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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客

2006-12-31 00:00:00
上海文學 2006年9期

曉舟最后再查檢回國的行裝,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這是她到美后第一次回國,當年匆匆出來,甚至連個適當的告別都沒來得及,原以為學期完了就會回家過新年或暑假。記憶的影片就戛然定格在她離開的剎那,不知現在回去能否續上這十年的空檔,是否會出現她隱隱中想像的精彩情節。

電話響了,曉舟猜出是父母。

“媽,都叮囑一百八十遍了,又來了。”

“你可別胡吃海塞的,小心生病。”

“不干不凈吃了沒病。我是吃那長大的,免疫!”

“別到處亂跑,聽說治安不太好,小心安全。”曉舟的爸爸不放心地補了一句。

“你們就像送兒上戰場似的。還有什么指示,要不我一掛上,你們可沒機會了。”

“你總是沒正經的。別忘了去看看袁力,這孩子可重情禮了。”

“不用你們操心,我不會忘的。好了,我準備一下就該走了。”

“尼莫送你呀?開車小心。你們沒吵架吧?他說他提結婚的事惹你生氣了,沒事吧?你回國和這沒關吧。”

曉舟不禁大笑起來,“讓您一說,我就跟逃婚似的!放心吧,您女兒絕對會圓滿出嫁的。”

“沒正形兒。”

曉舟雖然不是逃婚,可她知道必須回去看看才算有個交代。她從抽屜里翻出一盤當年袁力送給她的磁帶。她輕輕撫摸磁帶盒兒上的字跡,“曉舟著迷的羅大佑戀曲”,像是要拂去被浮塵掩蓋的記憶。曉舟還沒來得及整理思緒,門鈴響了是尼莫來送她去機場。

送曉舟上機前,尼莫認真地叮囑她多拍些照片,你講過的四合院,大學宿舍,你常逛的小店,也許我看到了,就會更懂得你。

有許多東西是照不出來的。曉舟笑瞇瞇地說。在她給尼莫的講述里,故鄉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尼莫和曉舟交往了這么多年,還是捉摸不透她。她似水的女人的柔情讓他戀戀不舍,她像輕風樣的飄浮變幻無常,與他交往過的美國女人不同,讓他感到新鮮,又讓他百思不解。他催促她完婚,試圖用結婚戒指套住讓他略有不安的那份漂移不定,終于明白那是枉然。他緊緊拉住曉舟的手,覺得她馬上就要飛走,飛到一個他完全陌生的世界,淹沒在有無數黑頭發黑眼睛的人海里。我不該催你婚禮的事,我等你。你要是不回來,我追到中國把你救回來。

傻孩子,我是去度假,又不是上戰場,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曉舟還是很感動尼莫的這份認真勁兒,忍不住補一句,多打電話,其他的事等我回來再商量。曉舟喜歡把事情做得恰到好處,她要讓尼莫在他們短暫分離的期間懷著希望等她回來。

等起飛時的慌亂漸漸平靜下來,曉舟帶上耳機,羅大佑的歌聲貫入耳中,那熟悉的旋律把她卷進一個遙遠的世界。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剛到美國的那幾個月,曉舟常聽羅大佑,課間走在校園里聽,下課去買菜時聽,晚上睡不著蒙在被子里流著淚還聽。后來功課緊了,雜事也多了,鄉愁不知是壓抑下去還是淡忘了,羅大佑的磁帶很少聽了,取而代之的是愛爾蘭少女莎麗特的天使般的歌聲,盲人保斯力悠揚的意大利歌曲,還有讓她情緒投入的爵士樂。十年間曉舟從西搬到東,跨了整個美國,扔掉的東西一箱又一箱,可這盤羅大佑的磁帶一直保留著,是她不能割斷的對過去的維系。一年半載曉舟大掃除的時候,她總是翻出這盤帶聽,把聲量開得很大,歌聲從耳機一直灌到心里,不知不覺中常是淚流滿面。房間收拾干凈了,淚水也洗去情緒上的淤積,聽那些老歌兒成了她心理上的必要調節。

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帶圣誕卡

年輕時為你寫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曉舟覺得歌曲不像樂曲,它總是和一段記憶連在一起的。此時聽羅大佑的歌曲,就像看舊相冊,當年的情景一一在目。

曉舟出國前袁力特意把她喜歡的羅大佑的歌兒錄在這盤磁帶上送她。袁力雖然沒做過曉舟的男朋友,可是在她心目中他占據一個特殊的地位。男朋友換來換去總得有半打,關于他們的記憶多半已變得模糊不清或不愿再想起,袁力卻總是在那里。上中學時他們就是好朋友。高三那年,袁力被保送清華大學,曉舟先是高興得直跳轉而又掉起淚來,怕他丟下她去旅游。直到袁力許諾陪她到底曉舟才破涕為笑。高考最后一天,曉舟出了考場見袁力捧著一把雪糕等她。今天你可以吃個痛快,不用怕肚子疼。曉舟開心地大吃起來,果真吃得肚子直痛,可捂著肚子還嚷痛快呢。你倒悠著點兒呀,還真吃到肚子疼才罷休呀。曉舟覺得那抱怨都是甜的。

曉舟去北大報到,袁力特地趕過來幫她安頓。曉舟興奮地要睡上床,袁力替她換成下鋪,你一激動從上面掉下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大學生活的節奏真快,曉舟覺得就像剛進舞池,還沒聽清舞曲,就被卷入并旋轉起來,從此便一曲一曲跳下去不得休閑。四年就這么一晃過去,像散了的舞會,除了幾支熟悉的曲子還依稀環繞在腦子里,不留什么痕跡。剛開學袁力還來看曉舟,后來功課忙了,曉舟的男友也多起來,袁力就很少到北大去了。周末回家曉舟會繞到袁力家給他滔滔不絕地講身邊的新鮮事。袁力總說你到哪兒,哪兒就有新鮮事兒。曉舟卻覺得每一個大一的女孩兒都曾被這些新鮮事包圍過。

曉舟第一次失戀,跌跌撞撞地敲袁力家的門。袁力遞給她熱毛巾和熱牛奶,不忍地勸她,你怎么和吃雪糕一樣投入呀,不吃到肚子疼不罷休。你怎么能和這些鬼人認真呢!似乎以后幾次和男朋友吹,袁力都是這么勸曉舟的。大學畢業出國時,曉舟才第一次感到要真的離開袁力了。也許袁力也這么感覺的吧,曉舟上飛機前,他緊緊拉住她的手不放。等他終于松開手時,那份疼的感覺一直鉆到心底里。曉舟一步一回頭地過海關,袁力絕望的目光把她的心都掏空了。

剛到美國的第一年,曉舟還不斷寫信,滔滔不絕地給袁力講周圍的新鮮事。可到后來要講的事來不及寫,積多了,便不知從何說起好了,索性也就什么都不寫了,只剩下一年一張的賀卡報個平安。但是曉舟從沒有懷疑過,只要她敲門,袁力就會笑殷殷地給她開門,暫停的片子就會繼續放下去,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曉舟還是禁不住地想現在的袁力會變成什么樣,一遍又一遍構想他們見面的一霎間。

袁力從曉舟的表妹小悅那兒得知曉舟回國的消息,多少有點憧憬。這些年來他在曉舟父母那兒看過一冊又一冊她的照片,雖然也意識到她如小樹成材一點一點地變了,可刻在腦子里的還是她上機前的模樣,他等的是這個屬于他的曉舟。十年間,他給她打過一個電話,是告訴她他要結婚了。電話撥通了,他一下子聽出曉舟的聲音,愣了一下不知說什么好。

“嘿,是我,袁力。吵醒你了吧?”

“天呀,真是你呀!你在哪兒?”

“當然在北京了。你醒過來沒有?”

曉舟大笑起來,“你從來不打電話,咋一來,我都蒙了。你怎么樣呀?”

