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形式和民間立場

《倒立》在莫言小說中可謂是“另類”#65377; 這篇小說無論從語言到形式，都與其以前的小說明顯不同#65377;小說的故事情節平凡而簡單，也就是寫了一場司空見慣的老同學聚會:已任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的孫大盛回到縣城，設宴招待了幾位中學時的同學#65377;聚宴中間，在孫大盛及其他幾位同學的再三要求下，昔日的“校花”謝蘭英給大家表演了一次倒立#65377;從表面來看，小說在選材和情節安排上都很庸常，而且開篇用了不少篇幅描寫魏大爪子凡俗的生活狀態，似乎也與小說描寫的主要事件聚宴沒有多大的聯系#65377;但是，仔細讀來，卻發現這篇小說在敘事上很有其獨特之處#65377;我們知道，莫言是一位深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和美國意識流影響的作家，然而在這篇小說中，作者卻完全摒棄了他一貫張揚的肆意想象和“語言舞蹈”等現代派風格，轉而向民族民間藝術學習和借鑒，采用我國民間戲曲的傳統藝術形式，從民間的立場出發，以調侃的民間語言和平民的視角，細描了當下的某些官場中人物#65377;

從整體結構上來講，《倒立》由兩個部分，也即兩個場景組成:第一部分詼諧戲謔，用街面上流行的粗俗俚語，寫魏大爪子和他老婆及修鞋匠秦胖子三個人之間的說笑調侃，呈現出的是一幅典型的市井凡俗生活場景;第二部分相對嚴肅和純粹，寫的是老同學聚會中各色人物的言行，完全是當下官場人生的一個截面#65377;小說的這種結構形式，與我國北方某些地區的民間戲曲小品的形式完全一致#65377;在我國北方的一些地區，每逢在春節期間鬧社火時，一般來說，在秧歌扭完之后，通常都要表演戲曲小品#65377;這時，便有一個穿著破破爛爛#65380;臉上畫得五花八道#65380;手提一盞油葫蘆的人(稱為“油葫蘆”或是“賣油郎”)，風風火火地出場來繞著場子轉上一圈，然后以自嘲#65380;調侃#65380;戲謔的口吻拉拉雜雜地述說一段與即將要上演的節目內容有關或無關的歷史#65380;現實等各類事情和笑料，甚至不惜丑化自己，插科打諢，洋相百出，惹得觀眾爆發出一陣大笑，之后引出后面的節目#65377;等到戲一開場，他便退到了幕后，剩下的就該由戲曲的主人公來表演了#65377;這樣一種形式，實則是普通百姓對社會上各種丑惡與不平現象的一種輕松調侃和戲謔#65377;他們以其幽默機智的話語，從憤怒之中抽出諧趣，使其譴責喜劇化，從而給予溫婉的諷刺和嘲弄#65377;評論家王干曾說《倒立》是二零零一年度“最漫不經心的短篇”#65377;其實，在看似“漫不經心”之下，作者寫得并不漫不經心#65377;當我們從民間傳統戲曲這一角度來看，會發現作者在小說的敘事結構上顯然是很費了一番心思#65377;因此，我們在閱讀這篇小說時，恍然如觀看一出民間戲曲小品，內中的各個人物分領各自的角色，在舞臺上做著有聲有色的表演，其間既充溢著世俗生活的色彩，又具有民間特色的諷刺意味#65377;

