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內改革,對外擴張,仔細分析,并不矛盾
進步主義的基調是強調平等、關注弱勢群體、反對弱肉強食,那么合乎邏輯的應該是在世界上同情弱小民族,反對帝國主義。但這個時期美國開始向外擴張,為“二戰”后的稱霸全球從理論到實踐奠定基礎。對內改革,對外擴張,仔細分析,并不矛盾。
進步主義的改革有一個薄弱環節,就是種族問題。進步主義思潮的產生與內戰之前的反對蓄奴運動有某種淵源,但這只是一部分。到20世紀初,許多主流改革派多為白人精英,或者本人就有種族優越感,或者知難而退,回避種族問題。他們強調經濟平等,但多數不關心種族平等,無視當時尖銳的種族隔離問題和黑人的處境。
例如,老羅斯福在種族和國族問題上是公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在他從政以前曾多次發表關于印第安人的講話,用極端鄙視的語言形容乃至咒罵印第安人,認為對這種充滿罪惡的“野蠻人”,如不馴服,就理應趕盡殺絕。對于黑人,他執政后,鑒于當時形勢,沒有公然發表歧視性言論。不過,他和威爾遜總統或隱或顯在思想上都是盎格魯-撒克遜種族優越論者,甚至認為其他族裔拖了美國的后腿。
從底層來說,有組織的勞工運動多代表先移民的熟練工人,多為白人。他們本能地排斥新進入勞動大軍的黑人和后來的移民。新移民雖然對推動市政改革有積極性,但是不同族裔之間卻不團結,與黑人更不團結,形不成反對種族歧視的力量。
進步主義改革的方向是反對放任自流,加強聯邦政府的職權;從這里派生出來“新國家主義(new nationalism)”,在理論界的代表人物之一是克羅里(Herbert Croly)。他明確主張加強權力集中,認為杰弗遜式的建立在個人自由、分權基礎上的民主已經過時。他反對拆散托拉斯,而主張加強政府法規;主張精英民主,而反對平民主義的民主。當然,并非所有進步主義者都與克羅里一致,與其對立的布蘭代斯(Louis D. Brandeis)就傾向平民主義,向往杰弗遜式的民主,反對對外的強權政治。不過在實踐中,加強聯邦政府權力是大勢所趨。
某種意義上,主流進步主義與帝國主義思潮有共同的根源:與進化論一致,都相信人定勝天,通過人的主觀努力可以改造世界,進步會戰勝落后。那個時期的美國人充滿自信和樂觀,與生俱來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天命”思想,到此時具備了付諸實現的條件。進步主義者更是推波助瀾,他們要與過去的“渺小”決裂,要創造偉大的、史無前例的民主。他們相信一個現代化、城市化、多元化的美國社會能夠為普世的、充滿活力的新式民主提供基礎,真正實現民主所許諾的一切。他們所理解的民主既對一國的公民,也對全人類的公民,美國人的責任不僅在本國,而且在全人類。
老羅斯福集中代表了這種思想,他在與壟斷集團斗爭的同時,加強和擴大了政府的權力。他鼓吹好的公民應該有責任感,為國家的整體的利益而自律,認為美國向外擴張不但符合美國利益,而且符合優勝劣汰規則,是美國的“天命”。他在美西戰爭后不久撰文稱:“在這個世界上,一個沒有尚武精神、閉關自守的國家,終究要屈服于那些保持雄風和冒險精神的國家的。”他反對美國國內同情弱國的傾向,曾公開表示,一個民族如無力保衛自己,就不配存在。
更重要的是,這一思潮符合實際發展的需要。在占領和爭奪世界資源和市場方面,美國是后來者;到世紀之交時,已經實現繁榮穩定,同時美洲大陸的邊疆已經開拓到頭,而過剩的產品需要出路。此時美國與“舊世界”——特別是英國越來越接近。一批有影響的雜志都連篇累牘發表文章支持帝國主義,認為這不僅符合美國的經濟利益,而且美國對世界負有民主責任。這樣,美國進步主義者與英國的改良派也找到了共同之處。他們相信英美聯合或各自行動,可以給世界“最低下”的人帶來秩序、民主、文明和正義。在這里,現實利益、進步主義、“盎格魯-撒克遜種族優越論”和帝國主義就匯合在一起了。
當然,反帝國主義的思潮在當時也是存在的,有從左派自由主義方面反對,認為帝國主義是背離早期共和理想,是對其他國民自由的粗暴干涉;也有原來的經濟放任自流派從右的方面,認為恰恰是進步主義運動主張政府干預促進了強勢政府,把干預擴大到國境之外,走向帝國主義。但是這些思潮都比較弱,“國家主義”擴張的思潮占壓倒優勢,成為美國20世紀對外關系的主流,因為它符合現實需要。■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