“挺好的。你呢?”

“還那樣。我想我媽和小悅是不會遺漏什么的。”

“我要結婚了。”

“太好了!”袁力聽出曉舟并沒顯出驚訝,想必她父母已經告訴她了。接下來,他不知該說些什么。當年曉舟走,他緊握著她的手好像一松她就再也不回來了。這么多年,他總覺得不定哪一天曉舟就會出現在他面前,甜甜地笑著,好像他們從來沒分開似的。后來聽說曉舟有了男朋友,又訂婚了,他才開始考慮自己的事。可真到要結婚了,他覺得像是做錯了事,對不住曉舟似的。

“新娘子漂亮不漂亮?別忘了寄張照片來。我提早給你道喜了。”

曉舟的自然讓袁力覺得沒有必要再解釋什么。他和曉舟的關系正像他所預料的,無論隔多遠無論多久沒聯系,她總會一步跨進他的世界,就像從沒離開過一樣。

“你不老早就訂婚了嗎?還等什么呢?”袁力放松下來關切地問她。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等什么。現在讓你搶先了,我真得加把勁了。”

袁力不懂曉舟為什么找到個有錢的還不愿結婚就像他不懂她換了無數男朋友到底要找什么,就像他不懂她怎么會吃冰棍吃到肚子疼,可他似乎又明白這就是曉舟。袁力在曉舟剛走那兩年還猶豫是否也出國,后來聽說曉舟交了美國男朋友,想想自己分文沒有地追到異國他鄉似乎也不妥,便定下心來做點事,混出個樣子等曉舟回來。袁力辭了國營企業的工作跑到中關村一家公司打工,幾年下來摸到些門路便出來自己干。最初蹬著自行車滿城推銷,皮都掉了幾層,企業起起落落總算初具規模。原來是為了在女人面前有面子才咬著牙要干出個名堂,可事情越做越大,人全部投入進去,當初的推動力是什么反倒不重要了。近幾年商務事纏身,很少想到曉舟,漸漸也認定她是不會回來了,他便把她包得嚴嚴的藏在心底里。偶爾有她的消息,像是被風撩起一角,讓他有幾秒鐘的措手不及。

曉舟簡直不敢相信首都機場重建得這么氣派,透明敞亮的玻璃結構讓她想到貝聿銘的建筑,和她走時用的那個破舊窄小的水泥機場有天壤之別。

曉舟排在持外國護照的入關口不禁想到當年出關時戰戰兢兢的,唯恐出一點差錯被扣下來。海關的人也像是捉賊似的,把每個人的證件查了又查。曉舟眼看著持異國護照的人一個接一個從容坦蕩地過了海關,她那長隊半天都沒挪一步。

到中國來做什么?海關的公務員翻看著曉舟的護照,頭也不抬地問話。

看親戚和朋友。曉舟覺得這問題挺別扭。

海關的人“啪啪”地在曉舟的護照上蓋了幾個章后把它遞還給曉舟,客氣地說,歡迎到中國來。

中國兩字聽起來格外刺耳。明明是回國,一說中國,好像曉舟真成了外國人了。也許他對從這口入境的人說慣了,曉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曉舟推著行李車往機場外走,遠遠見到表妹小悅站在接機口朝她招手,不由得加快腳步。小悅依然與眾不同,湖藍的緊身衫剛好到乳白色的長褲上,最下的兩個小扣沒扣,一小塊肚皮半露半遮的,誘人不得多看幾眼,松大的乳白西裝外套反顯出她身材的苗條,一條淡藍底色的長絲巾飄滿了蝴蝶隨意垂在肩上,似乎滿城的春意都被她這么一裹帶進了機場,惹來不少關注的目光。一瞬間她想到在大學時的小悅,也不知是她的口紅顏色涂得比別的女孩更深,還是發式更新潮,就像現在這樣總能引人觀望。袁力曾經說過,小悅是在晚會上每個男孩第一個注意的女孩。這話讓曉舟有點怏怏然,但袁力的下一句話卻讓曉舟記到今天,他說曉舟是晚會散時男孩最想拿到通訊地址的那個女孩。那熟悉的和小悅連在一起的氛圍,讓曉舟感覺到她真的回來了。

小悅從小和曉舟一起玩,上了同一所中學又是同一所大學,雖然小悅低曉舟兩班,可她總是跟著曉舟,曉舟的朋友們叫她小跟屁蟲。后來曉舟出國了,小悅成了兩邊的通信人。曉舟從她得知她的哪個同學結婚了,哪個離婚了,哪個生孩子了。等曉舟父母也出國了,小悅就成了曉舟關注國內的唯一窗口。曉舟驚訝小悅有這么多精力和所有人都保持聯系,又有點羨慕國內朋友關系的緊密。在美國她每搬一次家就像丟舊家具似地與一批朋友失去了聯系。

曉舟不敢相信當年常到她宿舍找零食吃的表妹開著車來接自己,她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沒出國是不是也會過得像小悅這樣。小悅看出曉舟的驚訝,這是法國的樂康,家用小車,滿大街都是沒什么希奇的。袁力的寶馬才神氣呢。曉舟一邊聽著小悅滔滔不絕講北京這些年的變化,一邊茫然地看著一幢幢陌生的高樓被遠遠地拋在車后,感慨道真是一點兒都認不出來了。小悅半解釋半安慰地說,你走時這還沒建起來呢。不過好多居民區還沒變,我媽那兒保你一眼就認出來。

等車子下了高速駛進街道,曉舟漸漸認出小姨家附近的街區。小悅撥通手機簡短地報告,三分鐘就到。曉舟挺好,見面再聊吧。車子像魚似的在小胡同里鉆來鉆去,曉舟暗暗佩服小悅的車技。曉舟注意到街道兩旁擠滿破磚舊瓦搭蓋的小房棚子,以前也許就有只是她沒太介意,現在看來就像是臉上的膿痘格外扎眼礙事的。看到小姨樓前的修理自行車的招牌,曉舟不禁問道王大爺還在修車呀?王老頭兒早過去了。他那半傻的兒子靠這混碗飯吃。小悅一邊解釋一邊把車趴在修車鋪前。曉舟記憶中小姨家的那棟居民樓是紅磚的,那紅的顏色在夕陽里曾是暖暖的,如一抹胭脂。可眼前的樓顯出年久失修的破落,那顏色也變成灰布上的殘血。

哎喲,是大姑娘回來了,二姑娘也來了。曉舟見王家兒子提著個自行車輪胎從車棚里出來招呼著他們,記得當年王大爺就是這么稱呼她和小悅的,大姑娘,二姑娘。回頭再聊,家里等我們吃飯呢。小悅不等曉舟寒暄,拉上她往樓里走。別誤了飯,你們忙,回頭見。王家兒子自然的招呼好像曉舟上周末才來姨家作過客。曉舟愣了一下,十年的間斷竟這么隨意地被一把拉過來接上,她有點不知怎么調解被打亂的時空概念。

我們的曉舟是越發出落了!爸爸媽媽可好?曉舟被下樓來迎她們的小姨和姨父夾在中間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您也一點沒變!曉舟覺得記憶中的小姨是沒有白頭發的,姨父的腰板曾經特別挺直。

吃過飯不久,小悅不顧她媽的挽留執意要帶曉舟走,她坐了一天的飛機,得早點休息,明天我們再過來。小姨雖不舍卻也覺得女兒有道理,連連叮囑明天早早過來。

上了車曉舟便問,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鬼名堂?你還不知道我媽,要是由著她翻來覆去那點事她能和你叨叨一夜。再者說,還有人早等不及要見你了。小悅壞笑一下,把撥通的手機遞過來。曉舟憑直覺就知道是袁力。

“累不累?要不急著休息,我過來看看你。”

“現在是紐約的早晨,我一點都不累。你來吧。”

