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卑未敢忘憂國

□ 民間信札三封

自古以來，好官護一方，好狗護一莊，要讓鄉親們百代都頌你的好才真好呢！

尊敬的中央領導同志：

您好嗎？祝福您身體健康！

我是廣西石龍縣（原武宣縣）的一個普通干部，出于黨性原則和國家利益的考慮，向您反映一下我們這里大躍進以來一些很不正常的情況。

全國的大躍進和大煉鋼鐵運動取得了偉大的成就和勝利，我們廣西也取得了偉大的成績。但我們這里還存在讓人難以想象的問題，一些干部弄虛作假的不正常手段，和不顧一切的左傾盲動情緒，造成了大量的經濟損失，也不符合共產黨的一貫方針和實事求是的精神。尤其是在大煉鋼鐵的運動中，對社會和群眾直接造成了極壞的影響，敗壞了黨的聲譽。

在“以鋼為綱”的指導方針下，為了出成績，放躍進衛星，我們的一些干部成了只要數字，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的機器。大煉鋼鐵本應該用焦炭，我們這里沒有焦，而山林茂密，幾千年來我們柳州的木材是聞名于世的上好佳材。可是縣里一聲令下，幾萬人上山砍伐森林，從7月一直砍到現在，大約幾十萬方木材砍下來全都煉了木炭拿來煉鋼，結果怎么樣呢？我們武宣歷來不曾出過鐵礦，沒有鐵礦石，縣委領導就組織全縣開展全民捐獻鋼鐵運動，由干部開會發動群眾，并帶領民兵組成收鐵隊，挨門挨戶查抄鐵器，就連群眾家的鐵鍋、菜刀、鋤頭、犁頭、秤砣、扁擔勾都收去當成“廢鐵”煉了鋼了。由于條件和技術不過關，煉出來的所謂“鋼鐵衛星”，大都是無用的廢品燒結鐵。為了放衛星，爭上游，一些干部弄虛作假，大搞表面文章。工地上搞什么紅旗化口號化，到處都是紅旗飄飄，口號震天，社員群眾大搞連續作戰，幾天幾夜不讓休息，有什么用呢？還是只能煉出廢品罷了。

我們這里干部作風也很成問題，對人民群眾麻木不仁，甚至把他們當成完成任務的工具，根本不管其死活，許多工地出現嚴重的群眾生病和個別因勞累過度、吃不飽飯的死亡現象。但一些干部對生病的社員毫無階級感情，仍然普遍要他們出工，否則就會遭到打罵和不給飯吃。這哪里還是共產黨人的作風？？？！！！在那些干部心里，他們根本忘記了人民群眾是我們的親爹娘，是我們的勝利的源泉的道理，反而魚肉百姓，草菅人命！據我所了解的情況，這樣的情況，還不止是我們一個縣的孤立現象，在我們柳州地區還很普遍。

我在想，我們柳州地區的林木是有名的，國家建設也需要大量的木材。與其把樹木都砍光了拿來煉這些廢品，那不是極大的浪費嗎？何必要把這么好的木材燒了，把群眾的家都毀了，去煉成沒用的鐵渣呢？干部是為了完成任務，但我們黨的群眾觀點和作風毀于一旦，這樣的損失和后果，是不堪設想的啊！

敬愛的中央領導，我們要貫徹執行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這是我們黨的不可動搖的原則，我們要把我們親愛的祖國建設成為強大的社會主義工業國，這是我們全國人民的愿望。我想，能不能實事求是地安排生產和工作，出鐵礦的地方煉鋼，出焦煤的地方煉焦，出木材的地方砍樹，出糧食的地方供糧，全國工作統一規劃，我們的事業才可能多快好省地建設共產主義。

我是一個小地方的一名普通干部，眼界狹隘，可能講得有許多不對的地方，但我的出發點是為了黨和國家的利益，請您理解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維護我們共產主義事業的心愿！

致以

共產主義敬禮！

一名干部伊民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日

【編輯附記】

這是一封反映1958年毀林煉鋼的信。這種環境意識在當時極為少見，因而顯得更為珍貴。

武宣位于廣西中部，柳州地區南部。據1948年統計，武宣森林覆蓋率為58％左右。1957年初，全縣有林面積達69.42萬畝，其中山林57萬畝。林中常有華南虎、金絲猴、長尾猴、野豬等珍稀動物出沒。

1958年8月24日，縣委召開廣播大會，號召實行“人民公社化”。8月26日，成立“鋼鐵生產指揮部”，十多萬“鋼鐵戰士”奔赴“前線”，大辦鋼鐵。全縣投入17％以上的勞力，拆房建爐，毀林燒炭，三個多月苦戰，落下個林毀山禿，從此武宣經年大旱。

中共中央委員會：

對當前革命形勢，各級黨委提出各項工作要求、措施、規劃都是令人興奮的，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有一點我思想未弄通，因而提出一點疑問。

多、快、好、省是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共產主義風格是樹立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共產主義美德，在我認為是這樣一回事情。但是目前各地某些做法上我認為不是這樣，也可能是我鼠目寸光，跟不上形勢發展，思想保守。總的來說我想不通，是一個共產黨員，有話就要對黨言，正確很好，錯了有黨給我指示，幫助我打開眼界，提高思想認識。

