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為什么也害怕起“平庸”來,他為什么也要去追求離奇的情節
如果某個讀者對余華的閱讀從《兄弟》開始,并因為失望而失掉繼續讀下去的興趣,他將無比遺憾地與中國當代文壇最有天才的作家失之交臂。《兄弟》的作者跟寫出《活著》、《細雨中呼喊》和《許三觀賣血記》的余華顯然不是一個余華。
從字面上看,似乎很難用“平庸”來給這部50萬字的長篇下評語,這里邊有鮮血淋漓的殘酷毆打,有細致入微的性愛描寫,幾乎比余華以前所有的小說都更離奇。余華為什么也害怕起“平庸”來,他為什么也要去追求離奇的情節,
在忠實于他的讀者心目中,余華是從來不害怕平庸的。他筆下的人物被白描到只剩下靈魂的程度,外表看來,幾乎分不出社會等級、沒有妍媸美丑之別,套不上類型,也沒有特色,以至于每個讀者都在那些細節中想起了自己,想起了曾經的童年、少年和壯年。不要簡單地從具體歷史事件中尋找悲劇的答案,要回到人的心靈中去尋找,這種“平庸”成就了一個時代最忠實的記錄者,也因而成為余華作品的第一特征。
在那些老讀者的記憶里,余華從不喜歡激烈的場面。他們記得,當許三觀用嘴給他的孩子們炒菜,勾起人對無邊無際的匱乏的辛酸回憶之際,余華只是在旁邊微微一笑,當習慣了失去的富貴再一次失去他惟一的兒子時,余華只是描寫了一下景物:“月光灑在小路上,仿佛是一層鹽。”余華讓他的讀者習慣于沉浸在這冰涼的詩意中。
所以,越是忠實的讀者,越是不能習慣,他們不能習慣空有身體的小鎮美女,不能習慣撿破爛發家的億萬富翁,天天都能在都市小報上讀到的傳奇,更叫他們頭昏腦漲。
50萬字空前喧囂與騷動的背后,是空前的單調和蒼白。余華再也不能隨心所欲遣用那些感人至深的細節,并不是因為時光流逝,改變了世態人心,被改變的永遠都只是作家自己。只要我們還相信美與藝術將永生,就必須相信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感動。
余華辜負了他自己培養出來的讀者,很難說是主觀故意。他仍然在不懈努力,盡一切可能把流行元素都添加進去,使《兄弟》看起來像一個與書商的合謀。正是這種努力,這種吃力讓人看出,他已經徹底與生活隔離開來。財富、名望、安逸都可以把一個人
從現實中隔離開來,具體是哪種因素我們無法猜測,令他的忠實讀者們困惑的是,為什么連余華,連如此智慧、如此有洞見的余華也會被隔離開來?
在這個速成和暢銷的時代里活著,不能不讓人羨慕過去的時代里作家們漫長的藝術生命。到生命最后一天還在尋找信念的列夫·托爾斯泰;把白天與黑夜,青年和老年都獻給繆斯的巴爾扎克,他們還會重臨人間嗎?
我們的時代并不缺乏感動,缺乏的是有足夠耐心、足夠火候的記錄者,在達到極盛之前衰變成暢銷書作家,可能除了作家本人之外,對誰都是一個重大損失。這就是我們揮別又一個天才時,心中懷著的遺憾。
(《兄弟》余華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