曉舟心里感激小悅的知心,又有點不好意思讓她看透自己的心思,故做隨意似地問到袁力的近況。小悅知道曉舟問的是什么,詳盡地講起所有關于袁力的事情。誰也不明白袁力怎么娶了這么個太太。據說相貌平平,卻極厲害。袁力從來沒帶她見過朋友,他們連婚禮都沒辦,你說怪不怪?我想袁力準是什么把柄落在這女人手里了。

看你說的,也許人家婚姻還不錯呢。

哈,要好他就不會到處留情了。小悅話出了口覺得有些唐突便止住話茬。

曉舟并沒有惱,袁力的婚姻不好沒有讓她驚訝,他的不檢點也沒有讓她震動,隱約間她覺得這都多少和她有點關系似乎又沒有太大的關系。

不過袁力還是為你情癡呀。

曉舟不禁一笑,都什么年月了,還談什么情有獨鐘的呀。閱歷和年齡讓曉舟基本拋掉少女的虛榮,她并不再感興趣成為愛情傳奇中讓男人為之朝思暮想的女主人公。

小悅自顧自地說下去,那年我告訴袁力你和尼莫訂婚了,他人都不對勁兒了,拉我陪他喝酒解愁。他大醉后說他拚命掙錢就是為了哪一天你回來他能讓你過舒服的日子,怕你在外久了沒錢委屈了你。

曉舟知道袁力對自己有意,但他從來沒有當面表示過,她一直以為關于他對她的感情傳說是給朋友們渲染出來的。聽了小悅一番話,曉舟感動得一時無語。每當和尼莫拌嘴,她會覺得他們之間陡然橫隔座大山,氣惱之余,她會想到袁力,想像如果換了他,他們是否還會有這么不可逾越的障礙。在美這么多年,雖然曉舟不能像以前那樣含著淚去敲袁力的門,等他端來熱牛奶拂平所有的委屈,他仍是她存在心底的最后的安慰。這大概也是她覺得必須回來一趟的最終原因。

我們倆真是不會有什么的,我們這輩子錯過該有的機會。倒是你怎么輕易把他給放過了?曉舟故裝輕松調侃起小悅。小悅大學時曾喜歡過袁力,曉舟當時陷在自己的感情漩渦大有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菩薩心腸,還有意給他們撮合過,兩個人都不要她多管閑事。小悅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倆玩玩兒還可以,不能當真。我不會傻到找個包袱背呀。包袱?曉舟不解地問。你呀。小悅說完和曉舟對視大笑。不過我對他那份癡情的感動勁兒還沒過,人家老兄太太都娶進門了,我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小悅又把話題轉回到袁力和曉舟身上。曉舟若有所思地說,你干嘛什么都要鬧懂呢?有些事當事人也未必就懂。可曉舟覺得她懂袁力。

曉舟聽到門鈴知道是袁力來了。她用手攏攏齊肩的頭發,讓它更隨意自然些。曉舟喜歡這個法型因為它沒有年齡感,她在大學里就留它,后來雖換來換去可過一段時間總會又回到這個樣式。她最后又查看一下剛上的淡妝,幾乎看不出化過妝卻恰到好處地突出她清秀的眉目,精心挑選的墨綠長裙襯出她白皙的膚色和修長的身材。她對鏡子笑笑,怎么像是大一的女生第一次赴約呀。

袁力看到曉舟還是愣了一兩秒鐘,十年前的感覺在這片刻都活了起來。曉舟的美不是艷麗刺眼的那種美,是那種讓人舒服而易接近的美,美得輕盈爽目而又沁人心脾。她用一個關切的眼神,一串舒暢的笑聲,不知不覺中走進男人,讓他忘不了她,讓他想到她有會心會意的安慰,而又為她的這份靈通而生無限的愛憐和感動。袁力怔怔地盯看著曉舟,他不能忘懷的純情少女平添了成熟女人的風韻,他感到怦怦的心跳便趕緊開口來掩飾自己,嘿,你一點都沒變!曉舟看到袁力本來長方的臉型被撐得滾圓的,肚子也隆起來了,忍不住笑起來,你可富態不少!曉舟一笑讓袁力放松下來,中年體態么。小悅不饒人地添一句,北京大款兒標準體型。袁力也不饒她,你男朋友肯定也是我這模樣兒了。曉舟大笑起來,還和以前一樣小悅的挑釁總是讓自己吃啞巴虧。好了,我請你們吃夜宵。袁力見好就收。小悅知趣地說,我才不來夾燈泡呢。袁力和曉舟也沒勉強就離開了。

車不錯么。曉舟雖然對車不在行可她記起小悅的話知道袁力開的是好車,而開好車的人還是樂意被別人恭維的,就順便夸了一句。這型號的寶馬車,北京有幾輛都數得出來。你在美國開什么?袁力掩飾不住自己的自豪。我和大多數紐約人民一樣屬于無車階級。袁力感到像精心烹調了一席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而來賓卻是素食者一樣讓人有點掃興,他不甘心地追問一句,你未婚夫也不開車呀?曉舟知道尼莫最得意他的Porsche跑車常惹來不少羨慕的目光,但她不愿見袁力也像尼莫那樣在意名牌車,就回答他開的是大眾化的豐田車。也還不錯。袁力像得到糖果的孩子很滿意這個答案。

現在流行什么歌曲?曉舟換了話題。袁力放上一盤最流行的歌星集錦,頓時男男女女拖著哭腔的詞不達意的哀怨吟唱從前后的喇叭鉆出來往曉舟的耳朵里灌。流行歌曲是和心境連在一起的,每一個熟悉的旋律都帶回一段回憶,每一句唱爛的歌詞都記錄一段心歷路程。這些正在流行的歌曲對曉舟來說如同貨攤位上拉生意播放的音樂,哇哇啦啦一片,讓曉舟聽了頭疼。

袁力似乎也察覺出什么,連忙說,這是最火的大星,前不久辦演唱會,黑市票賣到上千元。你想聽點什么?

有羅大佑嗎?曉舟不禁心里問道,可卻沒有說出口。

曉舟原以為她能輕而易舉地跨過十年的間隔,就像王大爺的兒子招呼她一樣自然,但是她卻感到像是荒疏了舞技后又回到舞場,磕磕絆絆總也踏不上點兒。

我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露怯。還是說點叫我不窘的事吧。我們到哪兒去吃?

袁力調侃道,你想吃什么?在美國吃不著什么?我帶你解饞去。不過,不許吃得肚子疼。

那不都怪你,買那么多冰糕,害得我肚子疼。嘿,你倒反打一耙呀。一談到過去,兩個人就一下子回到只有他們熟悉的一個小世界。

現在不一樣了,北京的名貴酒家隨你點,沒有我請不起你的地方。袁力躊躇滿志地說。

曉舟覺得心像剛要搖近的兩條小船,又被風忽地扯遠。紐約就這點好,什么都能吃到。剛到美國住的那小鎮,什么中國東西都沒有,把我饞死了。

紐約肯定沒法兒和北京比。什么山珍海味稀奇古怪的菜保你能在北京找到。就怕你沒膽量吃。

現在還有煎餅攤嗎?在北大下了晚自習,花五毛錢買個煎餅就是最大的奢侈了。曉舟覺得兩條小船平行劃著,怎么也無法靠攏。

今天晚上總不能一個煎餅就打發了。

我在小姨家吃了晚飯。找個清凈地方好好聊聊吧。

車子停在一座小樓前。這里絕對清凈。這是北京“皇家俱樂部”,沒個名目的人進不去。我是終身會員,是兩萬美元買來的。

我的天!用這錢干點什么不好。曉舟心里想并沒有說出來。小樓不高,巨大的“皇家俱樂部”的金字橫匾占了大半樓面似的,顯得有點比例失調。扣在茶色的玻璃方塊樓上的黃琉璃瓦屋頂,像是為“皇家”兩字做的蹩腳注釋,讓人感覺不倫不類的。

