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城里兵變了,四城門上了鎖了;我維的尕妹心變了,大眼睛認不得我了。
北緯40°10′,東經92°48′,是我的敦煌。
父親在母親去世第二年就辭了職,把我帶到那里。他是一名志愿者,整天攀扶在腳手架上,一筆一畫地修復被風沙和歲月侵蝕了面容的壁畫。
那時我還沒有開始念小學,父親每天一大早就去工作,我被鎖在宿舍里,伏在小凳子上看《兒童識字》。
我們住的地方離窟區很近,門口就是胡楊林,風吹得樹葉嘩啦啦地響,隔壁婦人的咳嗽在風里傳得很遠。
有天父親過生日,他的伙伴都來了,點了罩子燈,喝酒吃肉,拿根筷子一下一下地敲著桌子唱“花兒”。我縮在角落里烤火,自從來到北方,我就生了凍瘡,用了很多藥都不見好。
花兒是大西北的山歌,像古時的詩經,有比興,合轍押韻,唱的多半是纏綿的愛情和自由,熾熱的詞,直勾勾的表白,用粗獷的曲調唱出,有種原始的風味,它的詞叫“花兒”,演唱稱為“漫少年”。
父親最要好的朋友高伯伯趁著酒勁,正吼著“我維的尕妹心變了,大眼睛認不得我了”時,有人在外面敲擊窗戶。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十五歲的丁巖,我那會唱花兒的少年。他推門進來,說他母親近來睡眠很差,好不容易才睡著,希望哄鬧的聲音能夠輕些。
高伯伯連聲道歉,丁巖也很客氣,然后他看到了我的凍瘡,咦了一聲。次日晚飯時,他端著一酒盅黑色的粉末,遞給父親看。他說這是民間土方,涂在凍瘡處,很快就會好。
幾天后,我的手就結了痂,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狀的疤痕。
和丁巖也就這么熟識了。
馬馬馬,盲婚啞嫁,隔山互念、遇水相忘的,親親的咱倆。
我念高二時,丁巖25歲了。他和父親做起了同樣的工作。我們常常大半個月才見一次面。他時常說起他最熱愛的詩人張子選,和我下五子棋,教我書法,在毛邊紙上反復地寫那首:向魚問水,向馬問路,向神佛打聽我一生的出處,而我呀,我是疼在誰心頭的一 塵土。
丁巖是個古舊而放曠的人,喝陳年的燒刀子,寫漂亮的字,聽老歌,在晴朗的日子帶我去看壁畫,一路唱著花兒:“園子里長的是綠韭菜,不要割,就叫它綠綠地長著;尕妹是山泉阿哥是水,不要斷,就叫它淡淡地淌著。”
他說當年執筆作畫的人們心中閃現的一定不是佛道,而是愛人的容顏。否則如何解釋其中總會有一兩個形象有微妙感呢?他們或奏樂或微笑或舞動,衣袂飄飛,眼神安然,那應該是愛人的眼神。
我們背風而坐,身后是寶相莊嚴的佛像。夕陽把天際染成橙黃,人在那樣的顏色里坐著,連呼吸都很輕。
我考上大學離開敦煌,丁巖沒有去送我。父親說,丁巖今天要加班,他讓你給他寫信。
好吧。我買來信紙,在黯黃的紙上寫他的名字,想把我沒能說出口的話都告訴他。可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這感情藏在我身體里,那么多年了,像一顆小沙礫,日日磨心,我不知道心房是否就是蚌殼,將它磨成了珍珠。更不知道將它呈遞出去,是被棄之如敝屣,還是奉若神明。
最終揀了不相干的話來說,說深圳果然就是我渴望的南方。或者默寫張子選的詩給他:天亮前我夢見一白一黑兩匹馬,像寄自人間的兩封信。那白馬白如雪,黑馬黑似夜,它們一匹是銀子一匹是鐵……
可丁巖呢,干脆就不想對我說什么吧,我一個禮拜給他寫兩封信,他從沒回過。
你是肝子妹是膽,肝膽離開是萬難呀。
認識小路是在秋天。
他問我:“你喜歡聽什么歌?”