在第一個場景里，活躍于舞臺上的是魏大爪子#65377;魏大爪子這個人物是以極富戲劇性的手法出現的，其通體都是透明的，充滿了下層人民的幽默和滑稽，其行為并不讓人覺得卑微，反而倍覺真實可愛#65377;他一上臺來，首先就給觀眾亮了一個相:“躲在一棵雪松的暗影里，趕緊把領帶解下來塞到口袋里，又將西裝脫下來揉搓了一陣#65377;”然后，便不厭其煩地給觀眾做著獨白，同時還出乖露丑地做出各種洋相，活靈活現，極具夸張之能事，讀來引人發笑#65377;在這里，作者安排魏大爪子這個人物，與賣油郎的角色是完全一致的，他的自嘲#65380;對凡俗世相的調侃，實則蘊含著普通百姓對現實官場中的丑惡現象的嘲弄和諷刺;同時，他也串連起了后面的故事，讓我們跟著他進入戲劇之中，不自覺地站在民間的立場，以平民的眼光去審視官場中人的丑陋#65377;因此，在這一場景里，作者先是讓他以一種輕松的調侃語氣述說著自己的生活:“我”是同學們中間混得最賴的一個，只是街面上一個毫無社會地位可言的修車匠，說話粗俗，日復一日只是修車下棋#65377;當老婆氣喘吁吁#65380;渾身肉顫地跑來告訴“我”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孫大盛設宴招待中學同學時，“我”正在和修鞋匠秦胖子殺棋，且一邊還滿嘴臟話地對罵:“你這個雞巴炮什么時候跑到這里來了?——什么時候?你說什么時候?我的炮一直支在這里，就等著你跳馬讓路呢#65377;——沒看到沒看到#65377;——沒看到?這就叫眼色不濟吃蒼蠅!下棋不看棋盤你看什么?——我看你老婆呢!——我老婆有什么好看的?——你老婆好看著呢，兩扇大腚，一身肥膘，胳膊像腿腿像腰——我老婆一腳就把我們的棋盤踢翻了，罵道:你們這兩塊狗不吃貓不叼的癩貨，我讓你們下!我讓你們下!”“我”和自己的老婆說話也是毫無顧忌:“跑什么?是家里起火了還是你被強奸了?老婆踢了我一腳，罵道:你這個鳥人，怎么一句人話都不會說呢?”“聽聽，越說越不要臉啦，我老婆說，你這樣的貨色，是死貓撮不上樹，我這輩子嫁給你算是瞎了眼了#65377;”“你這樣的也只能嫁給我，你想嫁給美國總統，可惜人家不要你#65377;”這些話語盡管粗俗不堪，但卻極為符合這個人物的角色特征，它不僅為我們道出了一幅濃郁的市井生活畫面，而且為整個作品建立在民間立場上以達到其應有的諷刺效果作了鋪墊#65377;在這其中，作者還通過“我”之口，插了一段“我”收到斧頭幫幫主的五十元假幣的事情，又為這種民間生活重抹了一筆，從另一個維度表現了尋常市井百姓的真實生活#65377;所以說，這一部分看似閑散的描寫，實則在小說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把整個作品置于一種民間生活的框架之中#65377;

正是生活在此種凡俗的市井之中，“我”對當下官場中人的不滿與憤慨也就有了另外一種不同的譴責方式#65377;所以，“我”以夸張式的口吻大大咧咧地說:“別說他是省委組織部的副部長，他就是中央組織部的副部長老子該不尿他還是不尿他!他能管著全省的干部，但他能管著我嗎?”“當官，誰當不了?別說什么副部長，讓我當省長我也能當#65377;但你讓他們來修修自行車試試，你讓他們來修修皮鞋試試……”“他當了地球球長我也不怵#65377;”在這種民間式的戲謔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普通百姓對當前社會丑惡的憤懣，和對那些只知一心往上爬卻不為老百姓辦事的人的不屑#65377;而且，為了更進一步地表達這種憤懣與不屑，“我”不無諷刺地又對他們幾個人的外號和他們在小時候的事情作了一番戲謔#65377;孫大盛——“弼馬溫”，肖茂方——“小茅房”，這些外號聽著就讓人忍俊不禁#65377;而孫大盛在上學時是什么樣子呢?“這主兒，尿床尿到十六歲，翻墻頭偷櫻桃一不小心掉到我家豬圈里，還是我爹用二齒鉤子把他撈了上來”，是個地地道道的“從小就偷雞摸狗的壞蛋”#65377;這種典型的民間戲曲式的戲謔手法，不由使人想起元代著名雜劇《高祖還鄉》中對劉邦的少時無賴潑皮相的刻畫，簡直有著相同的藝術效果#65377;

