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的回響

你的內心深處必定隱藏著孤寂的角落，在成長的歲月中，你可曾嘗試走出這封閉的一隅，去傾聽你熟悉的聲音以外的其他的聲音？在這個象牙塔，長久以來，我們其實已經習慣了在自己的心中呢喃、沉吟，孤寂在此，冷漠在此，麻木也將在此，因為我們傾聽到的只有自己孤寂的回響，縈繞在耳際的只是自己熟悉的聲音，習慣于和同膚色的人講同一種聲音的話語，甚至早已安于以自言自語的方式安慰孤獨的心靈，于是誰也沒有在意過其他人的回應，或者在地球不同的角落回響的其他聲音。

我現在回想起來了，你近乎絕望的怒吼，對著一群失語的學生發出了心中的怒吼。你以為自己早已習慣這樣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的教學方式，面對沒有任何回響的失語的天空，你再也無法延續這樣的獨腳戲，即使你撕心裂肺的怒吼，也希望傾聽到失語的嘴角牽動的，哪怕僅僅是微弱的回響。你依稀記得那天推開辦公室的木門，映入眼簾的情景，滿地奇形怪狀的漢字斜躺在地上，那種無法置信的震驚，胸口宛如有一股蠕動的熱血在沸騰著，你覺得自己沸騰的心迅速地跌落到萬丈深淵的冰谷中。你所熟悉的方塊字構架在那一刻完全坍塌，你仿佛感覺到了從口腔噴灑出來的鮮血，淹沒了地上支離破碎的文字。腦海中浮起的是一張張失語的臉孔，緘默的嘴角像在抗拒對某種聲音的回響。橫躺在白紙上的漢字，違背了當初倉頡造字的結構和用心，每一個不按筆畫順序拼揍成的漢字，站不成頂天立地的平穩構架，漢字井然有序的筆畫，在你的眼前扭曲成了一團怪碼。漢字的意象和氣勢，在異族的學生手里，添加了各種屬于他們文字的痕跡，漢字的撇畫成了爪夷文字的彎鉤，國字的部首大口被寫成了可以滾動的圓型符號，無法辨認的字跡是連成一堆、近似淡米爾字形的漢字，叫人慘不忍睹的是被割裂的合體字，被安置在不同的大方格里，在縱橫交錯的句子中喪失了它最初的本意。因此書上的字句，在不同的拼揍和割裂方式的抄寫之下，附載了千百種被扭曲的意義，把抄書的功課，看成了可以隨意拼切的文字游戲，把漢字的王國弄得天翻地覆。在這個失語的天空，方塊字被割裂的軀體，支離破碎的筆畫，無聲的刺傷了你的雙目。

后來你是怎么樣牽動那失語的嘴角，以致他們可以從自己的嘴縫中，吃力地吐出了第一句五音不全的回響？那是一種你屏住呼吸，也無法傾聽到的聲音，微弱又無助的余音在失語的空中瞬間消失。在無數個挑燈不明的夜晚，我在古書中翻查漢字演變的軌跡，從某些歷史的軌跡中找到這種語言的身世。翻至《甲骨文匯編》，我看見了羅振玉、王國維、郭沫若等人為龍骨龜甲上的古文字所進行的嚴密考究；讀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聽見了他和許慎在字里行間的對話，他們是如何梳理方音的差異，以求漢字的正音。這些在歷史上早已逝去的身影，在皓首窮經，博問英辯的治學中，理清了漢字演變的脈絡，找出了古人注音的方法，歸納出了先民造字的四體二用。而我要以什么方式才能告訴我的異族學生，漢字不僅僅是研究字的形音義而已，它的流傳、延續和革新還涵蓋了許多偉大學者的心血，漢字的發展史如果沒有這些人，也會如古埃及的楔形文字、南美洲的瑪雅文字那樣消失得蕩然無存。陸法言辭官歸故里后，住在窮鄉僻壤和外界斷絕了所有的聯系，教學是他堅持的理想，他在自己的家中開了私塾，開課授徒，傳授漢語音韻。每講到文藻，就規定學生必須說出有關詞藻的聲韻。為理想而辦學的老師，為求漢字正音得以延續的老師，即使貧居山野，窮此一生，也無怨無悔。而你的學生躲在象牙塔里，只聽見自己內心孤寂的聲音，外面的風聲、雨聲，還有歷史遺留下來的聲音，他們可曾靜心去聆聽？

