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閻連科小說的苦難敘述

摘 要:閻連科是寫作苦難的高手#65377;他的小說真實地描寫了饑餓#65380;疾病#65380;死亡等惡劣的生存環境，展現了權力宰制下的苦難生活，書寫了鄉土社會的“鄉村政治”#65377;其苦難敘述，既與作家自身的生活經歷相聯，也深深根植于河洛土地文化#65377;閻連科并非執著地“心雕苦難”，他以卓絕的抗爭#65380;輪回意識#65380;回家，努力在苦難敘述里點亮“希望之光”，探尋生命的意義#65377;

關鍵詞: 閻連科 苦難敘述 土地文化 生命意義

苦難是人類的一種根本生存處境，它在現代性話語里被設定為歷史和生活的真實本質#65377;苦難也是文學敘事的基本內容，它在文學藝術表現的情感類型中占據重要位置，可以說許多經典名著，無不是因為描寫了生活的苦難而震撼人心#65377;苦難以其包含人類精神所有的堅實力量，而使文學敘述獲得了精神深度#65377;

閻連科是寫作苦難的高手#65377;“他總是離不開描寫苦難，而且描寫得精密而細膩，尤其是他那用心體驗雕鑿出來的語言，常常使人如入其淵#65377;”從早期的“瑤溝系列”到《日光流年》《受活》，他始終以令人疼痛和顫栗的方式，書寫河洛地域耙耬世界底層鄉民“活著”的生存本相，呈現他們頑強抗爭#65380;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并由苦難直逼“人生原初的意義”#65377;

一

閱讀閻連科的作品，苦難是彌漫其文本上空最濃郁的云翳，是怎么也揮之不去的一個夢魘#65377;耙耬山脈是作家小說故事展開的背景和人物活動的舞臺，而耙耬世界是一個苦難世界#65377;它偏僻#65380;閉塞#65380;落后#65380;貧窮，似乎是一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就像從伏牛山上滾下的一粒小石”#65377;它干旱時，“溝溝壑壑都干焦得生出紫色的煙云”#65377;它遇到蝗災時，“所有的莊稼地都光光禿禿”，滿眼的青綠一時間都禿成黃褐色#65377;那里的村民們窮得連過年也吃不上白面餃子，一個村供不起一個高中生，一個村連一戶買得起縫紉機的家庭都沒有，甚至哪一年不吃返銷糧那一年就會餓死人#65377;在《年月日》里，苦難是那歲月被燒成灰燼的千古干旱，方圓百里了無人煙，“一個村落#65380;一道山脈僅剩下他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老人先爺還要忍受著饑餓，甚至為了水不惜與九條黃狼進行了一夜的生死對峙#65377;在《耙耬天歌》里，苦難甚至把丈夫尤石頭“嚇死”，面對一連生出的四個癡傻兒女，面對沒有希望的“未來的日子”，他以跳河自殺來逃避可怕命運的折磨#65377;在《日光流年》里，“喉堵癥”使三姓村民命中注定活不過四十歲，每個人掐指就能算到自己的來日，而且只會超前不會滯后，這意味著自從他們懂事起，就是被命運判處了死刑的死囚，將在等待死亡中度過生活的每一天，死亡的恐懼#65380;生命的絕望簡直是無法想像的#65377;生存苦難逼迫三姓村的男人們到“教火院”賣皮，女人們到古都賣淫#65377;當蝗災饑饉不可阻擋地一步一步危及三姓村的傳承時，他們無奈地選擇了拋棄“殘廢孩娃”#65377;在《受活》里，作為殘疾已經不幸的受活人，無可逃脫地經歷著“黑災”#65380;“紅難”#65380;“黑罪”#65380;“紅罪”#65380;“大劫年”——閻連科對苦難的鋪敘幾近精雕細刻的地步，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無論是饑餓還是疾病，作家筆下的人物始終處于深重的苦難之中，他自己也浸泡在苦難的敘述里#65377;

