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江南作家的柔性藝術風格

摘 要:江南文化具有鮮明的柔性特征，并對江南作家的柔性藝術風格的生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65377;現代江南作家以江南文化詩性——審美品格的藝術方式，展現出了蟄伏在現代人的心靈深處的那種詩性本體，那種柔美的理想主義情懷#65377;他們把青春的苦悶和對理想的企盼#65380;對生命意義的追尋，緊緊地糅合在一起，既與中國古典美學所致力追求的和諧美的理想相契合，又與“五四”新文化所提出的時代審美訴求相對應，從而能夠以自身獨特的文化審美理想，為中國新文學(現代文學)發展作出獨特的歷史貢獻#65377;

關鍵詞:江南文化 現代江南作家 柔性藝術風格

從中國文化的整體視閾上來審視江南文化，可以發現它不像北方中原文化，由于“平原故址，其地無高山危巒，其野少荊棘叢雜，馬頰高津，經流直下，無委蛇旁分之勢，故其人情亦平坦質實，機智不生”(《陵縣志·序》)，所顯示出的多是一種開闊#65380;直率#65380;粗獷的特點，而江南之地，多山則“剛勁而鄰于亢”，近澤則“文秀而失之靡”(《浙江通志》)，所顯示的多為精細#65380;縝密#65380;柔美之特點#65377;

所謂“柔”:“①嫩也;②柔軟也;③溫和特性;④安撫，懷柔之意#65377;”(《辭海》)可見，“柔”是主體的一種形態#65380;方式#65380;特征#65380;風格的顯現#65377;在這個意義上，所謂柔性藝術風格，其內涵是指在藝術創作過程中，作家的思維情感特征往往呈柔性#65380;溫和的形態，主體的柔性特征十分突出，多表現為主體的詩意性#65380;親和性#65380;懷柔性的認知與把握的特點，藝術審美特點也多表現為對事物的表現性(非單一的再現性)#65380;抒情性(非單一的敘事性)#65380;寫意性(非單一的寫實性)的注重，多強調藝術的柔性元素和柔性表述#65377;江南文化具有鮮明的柔性特征，這也正是古人在言及江南時，總是喜歡用“杏花春雨”和“小橋流水”來形容的一個原因#65377;江南文化的柔美特性，對江南作家的柔性思維和柔性藝術風格的生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65377;可以說，任何一個受過中國古典文學藝術熏陶的人，關于江南區域①的認知#65380;感悟和想象，總是能夠輕易地觸動他內心最柔美#65380;最敏感#65380;最細膩，同時也是最脆弱的神經——“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白居易)，“春風又綠江南岸”(王安石)#65377;江南的自然與人文景觀——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三吳都會，自古繁華的錢塘，蘇州精美絕倫的私家園林，姑蘇城外的寒山鐘聲，小橋流水的運河人家，以及二十四橋的明月，朱雀橋邊的野草，烏衣巷的夕陽……無一不烙上所具有的“柔美”#65380;“柔情”特征的江南審美映象和人文情懷，讓人產生柔情無限#65380;意境深幽的詩性遐思#65377;同樣，任何一個閱讀過現代江南作家作品的人，都不會不對所具有的柔美藝術風格留下深刻的印象:茅盾筆下的時代女性，熱情#65380;細膩#65380;善感#65380;矜持#65380;矛盾#65380;彷徨而又不甘沉淪，充分展現出時代進程在現代女性的心靈所留下的鮮明印痕;郁達夫作品的放浪形骸，浪漫抒情，自然率真，所塑造的“零余者”不僅僅只是個人的“自敘傳”，而是與所遭遇的時代苦痛息息相關，表現出歷史前進的曲折性和艱難性的思想特點;徐志摩的新詩創作，無不透露出江南才子之氣，瀟灑飄逸，秀麗纏綿的詩風，成功地用白話提升了現代新詩與古典詩詞意境相媲美的新的審美境界;戴望舒的詩歌創作也善于用現代的語言，抒發現代人的“現代情緒”，借用古典詩詞的唯美映象與感傷意境，將一個“彳亍彷徨”，苦于找不到出路，又不甘自我墮落的現代知識分子復雜而又敏感的心靈軌跡，形象地展現在人們的面前，突顯了“江南意象”的細膩#65380;綿長#65380;柔美和雋永;豐子愷的散文也極具禪意，處處透露出博大精深的人生哲理，其藝術表述如家常般地娓娓道來，平靜如水，透過那“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的文字表述，其背后不是深藏著一種柔美#65380;柔和的智者情懷么?江南文化的柔性特征，不只是表現出它在與北方正統文化相對應中，總是處于相對的弱勢和邊緣范圍有關，也不只是和它善于在春花秋月中品味#65380;玩弄香消玉殞的物哀，與渲染#65380;感懷男歡女愛的情殤有關#65377;江南文化對江南作家的影響，除了它那得天獨厚的自然與人文環境的影響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這些影響的因素，作為母文化的基因成分，已深深地融化在他們的精神血肉之中，孕育了他們一種極具地域性特征的文化性格和審美心理，成為了他們認識世界，表現人生的一種最基本的，也是極具個性特征的思維方式#65380;審美方式和藝術表現方式，從而使他們的創作總是能夠代表中國文化#65380;文學#65380;藝術的最感性#65380;最唯美#65380;也是最柔情的一個方面，同時也使江南的富庶#65380;江南的風情，江南自然與人文景觀的色誘和情殤以及那種獨特的柔美飄逸#65380;柔情細膩而又略帶頹廢放浪#65380;且又是抒情浪漫的江南氣質和審美映象，都對生活在華夏文化圈內的人形成了一種永恒的心理召喚和審美誘惑，使之萌發出一種置身于人間凡塵，又企盼超越世俗樊籬之束縛的生命感懷#65377;正是這樣，江南文化#65380;文學#65380;藝術，就往往是以它特有的詩性——審美品格呈現在人們面前，并與其他區域文化，尤其是與北方文化#65380;文學#65380;藝術的那種以倫理——敘事為特征的審美品格，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應性與互補性的審美存在#65377;

