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唐代詩人張打油的《雪詩》“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問世后,打油詩便以其通俗易懂的語言,幽默詼諧的格調和易于口頭流傳的特點,從詩壇走向民間,深受廣大人民群眾的喜愛。20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先生就寫過不少打油詩,諸如《我的失戀》、《好東西歌》、《南京民謠》、《公民科歌》、《自嘲》等,都膾炙人口。40年代,詩人袁水拍的《馬凡陀山歌》中,也有不少政治打油詩,此外著名畫家齊白石、“丘八詩人”馮玉祥,也都寫過一些針砭時弊的打油詩,頗受人民群眾的歡迎。
解放以后,打油詩又有所發展,幾乎每個時期都有一些好的詩作問世。在人禍大于天災的“三年自然災害”中,詩人熊鑒就寫過一組《雜詠》詩,其中有這樣三首:“畝產糧超十萬斤,一時中外說奇聞。豐收捷報年年是,日日新墳壓舊墳。”“說盡人間假大空,東風總是壓西風。西人早作蟾宮客,六億奄奄餓殍中。”“不是豐年竟說豐,英雄臺上各爭雄。可憐歲歲蒼生血,化作胸前一點紅。”
在十年“文革”中,大批知識分子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牛鬼蛇神”,遭到殘酷批斗。詩人熊鑒在批斗中飽受皮肉之苦,面對打手,他一笑置之:“頭頂高冠頸掛牌,橫眉一笑對群豺。平生不慣低頭活,死后何妨站起埋”(《挨斗》)。表現了作者誓死不向邪惡屈服的凜然正氣。還有不少人被趕進所謂的“五七干校”蹲牛棚。作家聶紺弩在干校就寫了不少“形類打油旨同莊騷”的趣詩,其中一首《清廁同枚子》云:“君自舀來仆自挑,燕趙臺畔雨瀟瀟。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白雪陽春同掩鼻,蒼蠅盛夏共彎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穢成坑便肯饒。”
紅衛兵運動是“文革”的一個怪胎,“四人幫”利用青少年學生的幼稚、單純,煽動其大搞打砸搶,在全國范圍內對干部和群眾進行瘋狂的迫害。20世紀60年代在廣東一些地區曾流傳著兩首打油詩:“花正鮮妍月正圓,突然一夜鬧翻天。千秋師道全崩潰,一塌糊涂大串聯。像日初升新一代,如流倒背老三篇。校園革了十年命,幾見人才紅又專?”“砸了西家又砸東,軍裝皮帶好威風。頂峰高論誰能辨?頭斷血流我最忠。敢罵師尊為混蛋,常夸老子是英雄。紛紛兩派爭何急,都為全球一片紅。”
“文革”期間,“白卷先生”吃香,知識越多越反動,知識分子被打成“臭老九”,橫遭批斗。著名學者梁漱溟先生深受其害,曾吟打油詩曰:“十儒九丐古時有,而今又名臭老九。古之老九猶叫人,今之老九不如狗。專政全憑知識無,反動皆因文化有。倘若馬列生今世,也需揪出滿街走。”
1978年,下鄉知青陸續返回城市,當時有首打油詩曰:“在劫難逃一代同,無端投筆去從農。汗落兩畝三分地,志在全球一片紅。扎根曾夸千歲柏,回城爭擁一窩蜂。十年參悟知多少,何止佛家四大空。”
20世紀80年代,“腦體倒掛”現象成為知識分子經常的話題,如拿手術刀不如拿水果刀,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為此,歐陽世昌曾作過一首打油妙曲《醉太平》:“漫道是知識無價寶,只累得兩鬢見霜毛。嘆人生怎走了這一遭?悔不去覓一頂烏紗帽。攤頭擺賣風流報,街邊砌過混沌灶,檐前捉把剃頭刀。強勝這學府堂堂窮訓導。”與此同時,報紙雜志稿費低微,文章不值錢。畢彩云面對筆耕的辛勞和投稿的艱難,曾以“打油”詩曰:“又發吟箋花兩毛,貧窮也要試風騷。拼將禿筆年年寫,苦伴孤燈夜夜熬。冠以浮名難治病,贏來美譽更徒勞。縱然積累詩千卷,怎比街頭賣雪糕。”
某些歌星在媒體和追星族的狂熱吹捧下,其出場費動輒幾萬、幾十萬,高得令人咋舌。周紹麟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的打油詩《感時》,抨擊此類怪現象:“建功何必到邊庭,管弦強如軍號聲。一曲戀歌錢十萬,英雄誰敢比歌星?”
有些自謙、自貶、自嘲的打油詩,以調侃的筆調寫來,諧趣橫生,耐人尋味。當代著名書法大師啟功先生的《沁園春·自敘》詞就極富情趣:“檢點平生,往日全非,百事無聊。計幼時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漸老,幻想俱拋。半世生涯,教書賣畫,不過閑吹乞食簫。誰似我,真有名無實,飯桶膿包。偶然弄些蹊蹺,像博學多聞見解超。笑左翻右找,東拼西湊,繁繁瑣瑣,絮絮叨叨。這樣文章,人人會作,慚愧篇篇稿費高。從此后,定收攤歇業,再不胡抄。”著名學者、翻譯家楊憲益的《自題》詩,簡潔明快,其調侃味兒更濃:“少小欠風流,而今糟老頭。學成半瓶醋,詩打一缸油。恃欲言無忌,貪杯孰與儔?蹉跎漸白發,辛苦作黃牛。”北大教授、作家張中行先生也寫過一首打油詩,題為《試放牛山之屁》:“無緣飛異域,有幸住中華。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風云歸你老,世事管他媽。睡醒尋詩興,爬墻看日斜。”“牛山之屁”指志明和尚所作《牛山四十屁》一詩,周作人曾把這種“牛山體”當做打油詩的別名。
一些諷刺社會上不正之風的打油詩,也寫得深刻辛辣,入木三分。熊楚劍1985年寫有《西江月》三首:
一詠“文山”:“多謝飛鴻作美,送來文件成山。衙齋閉戶勇登攀,爬得渾身是汗。八股文章增值,王婆腳布翻番。文山何日削為灘?恨少愚公百萬。”
二詠“會海”:“已慣常年開會,洋工大伙來磨。坐而論道念彌陀,大好時光混過。會海無邊無際,空言越扯越多。縱然講話幾皮籮,誰問耕耘收獲?”
三詠“檢查風”:“平日高高在上,年終大搞檢查。欽差巡按一車車,到處焚香接駕。頓頓佳肴美酒,人人有吃有拿。驗收保證掛紅花,管你是真是假。”
另一首自度曲《迎檢查》,為周心培所作,寫得更夸張有趣:“檢查、視察,官兒小、架勢大!忙得俺鎮日亂如麻。工作餐怎把佳賓迓?雞飛過墻頭,狗躲到床下,水鱉兒抬身價。東市買黃鱔,西市覓龜蛇,吃喝光也掙塊花牌掛!”
20世紀90年代,筆者也寫有一首《某公到下層》,報刊上發表后被收入《中華詩魂》一書,茲錄以獻丑:“驅車列隊鬧排場,美酒佳肴共舉觴。逛水游山情未卻,玩牌擁舞樂無疆。參觀只見金蟬翼,匯報全瞞敗絮霜。索物般般隨我去,廉明綱紀管他娘!”
(組稿、責編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