而你是有所企盼的，你希望他們跨出了漢語班時，對于課堂上所學的漢字，能讓他們融入這個有聲的世界，能像庖犧那樣有洞悉天地萬物的觀察力，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進而能把漢字創造的意象和現實世界中的萬物聯系起來，然后找到多種可以表述自己想法的聲音。我第一次看見他們端正了自己的坐勢，當我抓著每一雙握筆的手勢仿寫漢字的時候，竟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每一雙手握筆的力度，這力度還原了血染作業中東歪西倒的漢字架構，每一個方格站立的方塊字終于可以在同樣的終點畫上了句號。方塊字的句號，在不同膚色的手畫上去的時候，它泛起了不同直徑的漣漪，在相同的一個方格上，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圓圈，和他們當初執意不肯改的小點比較起來，我似乎感覺到某些漢字的符號，已經在他們的腦海里烙下了或深或淺的鑄印。

我在暗地里狂喜，看著他們沉溺于漢字背后隱藏的文化淵源，從象形字看到天地萬物最原始的雛形；在指事字中領悟到初民以細微的洞察力，突出漢字可以表述的抽象意象；在會意字中讀懂了不可被割裂的義符，相依地并存在同一個空間里，為一個共同的意念而互相引申注釋；從形聲字中聽到了先人最初的聲音，像穿越歷史長河的聲音，向你敘述漢字所展示的凝聚力，每一個有聲的漢字都是一個民族文化的投影。你嘗試從每一個漢字隱藏的文化意象，去解說遠古的人類對現實生活的構思和企盼。信奉伊斯蘭教的哈山，從我的講解中了解豬這種家畜，為什么和古代的中國人在飲食起居方面有如此密切的關系，他用漢字端正地寫出了一個平穩的“家”字，簡陋的茅舍里飼養了豕，就是古代中國人對家的觀念。哈山含笑地告訴大家，回族因為宗教的因素是禁食豬肉，但他還是親手寫下了“家”這個字，漢字的文化交流是可以超越宗教的藩籬。文字的詮釋，當它成為一種交流的符號和語碼時，膚色、頭發甚至眼睛的顏色都已無關重要，更重要的是在不同語言的背景中，漢字的意象和文化的語碼，讓我們領會了一個共同對家的概念，這超出了倉頡初時造字的意象，也遠遠地讓我們跳出了種族和宗教的禁忌和藩籬，從文化交流的角度去凝視漢字橫豎撇捺、縱橫交錯所負載的歷史長度和文化寬度。愛美的薇嘉雅告訴大家，天生就是黝黑發亮的膚色，逼使她在陽光底下行走時不得不撐傘，她說自從學會了寫“天”的漢字以后，她才知道原來天的高度就在人的頭頂上。世界上沒有任何的一種文字可以讓人感覺天空的高度，其實就在你頭頂上那么的真實。還有經常趁我不注意往嘴里塞糖果的賽頓，有一次我在黑板上畫了一個“甘”字提醒她，她看了我寫的甘字以后，骨碌的一聲把糖果吞進了肚子里，調皮地伸出了小舌頭，舌頭上烙下了糖果色素的遺跡，惹笑了大家。漢字是有聲的語言，它的聲音可以隨著形體傳入你的耳際，即使它在你的眼中是靜默的一字排開。一個指事的甘字，就可以警示在班上偷吃糖果的女生，我們借著漢字的形體在失語的天空建立了一個有聲和意象的世界，那緊掩的心扉仿佛開啟了一線縫隙，你終于看見來自縫隙的亮光，朦朦朧朧，但你知道這道亮光不會就此熄滅；你也聽到來自心海的回響，那么的遙遠，隱隱約約，但它一聲比一聲更熟悉地傳入了你的心坎。