現代江南作家的柔美藝術風格，具有自身的鮮明特征#65377;限于篇幅，本文特選三位代表性的作家:茅盾#65380;郁達夫和徐志摩的創作來加以分析闡釋#65377;

茅盾雖然善于以宏大而嚴謹的藝術構思和藝術結構來進行長篇小說創作，用寫實主義的藝術手法塑造出個性鮮明，性格復雜的人物形象，但從藝術風格上來說，他的創作仍然是深深地浸染著江南氣質的，具有柔性的特點#65377;最突出的是他筆下的那群時代女性，要比他筆下的民族資本家典型，更為形象#65380;生動，更少有概念化的痕跡，也更具精細#65380;深婉和柔美的藝術匠心#65377;從處女作《蝕》開始，無論是居住在浙西江南小鎮的小家碧玉，還是殖民地大都會上海的交際花，無論是初涉人世的女學生#65380;青春少女，還是半老徐娘的孤孀#65380;家庭主婦，在他的筆下都是那么鮮活:靜女士#65380;方太太#65380;慧女士#65380;孫舞陽#65380;章秋柳等，雖分屬不同性格類型②，但是都具有一種共同的心理氣質:敏感#65380;精細#65380;纖柔#65380;多情，像《蝕》中的章秋柳，時代女性的那種“既不依戀感傷于‘過去’，亦不冥想‘未來’”③的特點，表現得十分突出，但是深藏在其背后的則是那種女性特有的矜持#65380;脆弱和敏感的柔性氣質，而不是所謂的“在精神實質與民族資本家的男‘英雄’們是相通的”④性格特點#65377;每一次尋歡縱欲之后，她盡情宣泄之后的負疚#65380;懊惱#65380;自責的心理表現，所傳達出來的是那群受“五四”新思潮影響而覺醒了的時代女性所特有的憂郁#65380;憂傷#65380;彷徨，苦于找不到出路，又不甘自我沉淪的矛盾心理，顯示出社會重壓之下的時代女性獨特的心路歷程#65377;可以說，沒有一種擅長于對時代女性獨特氣質的心理對應和陰柔之美的藝術描繪及傳達技巧，是很難將時代女性那敏感#65380;矜持而有新潮#65380;時尚的性格心理特征刻畫得細致入微的#65377;茅盾這種風格的形成，與他長期受江南纖細#65380;婉約和柔美的文化審美之風的孕育有密切的關系#65377;吳組緗曾指出茅盾的藝術風格是善于用“一種抽絲似的‘娓娓’的談法，不是那種高談闊論;聲音文靜柔和，不是那種慷慨激昂的”方法，其特點是“眼睛里含著仁慈的柔軟的光”，“一點似有若無的笑”，給人以溫柔溫馨的藝術審美感受⑤#65377;可見，茅盾的藝術風格總體上是偏柔性的#65377;