在調侃戲謔的同時，“我”還不時地故意丑化自己，極富戲劇性地在舞臺上做著表演，并以自嘲的口吻述說自己的心理心態:在老婆的逼迫下換上西裝扎上領帶，一路上“感到所有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進了市委賓館的大院，把西裝脫下來揉搓了一陣，本想抓把土做舊，但又怕老婆發瘋只好又別扭地穿上;躲在樹影里觀察身穿西服的青年，而當那個青年的目光掃過來，“我心中感到怯生生的，腳下仿佛粘上了膠”;當“小茅房”的吉普車開過來時，“我像見到了救星一樣迎了上去”;往里走時跟在謝蘭英身后心猿意馬地亂想;進了包房后“一腚墩在沙發上”;當孫大盛一來，“我原來是不想站起來的”，但身體自己慌忙地站了起來;孫大盛和“我”握手時，“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自己迎了過來”等等#65377;正如民間戲曲中賣油郎這一角色自嘲和丑化自己，其目的并不在丑化自己本身，也不僅僅在于博取觀眾一笑，而是借此對劇中人物的心理心態進行夸張式的丑化，在對自己的審丑中對劇中人物進行審丑，以更為有效地達到諷刺的藝術效果#65377;“我”的一連串的出乖露丑，實際上正是對“小茅房”等一干人的卑微心理的揭示，為隨后他們在孫大盛面前的卑恭心態作了藝術上的渲染，從而使我們自覺地以審丑的目光對他們的表演進行審視，并進而進行譴責#65377;在這里，作者把這種民間藝術手法運用得極為恰當#65377;

隨著“我”的幽默戲謔的表演，小說逐漸向第二個場景轉換，像戲曲中的人物登場一樣，一干人排著隊走上臺來:“青年在頭前引路，緊跟在他后邊的是‘小茅房’，‘小茅房’后邊是董良慶，董良慶后邊是張發展，張發展后邊是桑子瀾，桑子瀾后邊是謝蘭英，謝蘭英后邊是我，我后邊什么人也沒有，但我總感覺身后還跟著一個人#65377;”他們進入包間，也即舞臺，靜靜等候宴會的大人物——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孫大盛的到來#65377;與舞臺上主人公未出場前暫時的寂靜一樣，這里沒有言語，有的只是一幅生動的造型#65377;這些人“束手束腳地站著，眼珠子轉來轉去，臉上的表情都很別扭，泄露了他們心里的緊張”#65377;另一個人物謝蘭英，則“手扶著一把椅子的后背，文文靜靜地觀賞著墻上的一幅大畫”#65377;無聲勝有聲，他們各自的心理心態已經微微地顯露了出來#65377;當一陣“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傳來時，平靜的場面慌亂了，主人公孫大盛“光彩奪目地出現在了”舞臺上，戲劇正式開場了#65377;于是，舞臺上的人物——孫大盛#65380;“小茅房”#65380;謝蘭英#65380;董良慶#65380;張發展#65380;桑子瀾，便各自按自己的角色開始有聲有色地表演了#65377;至于“我”這一起串連作用的角色，到這時已經完成了任務，因而便悄無聲息地隱退出舞臺，和我們一起不無微笑地觀賞一出活劇#65377;

在第二個場景里，作者沒有十分細膩地描繪人物的容貌，也沒有去刻畫人物的性格，直接呈現給我們的是舞臺式的表演，讀之儼然如觀賞一出小型的戲劇#65377;在這一部分里，作者充分地運用了民間戲曲的在場面上凸現人物的簡潔手法，集中了時#65380;地#65380;人#65380;事，調度得法，通過人物之間的言語和行動，把人物刻畫得極具戲劇特色，在不同的身份與地位中見出人物不同的性格和心理心態，進入了一種內在的不露聲色的客觀描寫和濃縮描寫的境界#65377;

孫大盛，因為其身份已經明了，是省委組織部的副部長，所以，不管其是否是借聚宴以向老同學們炫耀他被提升為省委組織部副部長，但在整個聚宴中他那種志得意滿盛氣凌人是不言而喻的#65377;他是在同學們的等待中閃亮登場的，一出場就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和同學們逐一握手#65377;盡管他根據幾位同學的職位特點，風趣地說一些充滿世俗色彩的見面語以顯其和同學的親近，而且還說“酒桌上只有同學，沒有部長，也沒有局長”，但是，從這些話語中本身就已透露出他與老同學之間的地位之別了#65377;自然地，在整個聚宴中他有著無可爭議的控制權，因為他的屁股已經坐到顯赫的位置上了#65377;你看，他歪著頭問“小茅房”:“你把謝蘭英管得太嚴了吧”;他招呼謝蘭英靠著他坐，他堅持讓謝蘭英喝酒，他對謝蘭英說:“本官為你做主”#65380;“有我在這里誰敢笑話你”;他不容爭辯地罰老同學喝酒，最后他又執拗地讓謝蘭英表演倒立，這一系列的行為動作，完全是得志之后權力的自然流露，把他那種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神氣和心態表現得纖毫無遺#65377;

