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聽了無數次關于父親的逃難大冒險、我輩孤雛、家族興衰的故事,獨獨只聽他說過兩則鬼故事,干巴巴的,無有驚險起伏,前因后果:
其一是他念私塾時(似乎不是小學)下課從先生處回家,一路貪玩,及至天色已黑才倉惶趕路。經過一處沼澤,在水生植物(我不記得父親說了哪些植物)叢聚的中央,父親看見有一個被蓮葉包覆的小娃,陰影中看不真切。他一邊心里害怕一邊又想壯膽,遂撿了一塊石頭朝那扔去。結果似乎打中了,小娃慢慢沉進水里,但像沸水那樣冒出巨大泡泡,父親心知遇見水鬼,趕緊跑回家。
第二是他幼時和玩伴在池塘游泳(我父親水性極好),游著游著突然腳踝被什么圈抓住,沉入水中,在那透明水光里,他看到池底細沙坐著一只青白螃蟹,身上伸出一只細細長長白皙的女人手臂,便是那手臂圈握著他的足踝。
這兩個故事我從小時候聽了便希罕難忘(我父親是個嚴肅不說笑話之人,所以我始終相信這兩則故事是他的親身遭遇)。沒有更多的故事群組,沒有縱深的背景。大約兩年前,莫言先生到臺北當駐市作家,主辦單位在他諸多講演中,安排了一場跨世代小說家對話(我和另一位同輩女作家,與莫言先生對談“原鄉”)。我當時在一種像是把父親留下的破瓦片爛罐底拿出來現丑,又像是失語癥的后裔比手劃腳想套乎敘事血緣(“我也從家父那聽過類似故事”)的復雜心情……在那位滿腹狐仙、神孩、貓大爺故事的小說家面前,結結巴巴、越講越小聲地描述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兩個故事。小說家幾乎是興沖沖立刻又講了四五個他自己小時親身經歷的魔幻故事,像一只豐饒之故事肥蟹,在你眼下打開自己滿脹著金黃蟹膏的殼蓋,而你低頭只看見自己可憐巴巴吐著一嘴癟泡泡。
有人或會問﹕難道你沒有“自己”的故事好說嗎?
奈波爾在他的《抵達之謎》里,回憶了一段他初離開故鄉千里達,帶著屈辱、忐忑、憧憬和具體的貧困感,前往英國牛津留學的旅途。當他在紐約過境而逗留一天時,跑到街上逛,看到一家電影院的廣告,正播放一部法國片。法文片名,法國演員,他寫道﹕
“我從書本上認識法國電影,特別是曼維爾電影,特別是曼維爾的《電影》(Film)。我認得那本書中所有的劇照。他精辟的文字內容,以及我對法國之身為文化大國的濃厚興趣……讓我從那些反差大,復制效果又差的小劇照中看出了特殊的優點?!?/p>
奈波爾說:“但是我沒有看過任何法國電影?!?/p>
一種抽象的學習。有很多經驗,像隔著一個蠟燭投影的皮影燈箱,有效地存在。奇怪的是,某些時候那內在隱蔽被反復照看的,常未必是“經驗”。而是“經驗的封存、傳遞,或者滅絕?!惫室飧袀稽c,那就像安哲羅普羅斯《霧中風景》里,那一對小姊弟,憑著父親由遠方信中附寄的一張小幻燈片,便啟動漫漫尋找“父所在的國度”之旅。我每每重看總會落淚。對我這輩所謂“外省第二代”作家而言,幾乎所有的故事啟蒙都是伴隨著一場完整劇場的渡海逃亡經驗(作為遷移者的第二代而言,那記憶新得像仍帶余溫的鍛鐵)。父親的書房。父親的日記。父親的相簿。一小件蛇蛻之皮。一個死物。一件紀念品。
父親的中國。
我小時候怎能想像﹕有一天父親口中那個栩栩如生的世界,那些擠滿人的船艙,憲兵和散兵游勇,丟到海里的皮箱家當,黑市船票,文憑或奶奶的金戒指……這一切只像老煙槍從嘴里一呼一哈吐出的煙圈。那很怪,很羞于啟齒,但以一個如磷火跳動的說故事韻律言,那樣的“渡?!薄瓉韺儆诹硪粋€世界另一群人的父親,因為戰亂,離開了他的家鄉,跑來這個島上生下了我。我不知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何者較近真實而何者近乎一場夢境——對我的敘事靈啟,仿佛“創世記”。
我沒想到有一天,我會拿著“霧中風景”之類的幻燈片去重建一個“父親的國度”。或像《AI人工智能》里,那個機器人小男孩,用它人類母親的頭發復制出,只有一天壽命但似乎在夢境中迷惑愛著那男孩的母親。那被“制造”的一天,是獨立于人類歷史外的一天。人類早已滅絕了。如果說,“中國”這個詞,仍一廂情愿地被我想像成某種神秘之咒,意義的黑洞。某部分,它對我而言,比張愛玲曾在花蓮對王禎和說,她不可能寫以臺灣為題材的小說,“因為是默片”,還要是默片的一個慢速,靜默,鏡中倒影的一個,父親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