了,今天他和他姥姥姥爺去懷柔看梨花去了?!睆埲缓芰w慕兒子的生活,來北京12年了,盡管已經娶妻生子,有房有車,但他依然覺得自己是個外鄉人。
1993年,張然畢業于遼寧大學計算機系,畢業后被分配到遼陽市政府機關工作,開始了“托兒所”般的日子。1994年春節剛過,張然辭掉工作,獨自一人帶著3000塊錢到了北京。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在一家電腦公司做市場營銷。
從市場專員到經理助理,再到市場部經理,張然用了兩年。不久,張然辭掉工作,在中關村租了兩個柜臺開始賣電腦?,F在的他是一家著名品牌筆記本電腦的金牌代理商和某品牌液晶顯示器的中國區一級代理商。
盡管在這個城市里,有張然全部的事業,但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屬于這個城市的。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在提醒你是外鄉人?!睆埲辉谧猿闪⒐緯r,因為要求注冊人必須是北京戶口,他只好通過朋友找了一個北京人合伙,“因為不了解,開始時常擔心對方會卷款走人?!?/p>
“我去買房子,售樓小姐禮貌地問我是不是北京人,我說不是。她告訴我,外地人在北京買房必須申請外地人在京購房通知書,首付必須是北京人的兩倍,并且銀行只能向我提供為期15年的貸款。”張然說,從那以后,他決定找對象一定要找個有北京戶口的。
現在張然在北京擁有了自己的家,妻子是那種父母都在北京的北京人。因為這,張然的孩子念書也省去了很多麻煩。
但張然仍然有極強烈的漂泊感,他說“在北京我永遠不會有家的感覺。對我來說,父母所在的遼陽是我更牽掛的地方,盡管一年也回去不了幾次,但經常想起它時就覺得踏實??傆X得無論到什么時候,哪怕沒有任何地方去了,那里還有一個家在等著我?!钡珡埲挥X得他這輩子都不太可能再回老家了,畢竟這里有他的妻子、孩子,也有他的事業。
“現在我也說不上自己到底是哪兒的人,即便給我個北京身份證也找不到歸屬感?!钡珡埲坏膬鹤訌膩頉]有這樣的困惑,“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哪里人的問題,他覺得自己就是北京人”,兒子已經在北京生根發芽了。
孫薇:熱鬧僅是煙花
10年前的1996年,家在沈陽的孫薇畢業于上海大學中文系。像很多同學一樣,孫薇來到北京加入“北漂”行列。
開始時,她住在紅廟附近的一個地下室里,月租150元。托朋友介紹,在一家圖書公司做編輯。
因為在地下室,BP機收不到信號,下班后別人基本聯系不到她?!澳菚r同事以為我晚上要看稿子,所以把BP機關掉了。結果大家還夸我勤奮,呵呵?!?/p>
收入增加之后孫薇第一件事就是從地下轉移到地上。但為省錢她住到了離市區很遠的通州。經常天不亮就要起床,一天近4個小時在路上。
一次單位開會,要求9點到。結果直到9點一刻她才到。
會后主任問:你住哪啊?幾點起床的?
孫薇說:我住通州,6點半就出門了,唉,堵車。
主編說:你還不如住天津呢,坐火車不到倆小時就到了。
孫薇最大的夢想就是能買個房子,然后找個男朋友嫁了。后來,男朋友找到了,也是跟她一樣的“北漂”,但房子只不過是由一個人的夢想變成了兩個人的。
“那時我們兩個的工資,就算不吃不喝也供不起一個四環以內的房子,而且我們的工作都不穩定?!睂O薇在北京的6年里,工作換了7次,“每換一個工作就要換一個住處,找房子、搬家把我折騰得要死?!彼自捳f“窮搬家”,每搬一次家孫薇就扔一些東西,幾年后當她回沈陽的時全部家當竟只有一只皮箱。
孫薇在大學畢業時,家里人已經為她在遼寧省圖書館聯系好了工作,但一心想去北京的她放棄了那份別人眼里的美差。
6年的“北漂”后,孫薇開始適應北京的快節奏生活。閑暇時,她也會跟朋友泡泡酒吧、逛逛書店、看看畫展,到潘家園淘淘寶貝。但隨著時間飛快地過去,孫薇想在北京有番作為的雄心壯志也不斷被磨滅。
“幾年之后發現自己還是一無所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混出頭,特別泄氣?!睂O薇在與同是來自于沈陽的男友交往兩年后,在家里人的催促下,于2002年春節前告別了“北漂”生活,回了家,在位于沈陽東陵區豐樂二街的東北摩托車市場,接手了一間摩托車配件商店。
孫薇說,無論選擇哪里,其實就是希望自己活得更好,如今的生活雖然不如她北京時的富有激情,但豐厚的家庭收入和在當地眾多的親戚朋友讓她覺得生活得舒適、充實。
“尤其是這些親戚朋友的走動和關懷,這種感覺我在北京是無法擁有的……在北京時我有很多同事,認識很多朋友,但那種熱鬧不過是煙花般的一瞬,更多的還是寂寞?!?/p>
“飄一代”的由來
10多年的曲折騰挪后,“飄一代”只能對自己出生和未出生的孩子說:
城市是我們的,更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你們的爹媽,拼盡全力卻從未真正進入城市,終其一生都將仿若浮生。