“小茅房”，由其外號和矮小的身材，我們就能看出是一戲劇化的丑角#65377;這個人物跟他的身材一樣，自始至終都是察言觀色#65380;阿諛逢迎，顯出一副卑微之態，而其內心，則跟其外號一樣骯臟#65377;孫大盛選擇他聯絡其他同學，他便十分榮幸地開著破吉普車屁顛屁顛地到處通知，進入餐廳時趾高氣揚地走在前面，仿佛攀上了權貴一般#65377;給孫大盛敬酒時，他為了討好叫一聲“孫部長”，竟主動請罰自己喝了六杯，然后趁勢便說出自己的委屈:“我當了十年書店會計，當了八年副經理，還兼著會計!”當孫大盛一再要謝蘭英喝酒時，他卻處處拿出男人的威風來要妻子順著孫大盛，甚至對妻子的推托感到惱怒:“孫部長讓你坐，你就坐嘛”#65380;“就是一杯耗子藥你也喝下去”#65380;“孫部長讓你喝，你只管喝就是”#65380;“你真是狗頭上不了金盤托”#65377;更加卑劣的是，為了博取部長大人的一樂，他竟不惜把自己的妻子推出去，和其他人一起鼓掌讓她表演倒立，并且還揭發說:“她每天在床上都練拿大頂#65377;”而妻子倒立出了丑，他卻立刻“眼里閃著淚花”，不失時機地表演說:“我這人能力差，進步慢，雖然一門心思想為黨多做些工作，但總是有勁使不上……”這簡直就是赤裸裸地要官了#65377;至此，他那種迫切地希望孫副部長幫助他“進步”的卑陋心態，一覽無余地暴露在了我們的面前#65377;

謝蘭英，是整個聚宴中的唯一女性，盡管表現得文靜大方，但在美的外表之下，仍舊掩藏不住她丑陋的一面#65377;在等待孫大盛到來時，她一只手放在椅子背上靜靜地欣賞一幅畫，給人一種優美的感覺，但一聽到孫大盛的笑聲，她便微微地挺了挺腰身，把手挪下來交叉著放在肚子上，這一細微的動作已經微妙地暴露出了她的內心#65377;和孫大盛握手時她像小姑娘一樣羞羞答答地把臉別到一邊，在酒宴上她一再地推托，更多的給我們的是一種作秀的感覺#65377;正是在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中，她的內心逐漸展露了出來#65377;最后，隨著一個倒立，她內心中的那種對權力的敬慕和對權貴者的討好，與她的大腿和內褲一起暴露在了觀眾面前#65377;其目的已很明了，那就是巴結好部長大人，以為其夫婿將來的“進步”打好基礎#65377;

宴會中另外幾個被請的人，如糧食局局長董良慶#65380;交通局局長張發展#65380;政法委副書記桑子瀾，盡管在這出戲里以陪襯的角色出現，沒有多少對話和動作，但在寥寥數語中，也都見出了他們的唯唯諾諾阿諛奉承#65377;他們在等待孫大盛時，都“束手束腳地站著，眼珠子轉來轉去，臉上的表情都很別扭”，“聽到孫大盛的笑聲他們松散的身體突然地緊張起來”，在宴席上自覺地喝下罰酒，附和著孫大盛攛掇謝蘭英表演倒立，這些都非常傳神地表明了他們那種在權勢面前的獻媚討好的心態，并且每個人物都顯得有血有肉#65380;活靈活現#65377;

小說最后在孫大盛的一句具有調侃意味的話中結束:“我們應該相信群眾，我們應該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65377;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65377;”這是一句曾經人人會背的毛主席語錄，也是現在人們常在某些場合下所引用的#65377;這句話由孫大盛之口說出，其效果和他在前面所說的那些世俗話一樣，如“官倉老鼠大如斗，見人開倉也不走”#65380;“要想富，先修路”#65380;“三等人戴大蓋帽，吃完原告吃被告”#65380;“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等，既形象地刻畫了他的圓滑#65380;世故，同時，其反諷的意味也不言自明#65377;小說在這樣一種調侃的話語中戛然結束，正好與它的民間敘述結構和立場取得了整體上的一致#65377;總之，小說的這種別具一格的藝術構思，把我們帶進了一個極具反諷意味的藝術境界，它給我們的啟示也是多方面的#65377;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宿好軍，甘肅省金昌市委黨校副教授，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短篇創作和中國現當代小說研究#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