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是一封53年前我寫給父親的信。歲月無情,紙張已變黃,宛如被硫磺熏過。信紙正反面都寫了字,沒有留下一點空隙,折射出那個時代物資的匱乏。信紙不是標準書信紙,也不是普通的紙,是板門店朝鮮停戰談判桌上的會議用紙,由中立國捷克斯洛伐克提供。書信用藍黑墨水寫就,字體粗大,筆跡工整,文字也淺顯易懂。充分體現了兒子寫信時對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的關照。這封舊信在我父親身邊珍藏的小鐵盒里沉睡了半個世紀,直到前年才回到我手中。它所以特殊,不僅因為它累月經年,更因為這薄薄的一張紙記錄了一段使人難以忘懷的往事。
1949年初夏的一天,正在圣約翰大學上學的我懷著一顆砰砰跳動的心,找到了忙碌中的父親,嚴肅地告訴他:我決意輟學“北上”,參加革命,去當一名光榮的外事干部。
解放之初,上海市民對人民政權不太了解。在父親看來,好端端的名牌圣約翰大學不讀,去當什么共產黨的“外事干部”,這無異于離家出走,以后也指望不上我了。
父親倒不是庸碌之輩。早年,他曾參加廣東潮汕地區的農民起義;抗日戰爭期間,也曾掩護蘇北來滬采購藥品的新四軍干部。但他對于兒子沉迷于社會活動,無意繼承老父苦心經營積累起來的家業,一心想投入人民解放事業,十分不解。
我的話猶如晴天霹靂,使家里亂成了一團。父親夜不成眠,但什么話也沒說。倒是祖母把我叫到床前,老淚縱橫地說道:“你要是就這么走了,我就死給你看!”說罷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把做女工時留存的鋒利的大剪刀來,眼睛直盯著我。我避開了她的目光,直瞪瞪地看著床邊的白墻。祖孫一向情深。我在襁褓中喪母,是祖母悉心照顧,把我帶大的。
對我寄予厚望的繼母握著我的手,柔情地規勸:“你下面還有五個弟妹,你走了,負擔就全落在你爸的身上。你忍心嗎?別走了,媽替你找個新娘。你看哪個女孩合適,全由你挑!”可是鐵石心腸的兒子不為所動,毅然決定響應黨的號召,奔赴祖國的心臟——北京。
隊伍在上海交大集中的那天,一家老少八口在弄堂口揮淚送別。“來信啊!”這是他們一致的囑咐。
經過一年多的緊張學習,我被分配到外交部工作。老父雖然讀書不多,但對清末民初杰出的外交家伍廷芳卻知之甚多。他明白:外交是一個崇高的職業。雖然那時的國家干部,除吃住和每年一套冬夏制服外,每月只有3元錢的零用費。得知兒子逐漸習慣了北京的生活,工作也頗受器重,父親稍感欣慰。但不久父親心頭上又蒙上一層厚厚的陰云,朝鮮戰爭爆發了。
父親注視著戰事的進展。開始時,朝鮮軍隊勢如破竹,一度推進到半島東南隅的釜山一帶。但好景不長,1950年9月美軍在仁川登陸,朝鮮半島被腰斬,平壤失陷,美軍推進到鴨綠江邊,社會主義鄰邦告急。10月,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作戰。一場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運動在全國展開。
朝鮮戰爭扣人心弦。新中國同武裝到牙齒的頭號帝國主義強國在朝鮮戰場進行了一場殊死的戰爭。
1952年10月,正當山頭被炮火削去2米的上甘嶺戰役激烈進行之時,年過半百的父親接到我從北京寫來的一封家信。信的內容一般。然而心細的父親卻從郵戳上發現:信件是從同朝鮮只有一江之隔的安東(丹東)發出的。父親疑團頓生:兒子去了朝鮮?轉而一想又覺得不可能。因為此前父親不斷地接到我從北京寄來的平安家信,信中談到北京的春來秋去和工作及生活狀況,偶爾還評述時下的國際形勢。凡是父親給我的信,我也都有回復,雖然有時稍晚。于是父親想:大概兒子是出差去了安東吧!可是為什么信中只字未提?又去安東干什么?
流光瞬息,事情又過了一年。1953年9月,父親又接到了我寫的一封家信。信封上奇怪地蓋了一個“外交部代轉” 的藍色長方形小印章。信封上的郵戳是:北京9月18日21時投筒。到達上海的時間是9月21日。情況正常。拆開信封,父親卻大吃一驚。信開頭便是: “父母親:告訴你們,我到朝鮮工作已經很久了。過去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以及其他的考慮一直沒有告訴你們。現在停戰了,我想我可以讓你們知道這件事了。”
兒子去朝鮮已經很久了?怎么一點不知?父親深感意外。
“很久”是兩年有余。
“工作上的原因” 說白了就是保密。新中國成立之初,外交干部的行蹤屬保密范圍。特別是到了敏感的朝鮮第一線,更不便透露。這是必須自覺遵守的紀律。
“其他考慮”,顯而易見,就是不愿家人擔憂。經過了3年激烈戰斗和兩年的艱苦談判,朝鮮停戰協定終于在1953年7月17日在板門店簽字。停戰了,不再廝殺,家人也就不必為親人的安全擔心了。
對于奔赴朝鮮,我在信中自豪地表示:“能夠親身參加抗美援朝的斗爭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我想你們也會因我而感到光榮與驕傲的。全中國有多少青年都向往這么一個有歷史性意義的斗爭崗位呀!”
對于參加這場戰爭的感受,我在信中寫道:“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戰爭,并且還是一次最現代化,最殘酷的戰爭。”此話不假。這是二次大戰以來最激烈的一次國際戰爭。參戰的國家共20個。中國輪番動用軍隊240萬。美國使用了除原子彈以外的所有新式武器,包括凝固汽油彈和細菌武器。整個北朝鮮幾乎被夷為平地。雙方軍民傷亡數百萬,包括美方官方公布的14萬美軍。
總結參加這場戰爭結束前的板門店談判的收獲,我稟告父母:“我學到了不少東西,增加了不少知識,同時(它)也鍛煉了我們,使我們熱愛和平,憎恨戰爭。”參加馬拉松式的板門店談判當然是極好的學習和磨練。更重要的是:經歷了敵人的狂轟濫炸、調查了敵人的特務襲擊、見證了敵人對我被俘人員的暴虐,我更加深入地體會到了和平的可貴和戰爭的殘酷,同時對帝國主義的本質也有更深一步的認識。
我告訴父母:“我在這里的工作,和我過去在北京的工作差不多是一樣的。過去所學的非但沒有放掉,而且還有很大的進步……我的身體很好。這里吃的穿的和國內也差不多。我現在工作的地方比北京還要暖和些。請你們別掛念。”
讀完了信,父親恍然大悟:原來兒子前后寫了兩年的假信!那些煞有介事的平安家信其實都是在“三八線”南的開城寫就,托人帶到北京,再從北京郵寄到上海,沒有露出半點破綻。唯一露餡的一次,即從安東發出的那信。原因是:帶信人疏忽,進了國境,便在安東投了郵。但也難怪,我并沒有交代寫的是假信!
自此,父親給我的信就不用再寄到北京外交部轉發,而有了一個新的地址:中國人民志愿軍鋼字9410信箱11號,也就是停戰談判代表團的軍郵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