郁達夫的創作與茅盾雖然不完全相同，但在柔性藝術風格方面，兩人卻有著共同的一面#65377;在“五四”高潮之際，郁達夫以其特有的藝術敏感，用細膩而抒情的筆觸，描繪出了在歷史的現代化進程中，現代知識分子不放棄“五四”理想，卻又與歷史主流暫時脫節所產生的心理失落感#65377;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郁達夫是最早將藝術視角對準自我，對準心理世界，把小說的主人公形象與自我形象融為一體的作家#65377;他改變了“五四”高潮時期“社會問題”小說創作單純地從社會現實外部取材而加以藝術再現的創作方式，而是注重強調展示人的內心世界，傳達在歷史變革時期，人的心理感受和情緒變化#65377;在郁達夫看來，小說不是客觀反映的再現對象，而是主觀情緒的表現對象#65377;因此，在郁達夫的小說理念中，小說就是作家的“自敘傳”，其特點是以“自我抒情”為中心，首創了新文學以表現心理情緒#65380;抒發心理情感#65380;展示心理世界的“抒情體”(亦稱“詩化體”)的小說創作模式，凸現了小說柔性抒情的藝術元素，使“抒情體”小說能夠以“詩情畫意”的意境來展示自我心境，抒發情感，引起人們的心靈共鳴#65377;

在“抒情體”小說創作中，郁達夫對小說意象進行了獨具匠心的藝術營構，十分嫻熟地營造了小說柔性的審美意境#65377;如在小說《秋河》中對“水”的意象營構，所對應的意境則是“月光”般的人生柔情的渲染和抒發，從中展現生命的感懷#65377;又如，在小說《沉淪》里，郁達夫在描寫“我”在大自然里的心理感覺時，也是這樣寫道的:

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陣紫色的氣息吹來，息索的一響，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打破了#65377;他回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還是顛搖不已，一陣帶著紫羅蘭氣息的和風，溫微微地噴到他那蒼白的臉上來#65377;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這澄清透明的以太(Ether)中，他的身體覺得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65377;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懷里的樣子#65377;他好像是夢到桃花源里的樣子#65377;他好像是在南歐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貪午睡的樣子#65377;

“我”只有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才能感受到自然本性的體貼#65377;這與“我”在以后的人群當中感受到格外的寂寞和孤獨形成強烈的對比#65377;在這種柔性敘事當中，郁達夫將一個身在異國他鄉的游子的心靈世界展現得細致入微，使小說更“有意味”，更“有情致”#65377;郁達夫不是煽情的藝術高手，而是善于抒情的藝術高手，他的小說具有濃郁的感傷色彩的柔美之情#65377;從《沉淪》開始，他所塑造的“零余者”形象，無不浸染在一種哀婉#65380;憂郁#65380;頹唐的情緒之中#65377;這群“零余者”或是在國外深受異族鄙視的弱國子民，或是回國后是身居畸形都市中報國無門的落魄文人#65380;失業者#65380;流浪人，雖有理想，有抱負，卻窮困潦倒，在現實社會中沒有立錐之地，是一群被擠出社會的小人物#65377;他們自暴自棄，自哀自憐，頹唐墮落，沉溺酒色，放浪形骸#65377;顯然，主人公的情緒狀態是建立在被遺棄#65380;被放逐的孤苦伶仃的境遇之上的，對自身不幸遭遇的哀怨，以及由此產生的漂泊不定的飄零感，是郁達夫小說感傷之情的美學根源#65377;郁達夫以柔性敘事的方式，打破了寫實主義小說那種依據事件發展的線形敘事慣例，在將小說的重心置于抒情的鏈條當中，構筑了以柔性審美元素為主導的自然#65380;流動的抒情性小說結構，在使小說的主人公染上一種憂郁的柔情色彩的同時，也就形成他的抒情體小說所特有的，與柔性審美元素相關聯的感傷之美#65377;與郭沫若所抒發的雄奇之美不同，郁達夫的感傷之美，更加凸現了歷史行進中的艱難性和復雜性特點，折射出時代的負面因素在人們心靈中所投下的重重陰影#65377;