閻連科對耙耬山民物質層面的苦難敘述已是淋漓盡致，而他對鄉村政治權力所造成苦難的書寫更是觸目驚心#65377;在《瑤溝人的夢》里，貧窮的瑤溝人因為在村政權里“朝中無人”，游離于權力結構之外，致使其返銷糧無故被扣，澆地次序總是被排到最后，與別的生產隊打了上百場官司沒有一場勝訴#65377;權力的威力，使掌握分配返銷糧#65380;劃分宅基地大權的村長，二十年來橫行鄉里，欺男霸女，甚至逼得張寡婦上吊自殺(《耙耬山脈》)#65377;權力的威力，使路六命只能屈辱地坐在自家門檻上，聽任村長在自家的床上與自家的女人尋歡作樂，最后他無奈地踏上黃泉之路(《天宮圖》)#65377;權力的威力，使鎮長撞死了人而吳家坡的村民們爭著去“替鎮長坐監獄”，不惜下跪磕頭地乞求，而軋死人的那家父母對親生兒子的夭亡所做的選擇，只是把死人的弟弟認作鎮長的干兒子(《黑豬毛白豬毛》)#65377;耙耬山民的這一價值取向，如果從現代性話語出發，會痛感他們尊嚴的喪失和人性的扭曲，進而慨嘆民族的劣根性#65377;但是如果我們真正地走進耙耬山民的世界，走進權力宰制下的苦難歷史生活，他們是怎樣地長期孤立無援地身處絕境，處于螻蟻般的生活底層，也許會不無同情地理解，麻木可能是他們對抗苦難生活的最好武器，對權力的匍匐正是他們對抗嚴酷環境的生存智慧#65377;然而，這種“武器”和“智慧”畢竟帶給我們的不是敬佩，而是無奈地扼腕嘆息#65377;

閻連科小說的一個重要意義，不僅在于他真實地展現了底層鄉民惡劣的生存環境，而且還在于真實地暴露了權力宰制下的苦難生活#65377;他小說“真正成功的地方，并不在于對農村和農民苦難的大膽揭示”，而是“對農民苦難和農村文化政治這種特殊的政治形式(還有它的體制)的復雜關系的描繪和揭示”#65377;的確，閻連科對鄉土社會“鄉村政治”的書寫，在當代文學史上是獨樹一幟的#65377;他尖銳地指出“大小鄉村都是一方世界一方天”，建立在血緣裙帶關系上的血親權力，是鄉村社會的舞臺中心，改變命運的最佳途徑和惟一選擇只能是千方百計地加入血親權力網之中#65377;鄉村政治中的權力，不僅行使物質上的剝奪，而且還帶來更為嚴重的精神上的摧殘#65377;精神苦難總是那樣地痛徹心肺#65377;

二

閻連科小說的苦難敘述，與作家自身的生活經歷和體驗血肉相聯#65377;他所在的河洛地區的嵩縣，曾長期是國家級貧困縣#65377;他生長在耙耬山下的鄉村，作為普通的農民之子，對社會底層的苦難生活有著刻骨銘心的體認#65377;村長閨女手里的白饅頭，在幼小的閻連科眼中曾經產生過無限的誘惑#65377;姐姐和父親的病，對于本來貧窮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65377;為了逃離這方貧瘠的土地以及土地之上的貧窮生活，他做出了艱苦的努力#65377;在軍營之中，他不懈地甚或拼命地寫作#65380;投稿，與其說是對文學的熱愛，還不如說是對未來再次置身鄉村的恐懼#65377;作家的苦難記憶，我們從他的早期帶有自傳體性質的小說里可以讀出:“‘瑤溝系列’是閻連科真正意義的描述苦難的開始，姐姐那病痛的呻吟在耙耬山脈深處回蕩，他無法忘記這痛苦，無法忘記為擺脫貧困#65380;家庭#65380;村莊所做的努力和尊嚴的喪失#65377;它們猶如‘情感的煉獄’包圍著生活在其中的人，這使他初步感受#65380;理解到鄉村的生存邏輯#65380;鄉村的苦難和權力的意義，并影響著他以后小說的傾向性#65377;”