我說:“花兒。”
他就點頭,說很多人都喜歡花兒樂隊。
我不打算解釋,這個世上,丁巖之外的人,每一個都是別人。
我和小路開始交往,去圖書館,他戴上耳塞聽歌,我看小說。
翻到一頁,正是介紹西北花兒,有一首是丁巖唱過的:“正是杏花二月天,牽牛花拉上了房檐;你是肝子妹是膽,肝膽離開是萬難。”
我發起了呆,小路碰了碰我,慢慢地推過一本厚厚的筆記本,牛皮紙,黑色字跡。
“佛來自印度是受人拜的,你活在世上是讓我疼的,疼不好,瞎疼。”
他粗枝大葉,字寫得一點都不好看,但他肯為我從無數雜志上收集張子選的詩,再把它們抄錄到本子上。可你呢,丁巖,你連回信都不樂意。
回校的路上,小路拉起我的手,如所有的情侶。
走哩走哩者越走越遠了,眼淚的花兒也飄遠了,窮光陰把阿哥害苦了,尕阿哥他走到口外了,丟下呀尕妹受罪了。
父親繼續參與第二期修復工程,寒假我回去過春節。在接站的月臺上,我看到了丁巖。
他說:“在深圳你每天都要沖涼的,你爸爸知道你一回來就要洗澡的,特地準備了一大桶水。”
在敦煌,最奢侈的是水。到了深圳,水再也不是問題,我興奮得在第一封信里就告訴丁巖,我一天要洗兩次澡。
可見他是收到我的信了,我打定主意不再說話,丁巖也閉上嘴,背起我的行李走在前面。
父親見到我很驚喜,說明礬剛丟到水里去,要等片刻才能讓它將雜物都沉淀到下面去,又說這桶水是丁巖弄來的,得好好謝謝他,丁巖沒坐兩分鐘就回去了。
父親說:“丁巖臘月二十八結婚,多年的鄰居了,他對你又挺照顧,你別忘了送份禮物。”
“哦。”
我收拾完了床鋪又去掃地,掃完地去貼春聯,貼完春聯后,不顧父親反對,硬是將所有的廚具都洗了又洗,父親說:“康樂,碗不臟,不用洗三遍。”
“哦。”
“青石頭崖上的鴛鴦樓,手攀住欄桿者點頭;尕妹是阿哥的護心油,千思萬想的難丟。”
他丟了我。
而我呀,我是疼在誰心頭的一 塵土。
我在回敦煌的第9天就返程了,小路來接我,我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去回想敦煌。
小路這樣好,我當然應該愛上他。學會灰心,其實絲毫不難,不是嗎?
大學一畢業,我就和小路訂了婚,每月關心水電物業,糧食蔬菜,時間排得滿滿當當。我以幫導師做項目為由,每年都留在深圳過年。直到結婚一事擺上日程,才和小路回了一趟敦煌。
父親和他很談得來,見他對壁畫很感興趣,當天下午就帶他去石窟。
父親耐心地講解著,小路流連忘返,隨后,我聽到一前一后兩聲驚呼:“快看!”
一幅后唐風格的飛天喜樂圖上有數十個飛天,姿態神情各有不同。或盤旋飛舞,或頷首側立,花瓣彩帶云紋點綴其間,浩蕩飄逸。畫面右側有兩名飛天,一名穿黑衣,另一名著紅裝,左手背上有一道清晰可辨的月牙形狀疤痕。他們彼此凝視,眉眼都很年輕,神色歡喜蕩漾,一望即知是兩情相悅的模樣。
“是您畫的嗎?爸爸。”小路問。
父親搖頭:“這里不是我負責的區域,不過,畫者有私德。”
畫者有私德。作為敦煌壁畫的修復者,你可以于壁畫非醒目處,用你需要紀念的某張臉,替換飛天的容顏。
這是一個秘密的權利。
“那它是誰的作品呢?她簡直和康樂一模一樣,太神奇了。”小路看了看我,又看看壁畫,笑開了花。
父親后來說,丁巖曾說,他是胡楊,我是蒲公英。
我想我了解丁巖的意思,他是一棵扎根于敦煌的胡楊,我是隨風飄蕩的蒲公英的種子。蒲公英做不了胡楊近旁的植物,那么就化身為飛天,以另一種方式,相攜相依吧。
在中國敦煌,有一幅壁畫,畫的是23個飛天,其中兩名,一名穿黑衣,一名著紅裝,彼此凝視,眉眼都很年輕,神色歡喜蕩漾,一望即知是兩情相悅的模樣。而紅裝飛天手背上的疤痕被人用膚色修補過了,故此已經辨認不出。至于黑衣飛天,如果一定要追問的話,附近的人們都說,他很像某位壁畫修復工作者。
(木英摘自2006年5月10日九界文學網,全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