“袁老板,好久不來了。別是把我們都忘了吧。”迎面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從樓里走出來。她穿著緊身裹體的乳白超短裙,艷麗得像她懷抱著的那束鮮花,一邊嗲嗲地和袁力搭訕,一邊冷眼察看曉舟。袁力有些尷尬地打著哈哈,曉舟被女孩打量得有些不自在。

進了俱樂部,袁力不禁感慨,現在的女大學生真厲害!我們上學時清華的女生都是小書呆子,哪兒有這么多名堂。

恐怕那會兒也沒這么多王子款爺供著她們。袁力只是笑笑沒有接曉舟的話。

領班小姐彬彬有禮卻又知情似地把他們領進一個幽靜的小套間。曉舟從她曖昧的眼光中意識到領班小姐把她當作袁力帶到這里來的無數超短裙之一,心里很是不舒服。曉舟表示吃過晚飯了,執意不肯點菜。袁力對招待小姐說,跟廚師打個招呼,菜做得可口家常些。他點了個拼盤當下酒菜,然后又叫了涼拌粉皮黃瓜,蒜蓉清炒苦瓜,和燒茄子。

聽說美國的黃瓜不是味兒,北京的黃瓜頂花戴刺的,你嘗個鮮。苦瓜敗火,你剛下飛機,吃這最好了。

你還記得我最愛吃燒茄子!曉舟大為驚訝,有些感動。

你爸媽走時,到處找黃瓜種子,說是你嫌美國的黃瓜不好吃。他們種出的黃瓜怎么樣?

第一年結的黃瓜特棒。可第二年不知怎么就長成美國那種傻大傻粗的黃瓜了,味道跟絲瓜差不多。我爸說準是水土的緣故,變種了!說完兩人都大笑起來。

袁力掏出一盒煙剛要點,曉舟卻阻止了他。美國公共場地都不許吸煙,我就和那黃瓜似的入鄉隨俗,現在聞到煙味都不那么習慣了。

我記得你在北大時抽煙呀。

嗨,那不是強說愁么。夾根細長的摩爾煙,瀟灑深沉全有了,像幅畫兒似的,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

惹得本不知愁的男孩看走了神兒,愁得獨上西樓。兩人開心地笑成一團。

你也少抽吧,畢竟對身體沒好處。曉舟輕輕補了句。袁力把煙放到桌邊。

袁力呷一口燙熱的日本清酒,看曉舟像個貪嘴的孩子不停地吃黃瓜,又仿佛看到當年吃冰棒吃得肚子疼的女孩。嘿,悠著點。沒人和你搶。

又來了!曉舟放下筷子,抿一口熱酒,那份熨貼讓她想到當年的熱牛奶。

你可真瀟灑,一去十年都不回來一趟。袁力半開玩笑半抱怨似地提起話題。

曉舟對此也沒有一個更好的解釋。前幾年沒辦成身份,怕出麻煩。后來爸媽去了,有點假期就陪他們各處玩玩,回國就拖到現在。曉舟雖然不很滿意自己的答案,可也總算交代過去了。

小悅說你找個有錢的。你不該吃苦,是得找個有錢的。還等什么呢?

誰知道我在等什么?他人挺好,對我也不錯。可我總覺缺點什么。我媽覺得我有毛病,放這么好的人不嫁。

袁力若有所思地說,有些事是勉強不得的,裝不出,也躲不過。

可不是么。曉舟感到釋然,她不需要袁力完全懂得她,她常常自己都不懂自己,但他的這份毫無保留的接受足以讓她欣慰。

不過話又說回來,虛的東西不當飯吃,最終還得實際些。袁力感慨道。

你不用擔心。其實曉舟遠比袁力想像得實際,但她并不世故。她有時對人對事抱一份幻想,有一點小固執,撒一點嬌情,讓人有點搞不懂,可是正是這些超出實際的東西又牽動人心底里的一點什么,讓人不由得有好感,不由得牽掛。

幾壺暖酒下肚,兩人都有點飄飄乎乎。曉舟被招待小姐們打量她的目光惹得惱火。你到底領多少女孩到這兒來?這些服務員看得我直發毛。

生意場上難免的,找人陪陪湊個趣兒,哪兒都是這風氣。美國不更隨便?

那是電影里。普通人也不這樣。

你這么瀟灑也算沒白活。各國男人都見識一下,什么經驗都嘗試嘗試。袁力說完借酒勁從上到下掃了一眼曉舟。

曉舟像過了電一樣,陡然間意識到袁力在用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打量她。這眼神已經不是十幾年前少年少女的癡情凝望,曉舟覺得有些把握不住這種關系,也不愿陷入這種關系,突然間感到襲上心來的困惑和絕望。袁力,我們談點別的。

袁力看到曉舟眼里的哀怨,又像看到站在他門口淚汪汪的失戀的她,不由得心軟了下來,眼神也柔和了。曉舟曾是他的一個夢,一個青春的幻想。這么多年來,他慢慢接受了曉舟不會回來的現實,把她漸漸埋在心底不去觸動。這些年來,睡過的女人不知多少,也有讓他銷魂的,卻從來沒有讓他動心牽掛的,這大概也是他為什么沒離婚的原因。他夜半酒醒過來看到身邊的陌生女人常常會想到曉舟,如果她在,他也許不會過得這么放蕩。而他對曉舟的那份升華的感情又成了他對自己的放縱行為的諒解,畢竟他也曾有過純潔如百合花的青春迷戀。他的醉眼想恣意穿過她漂亮的裙子直射到她的肌膚,但他察覺到她不知如何遮掩的驚慌便猛然收斂住。袁力調整了一下心態,他不能把曉舟變成又一個統計數字,他小心翼翼地把她重又包裹起來,送回到心底那個隱蔽的一角。袁力慶幸自己的自制力,這才像個真正的男人。

曉舟卻感到一片茫然,雖然如她所料,當她敲開門,袁力還像以前一樣關切地迎接她,可十年的距離,讓她不知如何跨過去。他們曾經擁有的是過去,所以只有憶舊才能讓他們感覺親近感覺自如。

我爸媽離開的時候恨不能把所有的破爛都運過去。不過還得感謝他們,有一箱是我以前的書信日記。你猜我找到什么?一打你在上海實習時寫給我的信。

但愿我沒寫什么傻話。

內容倒沒什么,你從來沒正經,都是貧嘴的話。那信紙上有個漂亮小女孩,信封也是配套的,好像只有上海才有這么講究的文具。我可寶貝它了,因為喜歡那信封,我還真盼著你的信來呢。

我看那小洋娃娃挺像你的,猜你會喜歡。我們班的男生笑我用女生的玩意兒,每次給你寫信都害得我東躲西藏的像做什么虧心事的。

他們回憶起過去那些只對他們才有意義的小細節小插曲,點點滴滴的溫情像他們斟飲的熱酒在心頭流過有說不出的舒服。

我們還當過夫妻呢。英語課上我們把“項鏈的故事”排成小話劇。我演你丈夫皮耶爾。好像全劇沒我幾句話,都給你當陪襯了。

兩個人開心地笑起來。曉舟卻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了。生活是部連續不斷的影片,每個人都剪裁下自己珍視的鏡頭存放在記憶的相冊里。

清華北大離得那么近,你好像很少來找我玩。

你過得熱熱鬧鬧的。要是有門檻肯定被找你的人踏爛了。我還上趕著去干么。

有一天你突然來了,我帶你轉整個校園,未名湖,石船,鐘亭。那天的天湛藍湛藍的,很罕見。你還記得么?