家庭的貧窮，親人的病痛，這一生活苦難給閻連科帶來了巨大的心靈傷害#65377;他甚至不無偏激地說道:“我寧可寫不出這樣的小說，也不愿有這樣的傷害#65377;”貧窮與疾病，日常生活里無法回避#65380;難以升華的苦難，曾長時間地折磨著作家的心靈，同時也深刻地塑造了他的創作個性#65377;與張承志把苦難的解決寄予類宗教式地皈依“信仰”不同，與張煒以“野地”“大心”的德行救贖苦難不同，與余華虛無主義式地排斥和拒絕所有的苦難領悟，從而達到存在論意義上的哲學認識不同，與目前年輕作家把苦難扭結于欲望化的場景不同，閻連科的苦難敘述，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生存性苦難，是《年月日》和《日光流年》里無糧可吃的危難，是《耙耬天歌》里癡傻病的困擾，是三姓村“喉堵癥”死亡陰影的籠罩，它們可歸結為求生或“活著”的苦難#65377;他的小說文本很少議論性語言，幾乎不作形而上的哲理玄思，而只是用通感的手法，用大量純描述性的文字，令人疼痛地裸露底層“活著”的艱難#65377;閻連科的苦難書寫總是纏繞于貧窮#65380;疾病#65380;死亡等指向身體的生存層面，他并非不懂超越之上的詩意和浪漫，并非缺乏玄冥幽思的力量，只是在山民面對看似簡單而并非容易的“活著”苦難時，思想和浪漫顯得那么的蒼白無力，那么的奢侈和遙遠#65377;

文學苦難敘述也是一種文化敘述#65377;因為“苦難觀念的形成，既是經驗世界給定人們的一種文化接受，同時也是與人們所處的固有文化意義結構密切相關，或者說苦難觀念本身就是一種文化”#65377;閻連科小說里的苦難敘述，也有著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65377;作家在《仰仗土地文化》中認為:“那些好作品中鄉土文化的潛流，才是真正的生命”，“只有心靈中的故土和文化，才能使作品有彌漫的霧氣，才能使作品持久地有一種沉甸甸#65380;濕漉漉的感覺，才能使我們打開書頁，仿佛在光禿禿的嚴冬中摘到了幾片冬青樹的厚葉一樣”#65377;正是對土地文化的深刻認識和自覺追求，閻連科小說對苦難的描寫#65380;理解#65380;體認，深深地根植于他生長其間的河洛土地文化#65377;

閻連科的權力苦難敘述有著深厚的河洛王都文化語境#65377;“河洛為王者之里”，洛陽以十三個王朝#65380;一百零六位帝王#65380;一千五百三十余年的王都歷史而成為我國建都時間最早#65380;建都時間最長#65380;居住帝王最多的城市#65377;河洛長期是國家統治中心，“這里被濃厚封建積淀所扭曲了的#65380;畸形的國家權力形態非常發達，幾乎滲透到了民間生活的每一個角落”#65377;的確，河洛人千百年來太多地耳濡目染權力在各種舞臺上的表演，其榮耀富貴讓人向往和崇拜，而其專制殘酷也使人痛苦和恐懼#65377;河洛文化中的權力意識，反映在閻連科小說里有對權力的崇拜，但更多的是對權力苦難的書寫#65377;權力在文化心理中的歷史積淀，使《耙耬山脈》里的村長橫行無阻，使李貴“總是圪蹴在村長面前的一角，像怕冷的狗”，使李貴的兒媳被村長長期霸占#65377;權力文化的深入骨髓，使《日光流年》里三姓村民從不懷疑村長關于活過四十歲的種種方法，因為“我是三姓村的村長，天上地下我都說了算”，“誰做村長誰就可以對村人吼嚷”#65377;權力的規訓，使《受活》里的殘疾人感到:“在這個世上活得怕人呢!”由此，恐懼，是閻連科苦難敘述的一個關鍵詞#65377;恐懼帶來的苦難，不是對事件直接經歷的痛苦，而是未知黑暗#65380;巨大場能所帶來的可怕的精神折磨，是權力逼迫和重壓之下的束手無策和默然承受#65377;