毛主席提出建設社會主義要多、快、好、省，勤儉建國，勤儉辦一切事業。但下邊有些地方對中央這個指示上有點不對頭。我認為目前辦事對“多”、“快”、“好”都執行很好，對“省”呢，在我狹小眼光看來執行較差。例如說：人人要樹立共產主義風格，對人要招待好、吃得好、接待好，這是共產主義風格，因而帶來了“省”的反面，特別是現場會議、參觀團、檢查團都要大吃大喝，七碗八碟地招待。據說我們沭陽縣委會今年光招待客人就開支了一萬幾千元。這樣不是一個地方，如專區在漣水縣召開水利現場會議，歷經十天時間，對我們開會人的招待當然是心情暢，但是錢不知花了多少。據參加宿遷縣現場會議的同志講，比其他地方大氣多了。

我們一個公社不過五千三百多戶，三個月來招待參觀團、檢查團也花了二百五十多元。還有其他一些錢暫時是屬于可花可不花的，領導上也擺出要大辦特辦。例如幸福養老院，提倡花被子、買乳牛，還有不必要的講闊氣等等，不勝列舉。當然說以上這些是好的，但人民公社才誕生不久，各種建設事業才開始都要錢。

對參觀團、現場會議、檢查團都需要的，因為能交流經驗，取長補短，啟發工作。但是也不是什么外國來賓、國際友人，能不能簡單一點招待呢？能不能把招待費改用做建設費呢？當然說，我不是說就是不招待了，主要是要簡單一些，只要能吃飽飯，開好會做好事，把我們的理想——共產主義事業早日實現，那不是比今天一時之好更好嗎？特別是縣委組織的各項工作檢查團，那是經常不斷，可說到哪里就要招待，然說為客三升米，機關大部分人也就吃個順便。既然公社知道這個情況，為什么又要這樣做呢？主要目前農村公社各地已形成這樣風氣了。以上的招待費用平均一個公社二百元之多，加之縣里的招待和一個縣一個專區，一個省把這一筆開支集中起來能不能多辦一個大點的工廠呢？

上述看法和認識不知當否，請指示。

江蘇省沭陽縣十字坡人民公社

劉亞東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日

【編輯附記】

召開各級干部會議，是體制運作中自上而下政令貫通的重要保證。在“大躍進”中，各級干部會更是空前頻繁，因而會議的吃喝招待浪費驚人。與此同時，大饑荒鋪天蓋地，席卷全國。

1958年12月2日，江蘇省沭陽縣十字坡人民公社社員劉亞東給中共中央寫信，就各地各種名目的現場會、參觀團、檢查團的大吃大喝現象，及公社化后各種名目的開支浪費現象直言相諫，以期引起重視。

12月24日，中共中央向全黨轉發了這封上書，并發出通知，要求各地注意會議招待浪費的問題。

少奇主席：

我們是你的家鄉花明樓的社員，是你的鄉親，這里向您反映一下家鄉的困難。

您當了國家主席，是我們寧鄉人的驕傲。一說起國家主席是我們花明樓的人，那更是我們的光彩。但是，少奇主席，您知不知道您家鄉的鄉親們在遭著滔天大罪呀？

這兩年，我們的生活太困難了。公共食堂吃不飽，糧食絕大部分都交國家了，食堂的糧油，大部分干部占便宜吃了。他們多吃多占，天天吃小灶，吃得油光滿面，就連他們的家屬也吃飽喝足，而社員連喝粥都沒有米星子。尤其最近以來，田里糧食剛收下來，大家餓了幾個月的肚子，還指望食堂里這回會讓人吃幾餐飽飯。哪想到開飯時只多了一點米，還是吃野菜稀飯。稀飯沒吃幾天，又開始像以前一樣吃樹葉和野菜粥，滿鍋沒幾個米星子，食堂還經常斷伙，社員們餓得前心貼后背。問干部怎么不讓人吃飯，干部回答說，收下的糧食還不夠交征購任務的，你們不好好干活，多生產糧食交國家，餓死你們這些懶漢沒話說！可憐社員哪里是偷懶，吃不飽飯干不動活，一個個餓得走不動路了，田里莊稼沒心思種，也沒力氣種。收上來的糧不夠上交國家征購任務的，那我們種田的人就該餓死嘛？！我們真怕長此以往，年復一年，那一定有一天社員都會死光的，那還有誰來給國家種糧食呢？

劉主席，我們天天餓肚子，得了浮腫病還不能說，說了就要挨打餓飯，搞不好就說你是“反黨、反三面紅旗”，要送勞改。餓死人只能說是病死的，社社隊隊，死人常見，一個生產隊，餓死的人怕不有幾十上百呢！現在我們心里只想吃一餐飽飯，也沒枉來一回人世。

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發到你的手里。你要是能收到信，就快派人下來調查，我們保證沒說假話。劉主席啊，當了那么大的官，你能不能照顧一下鄉親們？自古以來，好官護一方，好狗護一莊，要讓鄉親們百代都頌你的好才真好呢！不要讓后人說起我們花明樓出過一個國家主席，在他的手上，餓死的寧鄉人有成千上萬！

此致

敬禮

花明樓群眾

一九六○年十月十六日

【編輯附記】

湖南省寧鄉縣，是前國家主席劉少奇的故鄉。

劉少奇夫人王光美在90年代看到此信時熱淚盈眶。她回憶說，“苦日子”時期，劉少奇家鄉民眾書信不斷，有些被社、縣、省及中央有關部門扣押，有些呈送到劉少奇手中，引起他的重視。這些信件，對劉少奇了解社會真情，體味民眾疾苦，反省政策失誤，起了相當大的作用，是促成他1961年回鄉調研，下決心扭轉局面的重要契機。在劉少奇之子劉源撰寫的回憶中，也描述了父親當年試圖以百姓來信對政策產生影響未果，并由此種下了罹難禍根的歷史事實。該信現保存于湖南省某檔案館。（信件提供 余習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