怎么能忘了!走到哪兒都是一對對的戀人,好像全北大的人都在談戀愛,實在刺激人。人家的湖邊是蛙聲一片,未名湖畔是吻聲一片,我差點控制不住了。

曉舟正要問袁力什么,他的手機響了。袁力看了一眼忙解釋說,我們在武漢的買賣不太順利,我接一下這個電話。

袁力低聲談了一會兒,猛地抓起桌角的煙盒抽出一支點上,狠狠吸一口,吐出一縷長煙。曉舟聽出事情似乎不是三兩句話能說完的,就借機到洗手間去了。

對往事的記憶和留戀似乎并不能填平十年間拉開的距離。她現在反倒清晰地回味起那天袁力來她期待著什么發生卻沒有發生的一點點悵然。可當時的生活是旋轉的舞場,他們失之交臂,從此各自按自己的旋律進行下去,并沒來得及體會那份錯過的遺憾,就好像那是一個必然。可那悵然原本是不小心點在舊宣紙上的一點印痕,不細瞧并看不出,誰知這些年來每想到此,那點朱紅就像浸了水似的不斷擴散,模模糊糊成了一片渲染。現在曉舟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那份遺憾原來是屬于兩個人的。曉舟對著鏡子重新勾畫幾乎褪盡口紅的唇廓,她看看自己,找不回當年那位純情少女的影子。

等曉舟回到桌邊,袁力已經打完電話。不好意思呀。國內辦事比較累心,投下幾百萬,就怕被人騙。我明天得跑一趟,過兩天就會來。等我回來,你要去哪兒,我陪你。

你忙你的,別耽誤生意上的事。我沒什么一定要干的事,就是看看老地方,會會朋友。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你也準備一下出差的事。

曉舟臨下車,袁力說,差點都忘了,我還有個小東西給你。

曉舟忙說,可別給我什么禮物,我什么都沒給帶呀,讓我不好意思。

袁力打開車燈,從放在后座的皮包里摸出一個精致的天鵝絨的小盒遞給曉舟。曉舟推托不肯接受,袁力只好替她打開,盒子里是個小熊的金項鏈。你走的第二年,我到香港出差,看到這小熊想到你上機穿的T恤衫上的小熊,就忍不住買下來,可一直沒機會給你。

曉舟不由得接過絨盒,雖然那只小熊做得著實可愛,她知道它不會和她的裝束相配的,她畢竟已經過了用小貓小狗做裝飾的年齡。可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項鏈系起來,側過身來給袁力看,袁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喜歡就好。曉舟一陣感動,伸手握了一下袁力的手,便匆匆下了車,唯恐自己不能自持。

曉舟把垂在胸前的小熊塞進領口,揮揮手,轉身往樓里走。雖然只有二三十步的路,曉舟屏氣提神地走著,每一步都很認真,因為她知道背后的那雙眼睛會一直送她進樓里。袁力看著曉舟的長裙被晚風略略撩起飄飄然融在一片夜色中,他輕輕地吻一下被曉舟忘情一握的右手。

小悅裹著漂滿浮萍的月白色的真絲睡衣懶散地歪躺在沙發里看電視。她不懷好意地笑道,沒想到你還會回來。

你這丫頭沒個正經。你當都像你似的。曉舟邊說邊到臥室里換衣服,她披上件淺藕荷色的睡衣回到客廳。

小悅眼尖,一下注意到小熊項鏈,袁力送的?挺可愛的。不過我們這年齡再戴它有點不倫不類的。

曉舟把項鏈解下來拿在手里玩弄著,像是回答小悅又像解釋給自己聽,這是他老早前買的。

我看你和袁力這份不了情,上了床就都解決了。

未見得。也許正相反呢。曉舟隨口答道,像是已經想過許久似的。

小悅若有所思地接話,有道理。我也有過經驗。你還記得不記得當年追我的那個詩人?

把你當繆斯崇拜的那個?

可不是。第一次約會就把我弄蒙了。在未名湖邊,他給我念舒婷的詩,什么皺巴巴的手帕鋪在潮濕的長凳,還有什么我記住了寫在湖邊小路上的,你的足印和身影。

這我倒不記得你講過。

這是悄悄記在日記里的甜蜜浪漫回憶。

不過那時我們不是都一樣,為戀愛而戀愛,每個約會都是為了制造一個回憶。

可不是。我是全部投入,也不見得真愛這個人,只想轟轟烈烈地戀愛一場。

后來你們怎么又不明不白地分手了。我記得他還抄了兩句詩給你,什么馬蹄,什么錯誤,害得我們都來幫你分析。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小悅脫口而出。

你還真被他折騰了一番呢。后來又怎么樣了?曉舟有點好奇地問。

畢業好多年后我又撞見他。他的癡情又來了,我也覺得舊情未了似的。結果我們上床了,終于成了一個美麗的錯誤!姐妹倆大笑起來。

曉舟半開玩笑地說,我和袁力還是不犯這美麗的錯誤為好。

你做事總是恰到好處。我是什么都要做到盡頭的。

我倒羨慕你的徹底。我是輸不起的。這些年在外本就是個過客,這里的一切是我一點永久的記憶,不愿破壞它。

徹底也是枉然。不出去,也未必不成為過客。我和現在的男朋友在床上能到醉生夢死的境界,可又怎么樣?他提起褲子還得回老婆那兒。

曉舟感到小悅看似灑脫后面的無奈便說,我上學時還愛得死去活來過,后來什么都是溫吞吞的,倒要聽聽你的醉生夢死的經歷。

小悅側頭看看墻上的鐘,今天饒過你,早點休息吧。我們有的是時間聊呢。噢,差點忘了,尼莫來過電話了。

曉舟起身說,那也好,明天再聊。

明天怎么安排?要是有人獻殷勤,我就不來摻和。

他到武漢出差。我沒什么目的,隨便轉轉,你要有事不用陪我。

北京變化太大,保你哪兒也找不到了,我還是要護駕的。男人都一樣,生意上的事來了,什么情了愛了都可以拋到腦后。

曉舟摸摸小悅的臉,像是要拂平她掛在臉上的不以為然。休息吧。明天隨意些,幾點起來幾點出去,好不好?

曉舟回到臥室先給父母報個平安,又撥通了尼莫的電話。說來也怪,剛剛到北京,昨天剛離開的紐約卻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聽著尼莫絮絮叨叨的情話恍如隔世似的。或許是飛機坐久了,時空感覺都顛倒了,曉舟只能這么自我安慰。掛上電話,曉舟還沒來得及整理雜亂的思緒,就昏昏沉沉睡著了。

當小悅問起曉舟想要如何故地重游,曉舟竟答不出。她父母那代人懷念的北京是從景山頂上遠望,以紫禁城為中心,周圍環繞青磚石瓦的整齊的四合院的北京。而那胡同街巷家家院院里又有讓他們留戀的北京特有的風土人情。他們常談到的北京是廣和劇場梅蘭芳的京戲,廠甸的廟會,和天橋的雜耍。他們的北京自然是和風味小吃分不開的,鹵煮火燒,豆汁兒,油面茶,驢打滾兒,艾窩窩。

可曉舟對北京的記憶卻有限。從上小學就每天補習到八九點考重點中學,上了中學就開始沒日沒夜復習高考。到了大學,就忙考托福和GRE。曉舟在國內的生活縮在各種文憑里了,所以現在都沒有回憶的資本。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她一去十年不歸而沒有什么牽掛遺憾的原因。

曉舟父母的朋友每次從國內回來都不免聚聚,感慨他們所看到的每一點變化,仿佛北京的一磚一瓦都牽動他們的心。有個阿姨回去正趕上建筑隊要拆掉故宮旁邊的那些平房,建仿古建筑。那些平房都上百年了,曾是當年御林軍居住的地方。阿姨跪在推土機前請求工人們給她點時間,她要到國務院告狀救下這歷史古跡。她跑了幾天沒有結果,只好眼看著老房子被推倒。說到這,曉舟媽媽陪著阿姨掉了不少淚。