閻連科的生存苦難敘述與河洛土地文化息息相通#65377;河洛雖然曾是中國歷史上開發最早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但特殊的王都地位和重要的地理位置，也使這里成為各種政治勢力爭奪的目標，在十三個王朝興衰更替的背后，在“問鼎中原”“逐鹿中原”詞語的背后，是“城郭崩毀#65380;宮室傾覆”#65380;“流血滿河，白骨蔽野”的巨大苦難#65377;頻繁的#65380;災難沉重的河洛戰亂，嚴重地破壞了生產力的發展，到了近現代，它作為中國中部內陸地區，可謂是窮鄉僻壤#65377;頻繁的戰亂，使河洛人一次次置身于戰爭的極端情境，“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毀”，“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顛沛流離#65380;九死一生的慘痛經歷，使“活著”的求生目標突然放大且富有意義#65377;戰亂，是解讀河洛土地文化的又一關鍵詞，它作為一種現實場景或歷史記憶，深刻地塑造了河洛人的價值取向#65377;“種種原因鑄造了這里極度的生存苦難，并把這兒的民間壓縮到了一種只剩下原始本能的平面化的程度，使人們不得不以最基本的本能需要為生活追求的全部內容#65377;”“最基本的本能需要為生活追求的全部內容” 即“活著”#65377;由此，我們才能解讀河洛地域耙耬山民的“活著”的人生目標:“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扛著鋤锨，擔著籮筐，籮筐里裝滿了泥糞下地干活，只要能活著就好#65377;”為了“活著”，三姓村人吃螞蚱尸粉#65380;吃老鼠#65380;吃土#65380;吃鳥，甚至于棄殺殘廢孩娃，他們不無慘烈的行為，以一個或一些生命的結束來換取和喂養另一個或一些生命，目標也僅僅是為了“活著”#65377;閻連科的苦難書寫，真實地再現了河洛人的生存境象和文化觀念#65377;對于他們，“活著”本身就需要煥發一種英雄的精神#65377;“活著”，這一人生卑微的目標，聚積著同時也耗費著耙耬山民太多的生命能量#65377;

三

苦難是閻連科寫作的一個重要動力，但他并不僅僅停留于此，因為苦難不是他寫作的真正目的#65377;他說:“生命中的苦難在所難免，但那不是我著力表現的地方，也不是人類的希望所在，而苦難中的某種精神才是我的用筆之所在，我以為，那種生存中的精神和勇氣，是人類的希望之光#65377;”其實，閻連科并非執著地“心雕苦難”，他試圖在苦難敘述里點亮“希望之光”，探尋生命的意義#65377;

耙耬山民對苦難的抗爭，充分表現了“生存中的精神和勇氣”#65377;尤四婆，一位普通的母親，當丈夫“被未來的日子嚇死”后，她毅然地挺胸前行#65377;在小說結尾，她連夜喚來臨村的屠戶，取下自己的腦子讓渴醒后的四傻喝，取下頭骨做藥引治療大妞#65380;三妞的病#65377;在無邊的苦難面前，在沉重而屈辱的現實面前，尤四婆以一種堅韌#65380;抗爭#65380;犧牲的精神，演繹了一種可歌可泣的母愛#65377;先爺，一位七十二歲的老人，為了“山脈上又可以汪汪洋洋無垠著玉蜀黍的一片綠的世界”，他選擇了對這片土地的堅守，從而也經歷了饑餓#65380;干渴等難以想象的苦難#65377;但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了永不屈服的海明威式的硬漢作風#65377;

抗爭苦難的精神書寫得英勇悲壯#65380;回腸蕩氣的，還要數《日光流年》#65377;面對“喉堵癥”的死亡籠罩，不甘于人生四十的命運，從村長杜桑#65380;司馬笑笑#65380;藍百歲到司馬藍，他們種油菜#65380;翻地換土#65380;修渠引水，前仆后繼地頑強抗爭#65377;尤其是為了修渠引水，男人賣人皮一百九十七人次，女人賣淫三十余人次，先后因修渠死十八人，傷殘二十一人，修渠者無不流血或者骨碎，雖然最終歸于失敗，但續寫了一個現代版的大禹治水的神話#65377;三姓村抗爭苦難的壯舉令人感動，而他們化苦為樂的黑色幽默，更能給人堅韌的力量#65377;山民們歡天喜地進城賣皮，奔向那個可以快速賺錢的“教火院”，甚至有那么一次，僅僅是為了喝上一碗羊腸湯#65377;生命無邊的苦難被短暫的歡樂所代替#65377;這也使我們自然地想到了受活莊，一個瞎子#65380;瘸子#65380;癱子#65380;聾子#65380;啞巴聚集的村落，一個飽受苦難之地，他們在受活慶那一天，在麥場上集體大吃大喝三整天，以殘缺不全的肢體進行匪夷所思的表演，在陣陣喝彩聲中讓生命之花在“絕術”上綻放#65377;于是，賣皮后一碗羊腸湯的歡樂，受活慶中的歡樂，在常人看來那么地微不足道，卻一度照亮了苦難的耙耬山民的生命#65377;