馬爾科姆·考利的《流放者歸來》里記錄的上個世紀20年代,美國文化還在青年們的眼中粗鄙不堪。那時候,他們的朝圣之地是巴黎。據說,從舊金山出發,湊足18美元就可以得到一張去往馬賽的船票,但僅是三等艙。船艙中擠坐著諸如斯坦因、亨利·米勒、海明威、龐德、辛克萊這些日后被尊崇為文學大師的人。
對于很多中國人,從20世紀的最后10年開始,大城市是他們的巴黎。
到了1999年,《中國青年報》發了一個很小的報道,內容是講城鄉之間的流動不僅僅是民工,還包括有知識的青年。廣州《新周刊》雜志總編輯封新城看到了這個報道,突然聯想到一批有著飛翔氣質的都市漂流人,思考了將近一年,他給這些人取名叫“飄一代”,并和他的記者們把這個詞用作了一期雜志的封面。
身欲靜而心不止
2001年到2002年,華東師范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陳映芳開始帶著學生對從外地移民到上海的52個個案進行了深度訪談。陳映芳發現與血緣、業緣、地緣等相關的家族網絡、社會網絡依然對他們的流動、組織生活和溝通情緒起著重要的作用??磥?,家庭出身,仍然影響著他們的生活狀態。
在這批新移民逐步融入到大都市的同時,還受到一些制度性的限制,比如說戶口。
戶口是什么?胡嗎個已經很久沒有想這個問題,直到1999年他要到香港去演出,在辦護照的時候需要找到自己的戶口和檔案,于是上天入地般地翻尋,終于發現一個在自己上學的城市,一個已經被返回到家鄉。對這種走到哪里也逃脫不了身份證明的尷尬,胡嗎個感觸深刻,后來他把這種感覺寫進了歌詞——“屋頂上的那只大花貓,她有福氣,有陽臺。可以抱著這個城市的戶口整日睡覺。真想把她娶過來,搖身一變,上街去。”
中國人對于這種無根無據地在都市中游蕩的經驗似乎并不陌生,至少在更早些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批文人有著同樣的際遇。魯迅曾經在上海虹口橫浜路景云里的一個亭子間里住了三年;住亭子間的還有沈雁冰,他第一次用“茅盾”的筆名寫出《幻滅》《動搖》《追求》三部中篇小說;巴金則在亭子間里,“常常睡在床上,聽到房東夫婦在樓下打架。”
一樣的從鄉村、小鎮到城市,一樣的生活無著,一樣的飄蕩無根。“他們多數人的寫作經驗來自生活過的鄉村,但也有些人開始嘗試描寫都市。城市在有些人眼中親切,在有些人眼中冷漠。但并不妨礙他們都有了新的體驗?!比A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子善說。
這種體驗是什么呢?在《移民上?!返男蜓岳?,陳映芳說,城市本來是作為流動的人們共同生活的場所而成立的。在相互間互不相知的人們、互不相干地一起生活的城市里,陌生和冷漠是一種宿命。擺脫了傳統共同體的“束縛”的人來到這里會找到他想要的“自由”,但同時他失去了“熟悉的社會”,他必須適應這個“陌生的社會”。
在城市中他可以獲得獨處的機會,但他必須承受孤獨與冷漠。城市里有現代文明創造的一切便利,但所有的設施和服務都通過金錢與人們發生關系,經濟關系會使人們變得理性,也變得無情。在城市里,有生存的機會,有自律、理性,但也有生存的壓力,而且人必須要學會獨立、自助,一個人完全可能在這里夢想成真,卻也可能走投無路……
陳映芳說的是上世紀末到上海的新移民的感覺,但這并不妨礙它成為所有進入大城市并開始長期生活的一代人的感受。
“飄一代”融入“飄時代”
回頭去找當初的“飄一代”,發現它已經開始變得模糊,那些游蕩在城市邊緣的年輕人大都趨于定型,他們買了房子,有了妻子,甚至生了孩子。
十年后的今天,體制外的人數超過了體制內的人,人人都開始飄,飄的空間也幾乎到了“天高任鳥飛”的地步了,可供選擇的飄方式也越來越多元,從前新銳的“飄一代”逐漸消弭在中國城市的飄時代大背景之下。庸常的現實的人們淹沒了從前的理想主義和浪漫情懷。
吳虹飛,6年前出現在“飄一代”這期雜志中的時候,“約24~26歲”,在清華大學讀研究生,組建了一支叫做“幸福大街”的樂隊,“每周二和周五的下午,在城西一棟居民樓的地下室里,她和她蓬頭垢面的樂隊辛勤地排練著。”6年后,她是南方一家雜志的記者。
而胡嗎個,在北京換了10多處住所,五六份工作之后,也穩定下來,并打算在未來一年要一個孩子。“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到底是不是‘飄一代’,就在努力生活的時候時光已經過去?!彼f。
這種體會,寫《流放者歸來》的考利也有過,當他看到曾經邊緣的一群青年慢慢回歸主流時說,“這是一個輕松、急速、冒險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中度過青春歲月是愉快的;可是走出這個時代卻使人感到欣慰,就像從一間人擠得太多、講話聲太嘈雜的房間里走出來到冬日街道上的陽光中一樣?!?/p>
至今,走在“飄時代”陽光下的人們,有很多不敢要孩子,一個對話頗能反映心態:
“為什么還沒有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