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混合了以前兩本暢銷書的策略:《裸猿》,將社會學(xué)問題當(dāng)做生物現(xiàn)象來觀察;《格調(diào)》,以略帶嘲諷的口吻來津津樂道富人們的豪奢和品位。這兩種策略不單在于修辭,而且在于自我保護。這是一種反諷的話語結(jié)構(gòu),但它所帶來的卻并非一種解放和拆解,而是更為潤滑、無痛的被動接受,對富人生活方式和觀念在一種溫和、安全的氛圍中加以接受。
富人就是不一樣,這是被他們多得要死的金錢所決定了的。當(dāng)我們面對這樣一種與我們很不一樣的人時,我們的道德感受到了挑戰(zhàn),我們的倫理指針顫動不已,暈頭轉(zhuǎn)向。仇富?羨富?轉(zhuǎn)過頭去漠不關(guān)心?或者酸溜溜地說出那句老話,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所有這些不同的態(tài)度和口氣都讓人感覺虛弱和無能。
這種虛弱和無能感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特有的。仇富在仇富的年代是理直氣壯的,那是在我國的20世紀(jì)50年代至20世紀(jì)80年代初期。羨富在羨富的年代也理直氣壯,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的“萬元戶”,90年代初期的全民下海大經(jīng)商。但,現(xiàn)在,既沒有運動—無論是仇富的運動還是下海的運動,又沒有圣人—不論是圣人是他人,還是自己。我們目中無神,倫理的底盤在空中飄揚。因此,我們的修辭發(fā)達起來,進入了一個反諷高度發(fā)達的時代。想說愛你,又倍感惡心,于是,就有了周星馳那句著名的以惡心攻惡心的“愛你一萬年”,無數(shù)男孩、女孩找回了他們的愛情話語。同樣,要說起有錢人,要窺看巨富的神秘生活,讀者們也決不能接受一本封面上印著鈔票的暢銷書,這本書不能直接叫有錢人百萬富翁、億萬富翁,而要把他們叫做—“大狗”。
富人自我夸耀的生活方式和頑固習(xí)性我行我素,決不會絲毫顧及到非富人的判斷和評價,而真正被反諷所拆解得一塌糊涂的恰恰是讀者—窺視者對生活方式的原有判斷,盡管它原本就是支離破碎的、飄搖不定的。
就像只有五千年燦爛文明才會孕育出阿Q一樣,只有在高度成熟的文化自我保護裝置下,人們才會將富人叫做“大狗”。而《大狗》卻會告訴你:富人之所以為富人乃在于他們較之我們更接近動物,他們不文化,他們直截了當(dāng),攫取財富,謀取權(quán)勢、追逐女色—肆無忌憚、貪得無厭。
《大狗》有種呆板的壓迫感,讓人轉(zhuǎn)不過身來。被觀察者作為動物我行我素,動力十足,始終如一。觀察者在話語泡沫中徹底浸泡,手足無措。富人、非富人都是被規(guī)定了的,生活被方式化和習(xí)性化,無論是富人還是非富人—他們的一舉一動、動欲動念都是被規(guī)定了的。
羅蘭·巴特拒絕對自己給出判斷。因為,“判斷即意味著:‘我’變?yōu)椤沂恰冶黄葟膶儆谝粋€謂詞—某一方向、機制、著力點,從而淪為笨重的實體。”
羅蘭·巴特?zé)o法被規(guī)定,但羅蘭·巴特是個有智慧的人,而智慧并非是人人都有的品質(zhì)。“至少現(xiàn)在讓我停留在這片空無:純潔,而且不會被點破。”你在智慧界限的這邊還是那邊,這是你先天就被規(guī)定了的。
(《大狗——富人的物種起源》,新世界出版社,[美]理查德·康尼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