苦難幾番抗爭又幾番失敗#65377;三姓村累死累活地翻地換土，賣棺材賣人皮地修渠引水，他們無畏地戰天斗地而依然是窮山惡水，他們悲壯地反抗苦難而仍然是苦海無邊，最終回頭之時呈現的是難以“注釋”的“天命”#65377;面對宿命般茫茫苦難，閻連科看到了“草木一生”的人生輪回#65377;他說:“所謂的人生在世，草木一生……草木一生是什么?誰都知道那是一次枯榮#65377;是榮枯的一個輪回#65377;”輪回再生的時間意識，使閻連科的苦難救贖之道走向了時間之鄉#65377;因為一切事物都在循環往復地運行著，苦難也終將消失在時間的深淵里#65377;

閻連科無法在現實中以反抗開鑿出一條穿越苦難之路，也無法在未來中以信仰建造一個“歡樂家園”，于是他把目光轉向了時間之維的過去#65377;這便有了《日光流年》的索源體，從主人公司馬藍的死寫起，一直回溯寫到他回歸母腹:“司馬藍就如茶水般的子宮里，銀針落地樣微脆微亮地笑了笑，然后便把頭腦擠送到了這個世界上#65377;”這里，無欲本真的嬰兒寄寓了閻連科的人生感悟#65377;他說:“我們來到人世匆忙一程，原本不是為了爭奪，不是為了爾虞，不是為了金錢#65380;權力和欲望#65377;”而正是金錢#65380;權力和欲望，使人類陷入苦難的淵藪#65377;于是，作家奇思妙想地為我們設計了一個復歸嬰兒的歷程，讓“時光一如從西流向東的水”一樣地緩緩地倒流，讓主人公越來越年輕地逐漸退出了大人們的世界，退出那個有著黏稠黑水#65380;散發腥臭的世界，退出那個喉堵癥陰影里的死亡世界，而邁入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一個小手拉著小手在夜晚的村莊興致勃勃地“聽墻”的時代，一個玩著結婚“做媳婦”的游戲狂歡的時代#65377;這時，文本的敘述語氣也悄然轉換，沒有了前文苦難敘述時的沉重，而平添了幾分童趣和活潑，一切都那樣地充滿活力#65380;生機盎然#65377;文本結束時，一個嬰兒的誕生，使我們仿佛聽到了咿咿呀呀的生命之歌，看到了一個遠離苦難#65380;返璞歸真的詩意世界#65377;

讓生命超越苦難，回歸嬰兒是一條有著豐富哲學意蘊的旅程，而“回家”則是另一條充滿溫馨和象征意義的人生之路#65377;閻連科在《受活》的扉頁上醒目地寫著:“回家吧，那里有我們需要的一切#65377;”受活人“在家——離家——回家”的歷程是最好的闡釋#65377;受活人在進入革命歲月之前，過的是“自由#65380;散淡#65380;殷實#65380;無爭而悠閑”的日子，大量的唱詞#65380;生動的傳說，追憶和浮現了遙遠的過去#65377;在“花坡嫂”的絮言里，知府甚至害怕將來生個圓全的孩子:“是圓全的孩子了，他長大就不會明白人在這兒的日子了，不明白他就會丟掉天堂的日子不過，在外面世上瞎闖胡蕩了，那他就要受苦受難了#65377;”不幸的是，受活人沒有全心全意地堅守這“散日子”，他們“入社”而進入了“外面世上”，從此也拉開了苦難的帷幕#65377;挨批斗，糧食被拉走#65380;搶走，人被斗死#65380;餓死等磨難接踵而至，尤其是魂魄山上被關在“列寧紀念堂”里，餓著#65380;渴著地遭受勒索和搶掠，使他們終于明白“圓全人就是你們殘人的王法”#65377;離家的苦難使受活人愈加懷戀家的溫暖，他們堅決要求“退社”，退回到沒有任何政府的管轄，沒有權力宰割的自己的家園，在耙耬山間水足土肥的峽谷深溝里，過著自種自耕#65380;自由自在#65380;平靜安詳的自然生活#65377;

“回家”，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夢#65377;然而，“回家”對于作家來說，“卻并不是一個歸宿，不只是一種逃避，而是尋找生命意義的必由之路”#65377;尋找生命的意義，閻連科在耙耬山脈艱難地跋涉著，最終他以苦難打通了一條回歸自然之路#65377;他并不掩飾其中的烏托邦色彩，因為他不愿苦難敘述只是浸泡于苦難#65377;這擎起的“希望之光”，隱含著作家內心深處的悲憫和溫情#65377;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劉保亮，洛陽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文學教研室主任，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6537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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