曉舟卻暗想新建的仿古建筑肯定比那年久失修的破磚舊瓦看上去像樣些。曉舟這代人回國并不是去訪古尋舊的,他們回去后是大吃大玩大采購。他們交換著最新的信息,哪兒開了地道的揚州菜館,哪家的火鍋最過癮,他們互相展示著訂做的裹身的旗袍,新俏的對襟小棉襖,便宜的皮貨。國內對于他們是一個碩大的跳蚤市場。

曉舟決定先去看看姥姥家的舊宅。曉舟和小悅的媽媽就出生在那個四合院。

曉舟常聽媽媽講那條胡同的舊事。一條小街不長也不寬卻整整齊齊的,街上的鄰里都和和氣氣的。姥姥家的四合院不大,一進院有棵喜慶的石榴樹,繞過影壁東西南北廂房圍著四方的庭院,院中擺著個大金魚缸。等曉舟她們記事的時候,四合院也已經歸公了,小院填滿分配來的鄰居。石榴樹,影壁,金魚缸,都當四舊給一掃而光了。曉舟還有記憶的是當中醫的姥爺種在庭院的一藤瓜簍。夏天瓜簍葉爬滿架在兩房間的竹藤上,成了最好的涼棚。淡黃的花發著似有若無的苦香,給人一種清涼感。

我們暑假到姥姥家,你總是和我搶瓜簍架下的帆布躺椅。曉舟說。

都是哪輩子的事了!聽說那個地段要拆遷了。

小悅的車七轉八拐地駛進姥姥家的那條胡同。曉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來整齊的小街,左一個右一個接連拱出破磚碎瓦搭的小棚,像是干凈的臉上擠滿膿包,慘不忍睹的。那些四合院的灰磚青瓦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像是用舊揉爛的抹布發出霉氣。這決不是媽媽念叨的青石板鋪路的胡同,有石獅子把門的四合院。這也不是曉舟記憶中女孩子跳皮筋,男孩子玩彈球,撒滿她童年歡聲笑語的小街。下了車她猶豫一下,還是走進小院。庭院被四邊搭出的小房擠得只剩下一人寬,瓜簍架沒了蹤影,院里沒有什么花草,只有北房的窗臺上有盆“死不了”,枝葉和幾點星黃的花發蔫耷拉著。

曉舟在想這些房子真的在十年里變得破爛不堪,還是原本已褪色的胡同小院在記憶中不斷美化,定格在顏色最鮮明的一剎那。對尼莫來說曉舟的北京是一個遙遠陌生但又美麗的世界。現在曉舟記憶里的故鄉卻真成了一個無法再向他展現的童話。

小悅像看透曉舟的心思似的說,我看你就徹底打消尋舊的念頭,甘心當個還鄉的老華僑,讓我給你介紹一下偉大祖國的首都今貌。

小悅把車開到后海,她解釋說,這里的胡同是特意修建來展示老北京的胡同特色的。可比姥姥家那兒好看多了。你可以照幾張相帶給尼莫看。這條柳陰文明道上的四合院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灰磚灰瓦,油彩花鳥點綴的屋檐,大紅漆門有兩個石獅子墩兒,四五層仿青石板的臺階。街道旁的兩排小樹顯然是剛栽種下的,連為防蟲的白灰都刷得一般高。曉舟想到好萊塢的那些攝影景點。她不禁問道,有人住在這些院子里嗎?我想應該有吧。住這兒肯定感覺很怪,也成了點綴的一部分。

往北大開途經中關村,四面而來的車都擠到此處匯成一條長龍。小悅的車進不成也退不得,只好松一下軋踩一下油門的往前蹭,她時不時不耐煩地按下喇叭,旁邊的車也嘀嘀回敬著。

海淀的小攤還有么?曉舟問道。北大的女孩哪個不逛海淀的。

早沒了。小悅還怕曉舟再抱什么希望,又補充道,北大也都變了。圖書館前的大草坪沒了,四院旁的果園也平了,你們系也搬進新樓了。你要是游園尋夢,恐怕要落空的。

曉舟并沒顯得驚訝,校園看不看也無所謂了,我們先吃飯吧。曉舟開始還想找他們上學時偶爾打牙祭的小餐館,吃碗桂林米粉或素炒土豆絲,可見整條街都已改顏換貌,便打消念頭。

剛在餐館坐定,小悅滔滔地講起來,我們是做生意時認識的。他儀表堂堂,做事很得體,尤其會討女人喜歡,話說得你全身熨貼。

恐怕不止僅在言辭上吧。曉舟打趣道。

床上那是沒得說的。小悅毫不掩飾。我開始并沒當真,只想玩玩。他丟得下老婆,卻舍不得兒子,所以他也不會離婚。我以前還挺可憐他老婆的,我們發起瘋來,他幾夜不著家。可后來想想,也不知道該可憐她還是我自己,他畢竟還得回那個家的呀。

你又何苦呢?

現在的人抓錢都抓瘋了,碰到如意的也不容易。畢竟我們還有一段刻骨銘心,我也知足了。他人還仗義,車子房子都是他送的。

曉舟不知是安慰還是鼓勵好,或許這個年代就是這個活法兒。她輕輕拂開小悅垂下的長發,自己多保重呀!

別盡說我了,你什么時候完婚呀?再拖下去,小心人跑掉。

我要是有你的那么點刻骨銘心,早就結了。我對尼莫激動不起來,他還以為這是東方女孩兒的含蓄呢。姐妹倆笑起來。

曉舟望著馬路對面的北大校園,不禁想到她曾有過的純情,她和袁力交臂錯過的悵然,忍不住說,我帶袁力曾轉遍我喜歡的北大的角角落落,我隱約期待著什么發生,可故事沒開始就結束了。或許這么多年她拖著就是為了看到這個故事的續集或結尾。

也許是命吧。你終究是要飛走的,即使有個故事的開頭,還是不會有什么圓滿結局的。不過你今天還可以試個究竟,免得總琢磨個沒完。

那就真成了個美麗的錯誤。兩個人相視而笑。

結婚是賭注。下在有錢人身上總是多一層保險。我是絕不會為圓過去一個夢丟掉身旁的財神爺的。小悅爽快地說。

曉舟聽了這話,像是做錯事被熟人當場窺見,很是不自在,又找不到合適的話反駁小悅,就沒再說什么。吃過飯,曉舟最終還是決定不進北大校園了。

睡覺前尼莫還沒有打過電話來,曉舟有點不安,猶豫了幾次還是給他打過去,沒有人接,她沒有留言就掛上了。曉舟隨便翻看小悅給她的時尚雜志,有本是紐約專刊,她讀起來竟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電話突然響起來,曉舟一把抓起。

“Hello.”

“到家了還hello,hello的。”從聲音曉舟聽出是袁力。

“沒留神,老習慣就出來了。你在哪兒呢?”