漢字的聲音只能從這道縫隙進入他們的心房，占據一個小小的角落；漢字的語碼只能在他們腦海的詞庫中，容身于一個不大的空間，但你終于還是聽見了牽動的嘴角，傳來了一種微弱又熟悉的聲音。蘇巴馬廉習慣用淡米爾語的卷舌音來說漢語，往往把該說出來的漢字全都凝結成了一團，吐出來的僅剩半句，另一半已經被他重新吞回肚子里去了。羅海珊朗誦李白的《靜夜思》時，語調中不能分辨漢語的四聲，聽起來那更像一首語調諧和的馬來班頓。有時我接到了無聲的電話，好一陣子才聽到對方支支吾吾的聲音。依斯曼告訴我，他撥通了電話后，腦海里先映現要交談的漢字語碼，所以意象和聲音不能同時出現，因此比別人慢了半拍。聽著五音不全或者荒腔走調的漢語，就在一張一合的嘴唇流傳著，當一種語言的靈魂還沒有完全融入到一個人的生命中時，他只能表述的是這種語言的外殼。直到有一次，我在課堂講完了孟浩然的《春曉》后，要求每人遞上了一張理解該詩后自畫的春曉圖。從他們呈交的畫中，我看見了馬來鄉村的高腳屋，從半掩的窗扉瞥見躺在床上，睡得正酣的身影，屋旁的雞蛋花樹的樹葉仍滴著清瑩透徹的雨珠，被狂風暴雨掃落的雞蛋花灑了滿地，不見鳥飛過的痕跡，卻在畫中看見了一串串的音符在半空中飄蕩，一幅幅洋溢著熱帶南洋風光的春色，與烙印在我腦海中的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是絕然迥異的，可是在熱帶的蕉風椰雨中，他們體會到了孟浩然詩中春眠乍醒后的惆悵，聽到了從空山云深處傳來的鳥啼，還有那被驟雨摧殘的滿地落花，我從沒有想過異族的學生可以從他們生長的、熟悉的環境來理解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可以領悟多少古詩中的意境，但是在不斷反復地吟涌以后，我終于發現他們朗誦的節拍、聲調、語氣的抑揚頓挫，越來越一致，在朗誦完全詩以后，大家很有默契地讓聲音戛然而止，像有一種劃破長空的聲音突然在空中靜止后，仍回蕩裊裊的余音。你看著他們慢慢地走出了失語的世界，那微弱的回響一聲比一聲強烈地拍擊著你的心扉，你相信終究有一天可以聽見來自彼岸鏗鏘有力的回響，一種可以讓我們在心海中，隔著長堤彼岸，遙遙呼應的回響。

在滂沱的雨中我們一同趕路去上課，為我撐傘的杰菲里說漢字的“傘”字真有意思，一把傘為兩個同路的人遮擋一路的風雨。看著他半邊的身子被雨水淋濕了，仍緊握大半邊的傘為老師遮擋傘外的狂風驟雨，傘字的意象讓我的學生在雨中有了某種深刻的啟示，他說傘字可以讓人凝集了力量走向暴風雨。那一次風雨同行以后，我終于明白所謂的種族隔離、排擠，甚至仇恨，是可以化解的，也許當我們找到了某些可以化解彼此心中猜疑的語碼時，為失語的天空找到可以對話的橋梁時，我們一定可以傾聽到彼此內心中的聲音，因語言的隔閡產生的誤解，因誤解滋生的猜疑，都會因為彼此找到了一個可以呼應、回響的空間，而云消霧散，如傘字凝集人心的力量，可以讓我們迎向現實的暴風雨。然而在現實的世界中，仍然有些害群之馬樂而不疲地煽動種族互相仇視的情緒，這些人一定沒有和不同膚色的人共撐一把傘的經歷，如果他們可以像杰菲里那樣從漢字精深博大的字義里學習寬廣的胸懷，學習去傾聽自己膚色聲音以外的其他聲音，那么他們心中燃燒的仇恨，一定可以得到平息。我們需要一片可以發出彼此內心聲音的天空，我們曾經在課堂上辯論過無數有關國家的課題，毫無忌諱地各抒己見，從國家成立的歷史，民族的問題到身為一個馬來西亞人的認同，你聽見了不同聲音的激蕩，失語的嘴角此刻不再沉默，每一張冒著烈焰的紅唇都競相發言，希望大家只聽見自己的發言，自己的聲音，而忘了別人的聲音，甚至其他人更多的聲音。在我們的耳際此起彼落的聲音，長久以來，就一直深埋在心靈黑暗的角落，直到我們找到了一片天空，可以讓彼此呼喚內心隱藏的聲音時，才驚覺仇恨的種子已經在扭曲的聲音里抽長。對于這片國土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認同，“五一三”的種族殺戮的血腥曾經覆蓋這片國土，對于歷史悲劇沉痛的教訓，大家都沉默了。我們曾經集合彼此的聲量去向大英帝國的殖民者，爭取這一片土地的獨立，然而曾幾何時我們忘記了歷史的教訓，嘗試以自己的聲音掩蓋對方的聲音，甚至為彼此族群的利益而大動干戈。我們寫繁體的“國”字時，“或”字就有“戈”一把，口一張，干戈相斗的話，一種聲音覆蓋所有的聲音的時候，國家的圍墻和領土就會四分五裂，大家聽了會心一笑，一個漢字就足以總結一場歷史的教訓，一筆一畫的結構就可以向人類警示什么是亡國之音。我們都沒有親眼見證過血染的過去，但新生的一代是消失的歷史的延續，歷史傷口上凝結的教訓，可以幫助我們集合更多的聲音，聲音凝集的力量越大得到的回響將是更壯觀的。

