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菜
每年初冬,我的故鄉幾乎家家戶戶都要腌上一大缸咸菜。咸菜曾經是故鄉人早晚佐餐的主要菜肴,能夠從初冬一直吃到仲夏。
兒時,每到早秋,母親總要在屋后菜園里種上兩畦青菜。烈日下,她除草間苗,精心伺候。到了晚秋,菜園里一片油綠,葳蕤生光。秋收之后,母親便利用冬閑,將這嫩綠的青菜采回一大半,一籃子一籃子提到水踏邊清洗。河水冰涼冰涼,母親的手凍得通紅通紅。菜洗凈后再攤到竹簾上晾干水分。到了腌菜這一天,大姐負責抱菜,我們幾個小孩子圍著母親。母親脫掉棉鞋,雙腳在熱水里燙了又燙。待大姐在菜缸里放了一層菜后,母親便撒上一層薄薄的鹽,然后赤足站在菜缸里,吭嚓吭嚓地用力踏。直到那菜泛起青綠色的泡沫,再加放一層菜和鹽,又吭嚓吭嚓地踏。壓菜的石頭,是三四塊很干凈很光滑的大青石,每年用完后再收藏好,來年再用。等菜缸的鹽鹵呈微青黃色,母親就將腌菜從缸里撈出,擠干水鹵,一一切碎,再加入少許鹽拌勻,存放在小壇里。此后,我們吃粥時就不用吮筷頭了。煮飯時,抓一碗黃澄澄的咸菜,澆上菜油,放在鍋內隔飯燉20分鐘。揭開鍋蓋,屋子里頓時香氣四溢??匆豢?,金閃閃,亮晶晶。嘗一嘗,咸而發鮮,鮮而不澀,別具風味。倘若家中來了客人,母親還能用咸菜變戲法似的做出一盤盤咸菜炒雞蛋、咸菜燉精肉……那一股幽幽的香味,連山珍海味都要黯然失色。
母親做的腌菜之好在本村里是百里挑一的。不少鄉鄰就常常來我家要點腌菜。母親用保鮮袋一份份分好,叮囑他們吃完了再來。我埋怨她為何一次不多裝點,母親瞪了我一眼,說你知道什么,多了放冰箱不鮮,用原汁鹽鹵泡的菜不走味。
18歲那年,我考上師范,畢業后又分配到遠離家鄉的小鎮工作,就極少有機會吃到母親腌制的咸菜了。不過最近聽家里來人說,現在農村日子好過了,很少有人腌制咸菜吃了。聞言不免心里生出些許遺憾——那么好吃的東西不做,豈不可惜?
去年冬天,我在一家醬菜店看到有咸菜賣,即買了一斤。回到家滿懷希望搛了一筷放進嘴里,隨即發覺酸得牙澀,于是又懷念起母親腌制的咸菜來。
搗臼聲聲
一次打掃老屋,在廚房的柴草堆里,我又見著了那只塵封已久的石臼。那一刻我靜立了許久,記憶中母親搗臼時那鏗鏘的咚咚聲似乎在耳畔響起,眼前隨之浮現出母親舂谷時的情景。
孩提時,吃過晚飯,母親如果沒有針線活兒做了,她就會從柜里舀出一畚箕稻谷倒進屋角的石臼里,再搬來粗粗的舂棒,然后坐在矮凳上舂起谷來。那時候,一家六口人吃的大米,全靠人工舂谷,往往是舂上半天稻谷,篩出來的大米只夠全家人吃上一兩天。因此,母親三天兩頭舂谷便是常事了。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破舊的廚房里灌風漏雪,母親在刺骨的寒風中彎著腰,雙手緊握著那沉重的舂棒,沒完沒了地一上一下費力地舂谷。她那粗糙的雙手凍得通紅,手心手背都崩裂開了。有時還不由自主地發出“哎呀”的聲音:那本已開裂的手受力后痛得更加鉆心。每每聽到這揪心的呻吟,坐在煤油燈下做作業的我,眼簾里就溢滿了淚水,禁不住抽泣起來。母親聽到我的嗚咽聲,就放下舂棒,走到我身邊,把我摟在懷里,邊替我拭去眼淚,邊述說著她的愿望:“伢兒,只要你好好念書,將來考上大學,娘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弊鳂I做完后,我便去幫母親做“小工”: 在母親舉起舂棒的間隙,立即把小手伸進臼眼里將臼底的稻谷翻上來。此時,母親心疼地對我說:“伢兒,快去睡吧,明早你還要上學呢。”常常我一覺醒來,仍能聽到廚房里傳來沉重的搗臼聲。
每次吃飯時,母親總是從薄得見人影的粥鍋里撈出米粒,分給我們姐弟幾個吃。她自己只盛一碗米湯,就著咸菜吃。這時候的我們,都懂事地爭著從自己的小碗中撥出一些米粒給母親。可母親哪里肯要,她噙著淚花,左哄右勸,讓我們吃下去。
后來,村里建起了糧食加工廠。但母親為了節省錢供我們讀書,連50公斤稻谷只需4毛錢的加工費也舍不得花。一到晚上,母親仍然不顧白天的疲勞,佝僂著日漸衰弱的身體坐在石臼前,舂那永遠也舂不完的米。
再后來,我離開老家到省城讀師范,便很少聽到家中的搗臼聲了。走上工作崗位以后,因為工作忙,加之單位離家較遠,所以很少回家,但每次回家,母親知道我愛吃舂的米,總要特意舂那白花花的大米熬粥煮飯給我吃。咀嚼著飄溢著泥土芳香的米飯米粥,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冬夜舂谷的破屋。返回單位的前一天晚上,母親一夜無眠,舂了滿滿一袋大米,第二天臨走時讓我帶上回單位吃。望著眼簾里布滿血絲的母親,我內心直發酸:“媽,鎮上糧店有米賣?!薄昂⒆?,還是自家舂的米香??!”
如今,年老體弱的老母親再也舂不動稻谷了。然而,油燈下母親搗臼的身影以及那不絕如縷的搗臼聲卻永遠沉淀在了我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