因為信號不清晰,袁力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曉舟聽出個大概好像他還得在那兒耽誤幾天。“你真把我當成歸國老華僑了!你不用擔心。再說還有小悅呢。你忙吧,回來見。”

曉舟放了電話來到客廳,見小悅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忙著往她的紅皮包里收東西,還不停地說著,好,我馬上過去等你。晚了可要受罰。

我得過去一下,也許這兩天不回來。袁力會來陪你吧?有事打電話。

曉舟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卻變成輕輕的一句叮囑,你小心呀。

小悅笑起來,我又不是出征。你呆久了,就知道這很正常。

等小悅走了曉舟感到空蕩蕩不知該做點什么好,便開始巡視這曾經是自己家的房間。當年的書房堆滿沒處理掉的舊家具和破爛,或許還能在這里尋到一點舊時的影子,曉舟看到罩單上積了厚厚一層塵土,便打消翻騰的念頭。小悅把曉舟父母的臥室用來當客廳。大色塊幾何圖案的落地窗簾,乳白的組合柜,寬大的黑皮沙發上凌亂攤著小悅的睡衣、胸罩和絲襪,怪異形狀的玻璃茶幾上堆著化妝品和時裝雜志,都是小悅的品味,到處是小悅的氣息。曉舟原來的臥室小悅用來做她的臥室,當年的小木床被雙人席夢絲代替,書桌換成了梳妝臺,書架被小悅的衣柜取代。這個曾經是自己的家的地方已找不出以往的痕跡。曉舟拿起梳妝臺上的小熊項鏈玩弄著,對往昔的眷戀就像這項鏈,不是小熊不可愛,只是有點不合時宜罷了。

曉舟在床上攤開小悅給她買的北京地圖準備計劃以后幾天的去向。她突然發現她真特想去看的地方并不多,想會的朋友也沒幾個,更沒有什么必須做的事情。她所熟悉的故鄉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繚繞的鄉愁竟找不到個落腳點。奇怪的是她開始想念紐約了,閉上眼睛能看到曼哈頓橫平豎直的街道,聞到芭尼店里刺鼻的香水味,看到時代廣場午夜散戲后的熙熙攘攘,感覺到中國城的嘈雜擁擠,聽到自己高跟鞋踏在SoHo小街卵石上的清空聲。電話突然響了,把曉舟從半夢中驚醒。

“是我,尼莫。”

“你到哪兒去了?電話也沒人接,把我都急死了。”曉舟一肚子的委屈都流露在幽幽的抱怨里。

尼莫對曉舟的反應略有點驚訝,“你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開會,這不一完會就趕快撥你的號碼。”尼莫又抑制不住地補充道,“我看到你的電話號出現在我手機,真讓我驚喜了一下,我以為你一到老朋友圈子里,就顧不上理我了。”

“我怎么會忽略你呢?”曉舟說得不無真情。她原本也以為她會忙得顧不上一切,可真當她抱著地圖計劃觀光行程的時候,她感覺到游客的孤獨,她真的想念起尼莫。

尼莫受寵若驚卻還不失幽默,“早知你會這么想我,我該讓你早早回國。我居然那么傻怕你被人拐跑!”

在紐約曉舟總怪尼莫不能完全理解她,沒有與生俱至的默契。盡管她熟悉紐約的大街小巷出入各種劇場飯店,她還是苦惱她融不進紐約的生活,抱怨她只是一個局外人。說來也怪,尼莫在她生活中總是那樣似有若無,不十分真切,可是又好像是理所當然,不可缺少。隔著海闊天空的距離,曉舟覺出他的好處,仿佛是為著那一點家的感覺,為著有一個人在那里等候她回家。

“你說怪不怪,離遠了,反倒覺得很近。可走到近前,反倒離得更遠了。”

“距離會造成失真。”

“北京變得都認不出了。我剛才還在查看地圖。我在這里出生這里長大的,我居然要用地圖。”

“不管怎么變,它還是你的故鄉。”

“四合院也沒有了,小胡同也拆遷了,完全認不出的故鄉,我給你講過的真成了一個沒法展現的童話。”

“童話是屬于自己的,只要心里有,不必到別處找。將來我們一起看新北京,你給我做導游。”

“我有一點點想紐約。”曉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尼莫不能捕捉曉舟瞬間的情緒變化,但她讓他愛戀讓他著迷。“好好玩,我等我早晨的小船漂回來,然后我要用愛把你牢牢拴住。”尼莫總是這么戲稱曉舟的名字。

“明天早點打電話。”曉舟有點戀戀不舍地放下電話。

曉舟走前的最后一個周末,袁力來電話說是召集了不少同學到順峰海鮮酒家聚聚。曉舟躺在沙發上看小悅一套又一套地試衣服,最后終于選定超短的淡綠紗裙配上同色的寬寬的紗巾披肩。小悅邊化妝邊催曉舟從她的衣服里也選一套。

又不是去相親,何必煞費苦心的。

你十年才亮次相,可不要辜負眾望。小悅大叫著把曉舟從沙發上拉起來。

曉舟挑了件典雅的黑連衣裙,穿上很合身只是裙子很短讓她有點不自在。曉舟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笑道,我很少穿這么短的,這更像你。

小悅歪著頭打量一下曉舟,太素凈了。她隨后從堆在沙發上的凌亂衣服里抽出那條滿是蝴蝶的長紗巾,把它斜披在曉舟肩上,鏡里的人頓時亮麗了許多。瞧,這才更像我。姐妹倆說說笑笑下樓上了車。

曉舟的出現頓時引起騷動,老同學都圍上來寒暄。“老學究”握住曉舟的手感慨道,一晃十年,你居然一點沒變,還這么年輕。這話被小悅抓到把柄,你什么意思?難道我們就顯老不成么?你也太崇洋媚外了。幾個女士也打哈哈附和著,弄得“老學究”直求饒。袁力拿著相機過來解圍,小悅一張利嘴嫁不出去。小悅轉身追打袁力,他邊退邊“劈啦”按快門。大家的情緒都被帶動起來,像又回到十幾年前。女士們圍著曉舟問她的工作情況,婚嫁與否。袁力不斷擺布大家照相。

我來給你們照一張,記下這重大歷史時刻。小悅對袁力說。

貧丫頭,做好事都沒人念你好。袁力遞給她相機。

曉舟見她和袁力間隔開很大距離,剛想動身靠近些,小悅已按了快門。

寒暄過后,男女分成兩圈各自談論他們感興趣的話題。曉舟開了一聽可樂,在一旁聽兩邊的談話。男士大講股價的漲落,房地產的升降,足球的勝負。小悅穿梭在他們中間像只輕盈的蝴蝶。曉舟側耳去聽女士們的談話,她們熱烈地交流哪個幼兒園質量好,哪個介紹所可以找到可靠的保姆,她們談論著某某歌星被同性戀的男友扎傷,哪部大片最走紅。曉舟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哪一邊她都插不上話。她感覺自己像是浮出水面的一塊巖石眼見水流繞過她繼續往前流,她卻無法隨著他們而去。她雖然回到少年時的朋友間,但中間隔了十年的時間和生活,她感到有種陌生,她意識到她只是這里的一個過客。

菜一道道上來,酒一杯杯喝著,話不斷涌出來。大家開始憶起中學時的件件趣事,談起畢業時生離死別般的告別,大家唱起那時的流行歌曲,歌聲笑聲碟盤杯碗碰撞聲熱鬧一片,曉舟覺得自己的那點寂寞淹沒在歡聲笑語中。敘舊是唯一維系他們的紐帶,她對他們的了解停留在十幾年前分手的剎那。可憶舊只是情緒的需要,偶爾奢侈一下還可以,席散后大家還得回到現實中來。

飯后大家還覺得不夠盡興,小悅是典型的寶玉總希望有不散的歡宴,她提議到附近的酒吧,大家紛紛相應。紐約的單身很喜歡到酒吧去泡,可曉舟從不理解為什么大家喜歡擠在煙霧繚繞而又幽暗嘈雜的地方一呆就大半夜。錢花掉一把,凌晨四五點鐘搖搖晃晃回家還是醉中有醒的一片凄涼。艾瑞特別喜歡爵士樂酒吧,他一聽到熟悉的曲調便情不自禁地搖頭晃腦地唱起來。唱到高潮全酒吧的人都會跟著喊叫,而這時曉舟卻被無法訴說的局外人的孤獨淹沒。她感覺到的是喧鬧背后的寂靜,靜到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像夜更,像晚會將歇敲累的小鼓,敲得她莫名地心慌。