在這個擠滿異族學生的漢語班里，雖然他們以五音不全的漢語溝通，但是我從未聽見他們互相嘲笑彼此發出的聲音。上漢語課累了的時候，他們會依靠在友族的肩膀上歇息。學生穿來上課的衣服融合了各民族服裝的色彩，以旗袍領結合馬來少女的古籠裝、以西褲配上馬來男孩的襯衫、以現代改良的班佳比裝配搭合迪圍巾，他們都沒有刻意地在外觀上標榜自己的種族特色。當我們一同在食堂里用餐時，餐桌上擺放的是叫人饞嘴的各色小吃，吞進肚子去的不僅僅是包涵各民族食物的風味，還拌著一種飲食文化交融的飽腹之感。我們就在這樣的飲食文化下，讓咖喱汁濃郁的芳香，灌溉了饑腸轆轆的空腹，香脆的印度煎餅咬在口里時，淡化了學子思鄉的愁緒，一杯冒著熱氣的海南咖啡烏，溫暖了備考的緊張心情，原來除了聲音以外，在這個熙來攘往的走廊上，每一個擦肩而過的身影，都曾被各種香氣和熱氣填滿內心的空隙，漸漸熟稔的每一張臉孔，迎面相見時綻放的那一種融和的氣質，你開始相信食物的風味可以讓人的心變得更融合，仿佛有某種無聲的凝集力讓曾經漠然擦肩而過的我們，找到了一個可以交流彼此聲音的角落。那角落也許是已經敞開的心田，也許是長廊的任何一個空間，縈繞了來自不同角落的聲音，曾經在內心深處響起的孤鳴，不知何時已經銷聲匿跡，那待填補的空間仿佛注入了各種交疊聲音的余響。然而從各種不同語言的互譯中，我看見了他們鎖緊的眉毛，神思陷入極度困頓，像在掏盡了腦海中的詞庫，仍找不到最貼切的表述，但是那曾經失語的嘴角，不再緊抿，卻綻放了一抹燦然的微笑，緊鎖的雙眉舒放了一種豁然的頓悟。

就是這種粲然頓悟的微笑，讓曾經形同陌路的我們，釋放了彼此猜疑的心，越過層層阻隔的圍墻，在彼此剎那凝視的眼眸中，善意取代了仇視。就是這種粲然頓悟的微笑，讓各居一隅的我們，可以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度彼此的傳統節慶，那種像和家人團圓過節的感覺，猶如一股暖流在每個人的心扉激蕩。你教異族的學生搓五顏六色的湯圓，他們品嘗了柔軟清甜的湯圓后，欣喜地說放假回鄉時，也要搓給遠在異鄉的家人分享，分享的兩個字在你的耳際響起時，你知道這種聲音會傳得更遠，至少超出了失語的天空以外的世界，你深信那樣粲然明白的微笑會掛在更多人的嘴角上。我們也曾在皓月當空的中秋節，一同把一盞盞的燈籠掛在茉莉花樹上，在燭光下你看得更清楚，每一張輪廓清晰的臉孔，閃著善意的目光，驅散了長夜的寒冷。一盞盞象征文化傳遞的薪火，同樣熟悉的燈光燭影，在風中搖曳，你曾經在無數的地方看過類似這樣的薪火。在開齋節的夜晚，你開車經過馬來人的甘榜，就曾經目睹過籬笆上掛了五彩繽紛的小燈泡；在屠妖節的夜晚，你也曾經見過外婆的印度鄰居在院子里，燃起了一盞盞的小油燈，就像現在滿樹懸掛著的燭光，原來我們彼此都在不同的節慶里，點燃了彼此心中的光明。有人的心房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人的心房是伸手不及的深淵，有人的心房是緊掩的窗扉，他們只能在燭光、薪火不及的黑暗邊緣摸索自己觸礁的生命。他們不會看見黑夜中燃起的各種亮度，也不會聽見來自四方的聲音，更不會用雙手在風中小心翼翼地護著燭光，當然那種粲然頓悟的微笑是如何與月色爭輝的情景，他們也不會親眼目睹。