徐志摩的詩歌也是以柔性的藝術風格而享有盛譽的#65377;最能代表他的是那些“從性靈深處來的詩句”⑥，也即那些追求單純信仰，爭取個性自由解放，歌唱理想愛情和大自然之美的抒情詩#65377;徐志摩走的是“柔性自我表現”的藝術道路:以江南才子之靈氣，英國紳士之風度，展現瀟灑飄逸，秀麗纏綿的藝術風格#65377;《沙揚娜拉》《我有一個戀愛》《消息》《翡冷翠的一夜》《海韻》《雪花的快樂》等，所展現的是詩人顧影自憐#65380;風流倜儻的自我形象:躍動飄逸#65380;柔美細膩#65380;空靈清澈#65377;如《沙揚娜拉》: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

婀娜的嬌羞，似水的柔情，這首白話小詩就是這樣通過對一個富有特征的動作(“一低頭”)，一句富有深情的話語(“一聲珍重”)，將東方女性特有的柔美溫情，永遠定格在人們的面前#65377;這是詩的精靈，這是人間的真情，它絕不是一般世俗意義上的男歡女愛，而是表現出受“五四”新思想催醒的年輕一代，對“愛”與“美”的理想的執著追求#65377;在審美意象的擇取上，徐志摩總是善于擇取那些空靈清澈，柔美細膩的形象來加以藝術的提煉#65377;大凡星辰明月#65380;云霞彩虹#65380;白蓮梅花#65380;飛螢流泉#65380;杜鵑黃鸝……都成為他擇取的對象#65377;這些來自大自然的清新形象，作為柔性的藝術元素，經過他的藝術提煉，都以新鮮#65380;浪漫#65380;瀟灑#65380;飄逸#65380;活潑的青春形象出現在白話新詩史上，成功地提升了新詩創作的新的審美意境#65377;

深藏在現代江南作家的柔性藝術風格背后的審美理念，既是中國古典文學的“江南”審美理念的歷史延伸，又是中國新文學(現代文學)對“江南”審美意境的重新建構，使之在世紀轉型的歷史文化語境中，牽動并對應著現代中國人的心靈世界，同時也與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的時代精神，以及與整個中華民族的集體意識#65380;情感基調#65380;文化心理——性格有著內在的聯系#65377;這種柔性藝術風格，如同亞里士多德在論述悲劇的藝術效果那樣，具有“凈化心靈”的藝術作用#65377;可以說，滿懷著對新的文化#65380;新的理想#65380;新的生活的熱烈憧憬，現代江南作家以江南區域的文化個性和藝術審美方式，表達了對新時代#65380;新思想的真切感受和全部接納#65377;他們的創作不僅真實地展現了古典威權式敘事對精神生命全方位的扭曲和苦痛，而且也真誠地體現了“五四”的青春騷動，傳達出新文學對“愛”與“美”的理想的向往和追求#65377;尤為可貴的是，在對應歷史的現代化進程當中，現代江南作家仍以不失江南文化詩性——審美品格的藝術方式，展現出了蟄伏在人的心靈深處的那種詩性本體，那種柔美的理想主義情懷#65377;他們把青春的苦悶和對理想的企盼#65380;對生命意義的追尋，緊緊地糅合在一起，既與中國古典美學所致力追求的和諧美的理想相契合，又與“五四”新文化所提出的時代審美訴求相對應，從而能夠以自身獨特的文化審美理想，為中國新文學(現代文學)發展作出獨特的歷史貢獻#65377;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黃健，文學博士，浙江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王華琪，浙江大學中文系在職碩士研究生#65377;

①江南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江南應是以江浙為主體的區域#65377;本文指的是狹義的江南#65377;

②茅盾說:“女子雖很多，我所著力描寫的，卻只有二型:靜女士#65380;方太太，屬于同型;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屬于又一的同型#65377;”《茅盾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79頁#65377;

③《茅盾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522頁#65377;

④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31頁#65377;

⑤吳組緗:《為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祝賀》，《新華日報》1945年6月24日#65377;

⑥陳從周:《徐志摩年譜》(影印重印本)，上海書店，1981年版，第70-71頁#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