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電話回家,與母親聊了許久,卻沒有聽到父親的動靜,這實在令我意外,問及,母親說,回鄉(xiāng)下老家了。回鄉(xiāng)下?我一怔,是一到夏天就喝藥的那家又出事了么?
母親嘆了口氣,你三祖父,他去世了。稍作停頓,母親又說,這次總算是解脫了。
母親說解脫二字時,似乎有些釋然。螻蟻尚且偷生,倘是一個人活在世上太辛苦,這樣的解脫也許并不算是壞事。
我這位三祖父,其實只是我那個大家族里的一個長輩。記得很小的時候,祖父生病,父親帶著我和哥哥回去探望。在穿過重重疊疊的幾道大門又幾條幽深的長廊后,我看到好些人圍在祖父的床旁,那些人見了我們散了散,只有其間一個較年長者發(fā)了話,大侄子回來了?父親應承著,讓哥哥和我叫他三祖父。
哥哥很懂事,順從地叫著。我卻沒有吱聲,上下打量著這個比我祖父年輕些的老者。已是落霜的季節(jié),這人襪子也不穿,光著腳穿雙黑布鞋,鞋上是星星點點的泥巴,褲管胡亂卷著,而那件辨不清顏色的衣服,我疑心是極長的時間沒有換洗過。我留意到他的指甲烏黑,又硬又長,像是藏了多年的污垢,這真讓我心里不舒服極了。請原諒一個幼童對潔凈最初的向往,那時我不過七歲,對鄉(xiāng)情、淳樸和善良一系列詞語并無更好的理解。
后來祖父去世,父親幾乎不回去了,我自然淡忘了這位三祖父。
約摸是過了四、五年,盛夏的中午,陽光毒辣辣地肆意烤曬,十分地寂靜。我坐在屋內寫字,父親和母親在屋內休息,突然響起了急促的叫門聲,和著男子的哭喊,驚天動地,反復著兩句:“大哥哥,出事了,大哥哥,出事了……”父親火速地開了門,哭聲更加響厲凄慘。父親匆忙離開了家,母親交代我不許出去,也匆忙離了家,獨留我心悸不已。后來從鄰里口中,我知了些梗概,三祖父的長子與媳婦吵架,女人一時想不開,便喝了藥,而且把年僅六歲的兒子也一起帶了去。三祖父當即瞪了眼,順手拿起他們喝過的瓶,也灌了幾口。三祖父有兩個兒子,兩個媳婦都生了兒子。怎么會發(fā)生這事呢,鄰里們議論著——那時的鄉(xiāng)下人,有錢有學識算不上富貴人家,但倘是兒孫滿堂,那才是真正的富貴。
所幸的是,瓶里的藥并不多,幾經折騰,三祖父倒是活了過來。
日子似乎并不就此平靜,次年暑假,依然是燥熱。哀嚎又在屋外急促地響起,我駭然,似乎有些準備,但仍舊心悸。父親的腳步果然隨著哭聲急急離開,然后是母親對我匆匆交代,也匆匆地離開了家。再聽鄰里談起時,便說是三祖父的二兒媳婦又喝了藥,許是也舍不下七歲的兒子,就又帶了去,又說她肚里還有一個,已七、八個月光景。這次三祖父沒來得及喝藥,當場就倒在了地上。
父母把事情處理完,又是半個月之久。后來,許多族中的親戚來我家,分析也許是三祖父屋里的風水不好,商議著重新蓋一棟。
第三年的暑假,新屋喬遷之時,我第二次見了三祖父。那時,我十三四歲,終于懂得歲月催人老。當父親把我?guī)У揭粋€干癟邋遢的老頭面前時,我再次打量他。幾年的光景,他已全然老了,花白頭發(fā)稀稀疏疏,胡子零零碎碎,眼睛渾濁。我的心陡地酸了起來,這樣一個佝僂黯淡的老人……大概只有這蓋好的瓦房仍給他希冀,雖說并不寬敞,四壁徒然,但總算,紅磚青瓦,是一個開端。
那是我見過的最為特殊的酒席,一些酸蘿卜條、幾盤青菜、幾塊白水煮豆腐,和一些看起來似乎沒有煮熟的海帶。肉也是有的,擺在酒桌中央,白花花的尤為打眼。后來三祖父又端來一碟花生米,我便看到了他的手,層層斑駁的仍是舊年的塵污,但又黑又硬的指甲卻不見了,或者,是經不住歲月,先行離去。酒桌上的人都站了起來,父親從他手中接過菜碟,說,三叔不用忙乎,都是自家族上的人,莫講套路。三祖父很快又從碟中抓起一把花生米,直往我手中塞。他手中紅紅的花生米,倒是粒粒飽滿,像是孕育著無限生機。
那年的喬遷,實在算不上喜慶,然而相對于前兩年的震天動地,這確乎是莫大的慶幸了。酒席吃完,接下來的日子也都平穩(wěn),那個夏天便在安靜中過去了。
夏天過完,我離了家,去外地讀書。次年暑假回來時,聽到母親說三祖父的兩個兒子又相繼娶了媳婦,日子總算太平下來。不久,又聽母親說,他的次子又生了兒子,甚是機靈。我想,以后的夏日,大家也都安寧了。后來,我參加了工作,哥哥也娶妻生子。突然的,我有一絲念頭閃過,三祖父的孫兒,大概也十來歲了吧。問母親三祖父的近況,母親遲疑片刻,說,他那個小孫兒,三年級了,因為期末考試成績考得不好,被他母親責怪了幾句,前兩天剛喝藥死了。我驚得木然,再問及三祖父,母親說,老家有個荒嶺,是專葬夭折孩童的,他的三個孫子便埋在那里。近八十歲的老人了,連走路都不穩(wěn),最后這個孫子都沒了,整日守在墳前。到了夜間,要么就在荒嶺間不停游走,要么就不斷地刨著坑,不吃也不睡,任誰也勸不了。抬回來時,已氣若游絲……
我默然,母親說他總算解脫了是有道理的,我也以為,他艱辛的路程總算走到了盡頭,他的孫兒們在盡頭等著他,那里枝繁葉盛,他要走的路將為祥瑞,他同著的星星也惟有安靜……
(責編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