你曾經以為體內流著和你同樣血液的人必定會熱愛自己的母語，后來你發現其實不然，對語言的熱愛不是與生俱來的，它肯定有可以超越一切外在的條件，讓某些人孜孜不倦地鉆研其中，而找到了一種可以貼切表述生命的聲音。當語言的學習超越了種族、膚色的藩籬，它更能散發一種令人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的魅力。你相信這種魅力來自語言，來自文字的本身，它可以超越只是作為一個民族語言的標志，或者作為一個記載歷史、文化的符號語碼。當你已找到了這個語言的最動人的表述，找到了除了自己熟悉的語言以外，令自己靈魂感動的另一種更貼切的表述，你就會傾聽到來自內心呼喚的另一種聲音。你曾經遇見一個熱愛漢語的阿爾巴尼亞女孩，在歐洲一個被遺忘的國度里，在自己貧瘠的國土上，她偶然撿起了一本被丟棄在垃圾桶中的唐詩，翻開的竟是一種陌生語言被遺棄的精華，呼喚她的竟是沉睡千年詩人的聲音，那種似遠又近的聲音就這樣走進了女孩的心靈。你簡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傾聽到的，竟是一個藍眼黃發女孩口中朗誦的唐詩，清脆而有力地敲擊你的心靈，在漢語橋的比賽上，你看到了一個異族的女孩如何融進了語言的生命中，讓語言的符號從她的嘴里傾吐出來，仿佛每一個字都找到最動人的表述。阿爾巴尼亞的女孩上臺領獎的一刻，被問起了學習漢語的心歷路程，她說：“我在自己貧瘠的國土上撿起了一本被人們遺棄的詩集，是詩集上跳躍的方塊字，引領我走進了一個我不曾想過的歷史朝代，而我竟然慢慢地聽懂了這來自遠方的聲音，它像幾千年前就已經在我的內心敲擊著，一聲比一聲更令我震撼，那種震撼甚至讓我懷疑是否是自己被遺棄在那片國土上，撿起那本詩集，猶如找回了自己內心的聲音。”

原來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在不同的角落，極有可能潛藏某些不同的聲音，就像神秘又陌生的符號埋藏在心靈的角落，有的文字符號是你呱呱墜地睜開眼睛，就融入了你呼吸的空間，有的文字符號是在你以后的成長歲月，是你用心靈的耳朵去挖掘出來的，從更大的呼吸空間，從不同人呼吸的嘴里，甚至從你自己心靈深藏的角落里，你還可能發掘到更多其他的聲音。你一直相信孤寂的回響終有一天會在這片多元種族的國土上銷聲匿跡，你也曾經幻想在人群中，一個握手、一句寒暄、大家都能心領神會彼此內心發出的聲音，每—種聲音的力量都是不可以被漠視的。阿爾巴尼亞的女孩撿起的是一種被遺棄在異國的聲音，這種聲音后來在她的身上散發了最動人的表述，當她站在臺上接受眾人報以熱烈的掌聲時，她的眼神閃爍著動人自信的光彩。而我的學生也撿到了這種聲音，在一個多元種族的國度上，他們甚至可以撿到更多的聲音，讓自己原始的聲音增添更多語言色彩，這種耀人的色彩將讓他們從人群中獲得了更大的回響。

