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牛花總是爬上墻頭開花,而且只燦爛一個早晨。但是,它們總是成對盛放。
我注視著他們順著荒涼的塵土路越走越遠。兩個軍警把一個戴著手銬、赤著腳、衣服破破爛爛的小矮子夾在中間。小矮子一蹦一跳地走著,就像在跳一種笨拙的舞蹈,也許他生來就是個瘸子,也許是剛才受了傷。
這個可憐人的模樣很滑稽。他走過來時,我正坐在門口臺階上,屋里傳來我爹沉重的腳步聲。
“你瞧,你瞧,他多滑稽,是吧?”我笑呵呵地說。可是我爹狠狠地瞪我一眼,一把揪起我來,擰著我的耳朵,把我拖進他的房間。
“告訴你,什么時候都不許你拿犯人開心。”
“干嗎不許呀?”
“因為他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再說,沒準他受了冤枉,你怎么知道呢?不管怎么說,應(yīng)該同情他才對。”
那天晚上我爹領(lǐng)我上廣場去了。那是本地上流人士大熱天晚上乘涼的地方,地區(qū)法官就在我們旁邊的桌子坐著。
“今天逮的那個人犯了什么罪?”我爹向法官問道。他們倆關(guān)系不錯。
“偷東西。”法官答道。
“他是哪兒的?”我爹想弄明白,“是個流浪漢吧?再不就是找不著工作?”
“他在磚廠干活,”法官說,“好像是偷了老板的什么東西,是不是湊巧也偷了你的東西啦?”
“怪了,”我爹說,“我瞧見他的時候,看他那個打扮,光著腳丫子,破衣爛衫的,我還當(dāng)他是被人偷光了,原來倒是他偷了人家的。”
過了幾年,我爹頭一回答應(yīng)我上福齊諾平原去,這對我來說可是件大事情。我覺得一眨眼我已經(jīng)長大啦。他老早就把我叫醒了,天還黑著呢,可是他已經(jīng)給公牛喂過料,飲完水,把車在大門前備好了。我驚奇地聽到,房屋那邊傳來織布機的聲音,踏板和梭子在響著。我媽也已經(jīng)干活了。可是她馬上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看著我吃早飯,最后叮囑我一些事情。我記得她嚴厲地警告我,到了福齊諾,不許在太陽地里坐著。“頭一回下地干活的人,差不多十個有十個都要中暑。”她對我說,然后送我上車。
越往平原上走,大隊的莊稼人,大車,騾子,還有驢子,就逐漸地減少,各奔東西,最后只剩我們自己了。這時我爹才突然發(fā)現(xiàn)他忘了帶煙葉。看他那神情,我猜到這是非常嚴重的事情。沒有煙抽,這整整的一天,他在酷熱的平原上可怎么過呀?再窮的莊稼人也絕不會不抽煙的。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我們到福齊諾也走了好半天,再回去拿連想也不用想。尤其叫我痛心的是,我爹一個勁兒地念叨著:“我可從來也沒忘記過,真是!真是!”這是不是說都怪我呢?我覺得喪氣透了。對我來說那么值得紀念的一天,一下子被一團烏云罩住了。到了我們那塊地上,我爹把車卸下來,把牛套上犁,一聲不吭,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爹吆喝著公牛,正要開始翻地,突然又向我招呼起來。
“來,拿著這個去,”他拿出點錢說,“隨便碰見什么人,問他買根雪茄,或者一點煙草。”
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挺猛了,大路上幾乎不可能還有什么人。可是快到中午的時候,一個男人,騎著一頭小毛驢,順著大道向我們這邊慢悠悠地走過來。我朝他跑過去,拿出錢來,指著一動不動地站在半條犁溝上的我爹和公牛,直截了當(dāng)?shù)睾退勂鹳I賣來。
“我沒有整根的雪茄,”那個人答道,“只有半截兒。”
“沒關(guān)系,”我挨著毛驢小跑著說,“把錢拿去吧,您有什么我要什么……啊,給我吧,您別不給我。”
“為什么我就該走一整天的路連口煙都抽不上呢?”他問道,“你爹就比我更要緊嗎?”
“哪里,當(dāng)然不是,”我說,“不是那樣。只不過他為了這玩意兒可難受著呢,他一賭氣整天誰都不理。”
“那就更活該啦,”那人反駁道,“他以為他是老幾?”
我還是挨著毛驢站著,不過已經(jīng)有點灰心了。
“我們那個籃子里有好吃的,”我說,“您要是餓了就把我那份吃了吧。那個桶里還有我們自己釀的葡萄酒。您先別走啊,您自己去看看吧。”
可是那個人還是那么倔,真是的,他看見我無可奈何,似乎還覺得挺好玩。我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給我吧,”我一個勁兒念叨,“給我吧。”
“拿去,”他忽然說,把那半支雪茄遞給我,“送給你啦,做個禮物吧。”
“那您不要錢怎么行呢?”我不同意說。
“半支雪茄要什么錢,”那人說,“哪有賣半支雪茄的。要么留著自己抽,要么白送人。”
我沒堅持,因為我一心想著去對我爹吹吹我的本事。
“邪氣,”當(dāng)我得意洋洋地把談判經(jīng)過給我爹講完,我爹批評我說,“你起碼該問問人家叫什么呀。”
過了幾年。一天傍晚,我正坐在大門前臺階上,膝蓋上放著一本拉丁寓言,這時候我瞧見一個人打前面走過去,戴著手銬,旁邊是兩個軍警。給我半支雪茄的那個人,就是他。我毫不猶豫,一下就認出他來了,就在認出的一剎那,我覺得心頭猛地一震。
我跳起來去找我爹,要把發(fā)生的事告訴他,可是他不在家。我跑到我奶奶那兒,跟著又到廣場上,可是誰也沒瞧見他。找了好一會兒,最后在牛棚里找到了,他正在喂公牛。我那樣子準是慌里慌張的,因此我爹一瞧見我,立刻問我是不是家里出事了。啊呀,可不是嘛,我說,于是一五一十地把經(jīng)過說出來。
第二天,我爹帶我上法官那兒去。
法官解釋說,那個人被抓起來,是因為偷了東西。
我驚訝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說他兇暴,說他和人吵架把人打個半死,我都相信,可是說他是個賊,我不相信。
法官挺好說話,準許我們到監(jiān)獄里去探望那個人。在去監(jiān)獄的路上,我爹說:
“咱們應(yīng)該送他一點兒小禮物。可是送什么好呢?”
“送些雪茄煙,沒有比那更合適的啦。”我出了個主意。
“這主意可太妙了。” 我爹說。
盡管年紀小,我還記得那次探監(jiān)的細節(jié),那是我頭一回踏進那種地方。
一跨過門檻,我的心就拼命地跳起來,跳得直痛。監(jiān)獄看守把我們領(lǐng)進一間臭烘烘的小屋,微弱的光線從一扇小窗子的兩條鐵柵里透進來。他向我們指指一面墻上的一個鐵窗洞,有一個人眼睛那么高,從那兒我們可以和要見的犯人說話。為了瞧見他,我不得不踮著腳尖。那個人一眼就把我認出來了,可把我樂壞啦。
(張明摘自《當(dāng)代意大利短篇小說集》,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