袁力在路上向曉舟介紹,酒吧街很火,常能碰上些明星。不少老外都泡在這兒,說是絕對不比紐約的差。

我很少去酒吧。看來在紐約趕不上潮流,回來還是跟不上趟兒。

記得你以前不是挺喜歡跳舞的么?我們清華的哥們兒專愛跑到北大跳。據說舞會常在食堂里辦,跳舞拌著菜包子味兒的,越跳越有食欲。

曉舟被他逗笑了,也許少了菜包子就找不到感覺,所以進酒吧總不對勁兒。

說笑間,車已經停到酒吧前。一進門,震耳欲聾的搖滾樂沒頭沒腦地蓋過來,讓曉舟頓時感到心慌,剎那間竟有不知身在何處的疑惑,她不知所措地僵站在門口。袁力呵護著她走到深處,早到的朋友已圍坐在角落的沙發上舉杯暢談著。袁力剛把曉舟點的曼哈頓雞尾酒遞給她,就被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孩包圍住。她們嬌滴滴地嚷著要懲罰袁力因為他一連多日不來冷落了她們,袁力被灌了幾杯酒后又被拖下舞池。小悅也拉了身邊的人卷進狂舞的漩渦。曉舟漸漸感覺到嘈雜后的寂靜,靜到又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她慢慢喝著雞尾酒,這酒甜甜的,不一會兒就上腦子,人飄飄乎乎的,周圍的噪音像被毛毯捂住變得發鈍,周圍的景物也像是放得太久的錄像帶,圖面有些失真配聲慢了半拍似的。曉舟的眼光先找到小悅,她淡綠的裙子在燈下發著熒光。小悅肆意地甩著長發,靈活地抖著肩,獎賞似地摸摸對方的頭發或輕柔地用手劃過他的下巴,惹得小伙子做出夸張的動作來掩蓋被挑起的欲望。曉舟看到袁力被妖艷的女人像蜜蜂似地叮住,一個嬌小的女人幾乎粘在他懷里,袁力用一手攬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照顧著旁邊的女人,拍拍這個的臉蛋,摸一把那個的屁股,幾個人笑鬧成一團。曉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像是看一場演出。

曉舟,你真是一點沒變,我沒夸張。“老學究”突然搭話,讓曉舟一驚。

你也沒變呀,就是學問越做越大。曉舟聽說“老學究”是班上唯一拿到博士學位的。

你一笑比以前更有魅力。

曉舟一下子想到十幾年前“老學究”給她寫的咬文嚼字的情書,不禁大笑起來,你還是這么酸呀。要不就是你現在學壞了,拿我開心。

“老學究”有點著急忙表示,我是真話,沒拿你開玩笑。

曉舟轉了話題問起“老學究”這些年過得如何。

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一直以為袁力會等你回來。

曉舟拍拍他,你喝了不少。

音樂在他們談話間暫停下來,袁力回到他們中間,你們談什么呢?

曉舟輕描淡寫地回答,敘舊。

“老學究”很認真地補充道,我一直覺得你們倆是天生一對。要早知道你們不成,我還不會放棄呢。

袁力大笑起來,曉舟早有佳選了。我并不是你的障礙呀。誰還添酒?邊說邊起身去拿酒。

曉舟舉舉手表示添酒。“老學究”擺擺手,“不成了,我已經吐了不少真言了,再來,恐怕家丑都要端出來了。

曉舟剛接過袁力遞過來的酒杯,便聽到熟悉的旋律響起來。下面這首歌是一位先生點給他心中的愛的,希望她能感到并喜歡。歌手抓起麥克風低聲唱起:

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

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尋尋覓覓長相守是我的腳步

曉舟眼睛發熱忙扭過頭掩飾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袁力邀請曉舟跳舞,并不等她答應就把她拉到懷里,曉舟只好順從地跟他下了舞池。她不禁想到當初在北大鐘樓如果袁力也把她這么強拉到懷里,不知他們又會有什么樣的結局。

或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

你將已經踏上舊時的歸途

袁力像是感覺到曉舟的內心活動,把曉舟摟得更緊,生怕一松手她又要消失似的。曉舟把頭輕輕枕在袁力的肩上,這么多年他們第一次挨得這么近,卻又好像他們從來都這么親密,她希望這熟悉的歌曲能一直唱下去。袁力突然親親曉舟的頭發,曉舟的頭觸電似地離開袁力的肩,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放松。袁力感覺到曉舟的緊張,輕輕理了一下曉舟的低垂的頭發,把她摟得更緊。兩個人就這樣在為他們唱的歌曲里緊緊依偎著。曉舟雖然并沒有計劃他們之間具體要發生什么,可是發生與沒發生的都不是她所隱隱期待的。她突然發現她和袁力曾有過的已事過境遷,像那不合時宜的小熊項鏈。而他們之間沒有了結的都在時間流逝中不了了之了。奇怪的是這么多年曉舟一直覺得袁力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她需要他,然而重逢才真正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讓她感到刺心的失落感和陌生感。也許是記憶開了個玩笑,原以為記憶凝固在分別的剎那,或許這么多年記憶不斷被重溫和美化,它不僅僅是記憶更是希望和期待。也許記憶仍是真實的,只是現實已改變,他們已無法回到從前。曉舟陡然如夢初醒,她不愿再多跨一步,變成他俱樂部里陪客的女學生,或是和他打情罵俏的酒吧女郎。

歌曲結束了。我去去就來。曉舟吻了袁力一下,算是對剛才失態的彌補。袁力一時沖動想要緊緊拉住她,但他知道十年前他無法挽留她,此刻還是枉然。他不情愿地松了手,這場從未開始卻一直醞釀在心底的戀情就真的變成一個永恒。眼尖的酒吧女一擁而上,袁力并不回避坦然地摟住身邊的兩個女人,心底的這點秘密讓他覺得和泡在酒吧里的別的男人不一樣。

清爽的夜風吹散包圍她的污濁的酒氣,曉舟茫然地鉆進一輛出租車叫司機先到天安門廣場兜一圈。曉舟看著北京的夜景掠過車窗,聽著司機好心地介紹指點,心里不是滋味。車子開過東四北大街,新建的仿古的商業一條街像是電影里的布景。裝修一新的王府景已找不見她從小逛遍了的一點影子。她不禁想到她熟悉的紐約第五大道,也許商店換了店主改了招牌,可那些建筑在這十年內一磚一瓦都不曾變。以往印在她腦子里的方位概念,是發黃過時的版圖,都錯了位,這個她曾經熟悉的城市變得如此陌生。

曉舟看到天安門廣場,想到高中畢業晚會的那個夜晚,他們一群好朋友難舍難分,便騎車來到廣場。他們像草原上的馬撒歡地在空曠的廣場上追打,惹得站崗的衛兵的走神。他們跑累了就頭頂頭手拉手躺在那兒,望著罕見的滿天繁星,說了許多不愿分離的傻話。那時的他們那么年輕,那時的世界那么小,小到只有他們這群人,小到他們不相信分別后還會有明天。而今那些曾生離死別般依依不舍的朋友都已成了路人。出租車駛過前門,曉舟記起那些夏天的傍晚,他們下學后會特意繞道去前門,看晚霞中成群的烏鴉在城樓的上空徘徊飛翔,直到溶入茫茫的暮色,那是說不出的一種美麗和感動。

班機起飛了,曉舟拆開袁力托小悅帶給她的禮物,原來是一冊精美的相冊裝滿他們聚會的照片。小悅是輕盈的綠蝴蝶穿插在影集中,“老學究”緊緊握住她的手不放,往日的朋友的笑貌都被袁力捕捉到。曉舟的目光久久停在她和袁力的合影上。她清楚記得照相時她感覺到離袁力太遠,可還不等她邁步挪身小悅就按了快門。相片里的袁力可能也意識他們間的距離,他笑瞇瞇伸出手似乎要把她拉近些。曉舟合上相冊,把這一段記憶重又密封珍藏起來。飛機越飛越高,曉舟所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漸漸遠去了。曉舟對袁力和這城市的記憶曾是拴住曉舟心的錨,如今錨漸漸升起,曉舟感覺心漂離了岸,越漂越遠。

快到紐約了,曉舟看到底下一片光海。她想或許燈下有個等她回家的人,或許她不是過客而是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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