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車上,有兩個中年漢子站在唯一的空座位跟前大聲謙讓,你叫我坐,我叫你坐,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一個不合時宜的家伙趁機把那個座位占了。兩個中年漢子面面相覷,恨不得一起動手掐死那家伙—這兩個人當中的一個就是我在這里要說的烏拉圭作家胡安·卡洛斯·奧內(nèi)蒂。

存在主義是奧內(nèi)蒂脈管里流淌的血—因為“人生就像一個白癡講的故事,充滿了騷動的喧囂,毫無意義”。 奧內(nèi)蒂寫的是霧氣彌漫的城市……令人窒息的城市生活一直是他心中永不消失的夢魘,他所歷經(jīng)的每一人、每一事、每一物都清晰地折射在他的悲情文字之中,所以有“拉丁美洲城市小說創(chuàng)始人”之稱。
《造船廠》寫的是一個叫拉爾森的主人公,他渴望自己能干一番大事業(yè),可是屢屢失敗,就連追求廠主的白癡女兒也難以得手,終于以悲劇而告終。情節(ji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故事寡淡得也不能再寡淡了,通篇都是漫無邊際的回憶和漫無邊際的聯(lián)想,什么時候把你看煩了看得火冒三丈了,什么時候算完。
奧內(nèi)蒂筆下的城市與另一個城市小說家穆時英的不同,穆時英的城市是建筑在物質(zhì)和欲望的基礎(chǔ)上的,由夜總會、狐步舞和長了“一張會說謊的嘴一雙會騙人的眼”的舞女所組成,而奧內(nèi)蒂的城市則是荒謬的、陽痿的、死氣沉沉的,所以他說:我寫作時是處于一個封閉的世界里,我的心也被鎖住了,我多次感到極度的消沉,總有一種死神臨近而不是生機勃勃的感覺……奧內(nèi)蒂把這種感覺也傳染給了我們,他用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時空的對立和交叉以及類似“苔蘚在亂堆里生長”和“鐵銹吞食金屬”般的沉悶語言,把他揮之不去的死亡意識一點一點滲透給讀者,令人絕望到了極點。
但不能否認,他影響了整整一代西語作家,巴爾加斯·略薩就說:我們拉丁美洲作家都欠了奧內(nèi)蒂一筆還不清的債。就我而言,他的書最大的好處就是絕望之后,會為自己不是書中的困頓人物而倍感欣慰,不禁長舒一口氣,對自己的現(xiàn)狀滿意了許多,覺得越活越有滋味。
西方人說如果讓英國人做警察,讓法國人做廚師,讓德國人做工程師,讓意大利人做情人,讓瑞士人做雜役,那就是天堂。而奧內(nèi)蒂所創(chuàng)造的圣瑪麗亞市居然讓英國人做廚師,讓法國人做工程師,讓德國人做警察,讓瑞士人做情人,卻讓意大利人來打點雜務(wù),那自然是地獄無疑。
老頭兒折騰了一生,中學(xué)輟學(xué)以后,做過大戶人家的門房,做過酒館的仆役,也做過球場的售票員,最輝煌的是擔(dān)任《前進周刊》的社長,可惜,因為言論激進,很快就被迫停刊。不久,又因一部書得罪了軍事獨裁政府,被監(jiān)禁之后,走上了流亡之路,躲在馬德里的一所陰暗的公寓里,幽居起來。奧內(nèi)蒂在馬德里的生活狀態(tài)跟陳獨秀晚年在江津的生活狀態(tài)十分近似。那時江津人都不曉得形單影只的陳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陳獨秀,只見偶然有人來看望他,全是滑竿來滑竿去,穿得也很體面,人們就以為他很有錢,偷兒也來光顧,弄走了兩個箱子,打開一看,都是寫了字的稿子,偷兒氣壞了,一把火給燒了……奧內(nèi)蒂也是這樣,直到他死了,馬德里市民才知道這個近乎于漫畫式的胖家伙卻原來是西語世界的一代文豪。
奧內(nèi)蒂生命的最后幾年是在床上度過的,飽受肝病之苦,1994年的春天他告別了這個灰色的人世,烏拉圭政府希望能把他的骨灰?guī)Щ氐阶鎳ィ胰俗裾账勒叩纳耙庠福芙^了,就葬在了馬德里的雅慕黛娜圣母公墓。
我所看到的奧內(nèi)蒂作品的中文譯本,截止到目前,除了《造船廠》之外,還有一部《請聽清風(fēng)傾訴》,均納入云南社的“拉丁美洲文學(xué)叢書”之列,前者由我十分仰慕的趙德明先生翻譯,后者則由徐鶴林先生翻譯。
(常玉摘自2006年7月28日《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