“老師，當我找到另一種聲音可以貼切地表達自己的感受時，和自己與生俱來的聲音，巧妙地配合一起表述內心的感受時，我仿佛找到了一種生命中未曾體會過的平和。”你聽到了查萊娃蒂平和的聲音，清晰地傾吐每一句話語，你的心踏實了，那種聲音終于找到了生命中動聽的樂章，在人性的至深處此起彼落，你覺得自己當初的無力感逐漸地變得充滿力量，如鵬鳥舞動巨大翅膀的力度，因為聲音的力度，你可以從高處俯瞰人群的流動，在廣闊的天地之間，你看到的再也不是流動人潮的漠然，而是川流其間的聲音，讓每個陌生的靈魂借著聲音找到了生命的平和。這樣平和的聲音甚至能平息心中燃燒的仇恨，你曾經在報章上看過一則新聞，一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質在被恐怖分子殺戮之前，腦海里突然閃現了一種求救的聲音，他毫不猶豫地傾吐出來，從腦海中潛藏的語庫里，把它完全地釋放出來，那一連串的符號竟然是恐怖分子聽懂的聲音，結果殺戮的屠刀沒有沾染他的血跡，他被蒙蔽的雙眼終于可以重見天日。后來被釋放的人質思索了良久，自己怎么會在生死之間吐出另一種陌生的聲音，他想起來了自己國土上回教堂傳來的祈禱聲，在每天清晨，在他酣睡之際，那些熟悉又遙遠的聲音就這樣溜進了他的語庫。當生命危在旦夕時，竟然發現他腦海的語庫中儲存了這一種語碼，而這種聲音讓他在劊子手的刀口下，完好地保存了他的頭顱。他下定決心，在活著的歲月中，他一定要找到那所遠處的教堂，然后駐足在它的面前，靜心地、真確地去聆聽那可以撫平殺戮者心中仇恨的祈禱聲。如果我們都能誠懇地傾聽別人的聲音，在弱勢的族群中聽見他們無助的吶喊；在殺戮者的內心，聽見那種沸騰在血液中的咆哮；在強權的執政者的聲音中，看見了那種嘗試淹沒他人聲音的野心，也許當我們都聽懂了這些聲音以后，再去看待世界上種族的偏離政策，宗教狂熱分子心中燃起的仇恨，甚至滅絕人性和平的戰爭，種種殘酷的行徑背后，一定隱藏著某些我們不曾聽到的真相。也許我們需要重新審視自己，是不是我們內心只聽見自己的聲音，自己族群的聲音、自己國土的聲音，而忽視了遠處傳來的另一種聲音，或者更多的聲音？如果我們也能像那被釋放的人質，用生命的真誠，去找尋遠處傳來的聲音，站在它的面前，去聆聽那種聲音，甚至更多我們能聽到的聲音，那么在強權弱勢的世界里，也許我們可以在失衡的空間找到一個平衡的立足點，在人性逐漸滅絕的悲劇中找到了比較平和的生命。

有聲和失語之間，喧囂和沉默之間，有人在靜心地聆聽別人發出的聲音，而找到了另一種回應別人的聲音。語言擴散的力量，早在１９世紀以前，西方語言學家施密特就已經提出著名的波浪說，語言就像湖面泛起的波浪一圈又一圈地向四周擴散，從最小的波浪慢慢地擴展出最大的波浪圈，最終湖面歸于平靜，它包容了所有波浪泛起的力量后，而可以風平浪靜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在這個失語的天空，我們曾經以各自的聲音敲擊彼此的心靈，在爭辯的過程中，我們的內心曾經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但這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最終泛起了一片更廣闊的汪洋大海，在心海的波濤洶涌中，個人是顯得那么的微小，因此種族、膚色、宗教的差異更顯得毫不起眼，共同的聲浪已經淹沒了種族的猜疑、嫉妒、憤懣、仇視，你相信這由人與人之間泛起的心海，最終可以包容圈圈漣漪激起的力度，以更清澈的水面來反映它可以包容的深度。

你一直相信聲音傳播的擴張力，它可以與日漸進地累積凝集的力量、累積豐富的詞匯、累積共同的認同感，總有一天，昔日失語的嘴角，昔日不屑的目光，昔日封閉的心靈，都會變成今日善意的微笑，今日謙卑的眼神，今日寬廣的胸懷，那是一種生命意想以外的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