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貂絨大衣

1

那天下班，康樹本來是要跟愛人胡可可一起去商店，買胡可可早就相中了的一件大衣的。因為那天是正月十四，還有一天就要過元宵節(jié)了。商店讓利。

胡可可頭一天中午吃完飯，跟同事一起去逛街，眼看著本來三百八十多元的假貂絨大衣，讓售貨員用一個小紙板變成了二百六十元，她的心瞬間突突地跳個不停。這件假貂絨大衣鵝黃色，據(jù)說鵝黃色的貂絨是最名貴的貂絨，是俄羅斯烏蘇里斯克的特產(chǎn)，也叫烏蘇里貂，她在電視里看見戈爾巴喬夫的夫人就穿過一件這樣的貂絨大衣。一件真的鵝黃色貂絨大衣至少三萬元，這件假的穿在身上也像真的。此時她心里異常興奮，但她對誰也沒有說，身邊的同事正在挑選一條褲子，她甚至用身體一下子擋住了那件大衣。她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好像眼看著一百二十元讓自己不用彎腰就撿到手了一樣。晚上在床上睡覺時，她跟康樹說了這件事，康樹一把摟過胡可可，夸她是個鬼機靈，然后把衣服從椅子上拽過來從里面掏出三百元錢，胡可可立刻像桃花一樣全身都粉了，扶在康樹的胸脯上幸福地說，明天你陪我去。

第二天早晨康樹和胡可可把飯多準(zhǔn)備了一些，告訴已經(jīng)上初一的女兒康佳，今晚讓她一個人吃飯，他們有事晚回來。

但那天下班他在換工作服時，接到門衛(wèi)的喊話。康樹應(yīng)著，急忙地往外走。一只袖子還當(dāng)啷著像一只斷了線的木偶，軟塌塌的蕩來蕩去。他從門衛(wèi)王大爺?shù)氖种邪央娫捊舆^來時，一邊把胳膊穿進(jìn)了袖子，一邊沖著王大爺點了一下頭表示感謝。王大爺清楚地記得他的臉上掛著只有那種春風(fēng)得意的男人才會有的笑容，客氣中帶著倨傲，從容不迫里有著謙虛。電話是胡可可打來的，她說，她們單位臨時接個外貿(mào)的活，要加班不能去買那件大衣了，語氣里有明顯的失望。

康樹說：“那也得買啊。”

胡可可說：“車間主任說了，今天除了誰家死人了才給假，否則一律按曠工處理。”

康樹說：“你告訴我那件大衣在幾樓賣，我去給你買。”

胡可可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跳起來，“啊”的一聲，嬌滴滴地喊：“真的！”這讓康樹感覺有什么在體內(nèi)瞬間蕩了起來。

他說：“一定辦到，但你得怎么感謝我啊？”

胡可可咯咯地笑。

康樹騎上自行車從廠子往外走，迎面看見開著半截美的李濤坐在駕駛室里，一邊叼著煙卷一邊搖頭晃腦地開著車。他單腿著地，等著李濤先過。李濤其實早就看到康樹了，他是故意在這個時候等著康樹的。他的老婆下崗了，他想通過當(dāng)技術(shù)科長的康樹走走后門讓自己的老婆干個打掃衛(wèi)生的零活兒什么的。他在康樹的跟前把車停下來，把頭從玻璃窗口伸出來對康樹說：“康哥，接嫂子去啊。”

康樹說：“上趟大廈買點東西。”

李濤說：“坐我車去吧，我正好也往那邊走。”

康樹就把自行車放到了車后廂里，坐在了李濤的副駕駛上。

李濤說：“康哥，咱們單位什么時候給你配個車啊？”

康樹說：“我算老幾啊！”

李濤說：“你是我們單位的大拿兒，缺了你玩不轉(zhuǎn)，再說，你的高工也已經(jīng)下來了。憑哪點你都夠，誰不應(yīng)該配都應(yīng)該給你配。”

康樹從煙盒里掂出一支煙說：“我連車票兒都沒有，有車也沒用。”

李濤說：“現(xiàn)學(xué)都趕趟，就憑你三天保學(xué)會。不信我教你。”

康樹說：“我行嗎？”

李濤說：“絕對沒問題。”

那天康樹在李濤的陪伴下，一起到大廈給愛人胡可可買了那件大衣，然后他們一起去吃了北京手搟面，要了兩個小菜，兩瓶啤酒，在付賬的時候，他們你推我讓的撕扯了好一陣子，最后還是康樹付了。康樹說：“濤子，你就別跟我爭了，我怎么的也比你強點。”

李濤被康樹這句話感動了。他說：“康哥我正要跟你說呢，一直都不好意思開口，我老婆已經(jīng)下崗好幾年了，這不孩子又要上初中了，就憑我這幾百元的工資實在是不容易。”康樹點點頭表示理解，他深思了片刻說：“我們食堂缺一個面點的，你愛人怎么樣？”

李濤說：“那趕情兒是好了，這件事就拜托你了，康哥讓我再敬你一杯。”

那天，李濤和康樹都有點興奮。在李濤的一再勸說下，李濤把車開到了一條車輛稀少的街上，讓康樹坐在了駕駛員的位置上，在李濤手把手的指導(dǎo)下開始學(xué)開車。

康樹一開始非常緊張，但學(xué)著學(xué)著他就發(fā)現(xiàn)對于搞機械出身的他來說，這點常識對他簡直是小菜一碟。他開始大膽起來，也是借著點酒勁，他把車越開越快，直到迎面過來一輛疾馳而過的超大型卡車，他在慌亂中與對方狠狠地撞了上去。本來正常的司機出于本能會以保護(hù)自己為主，傷害最重的是坐在副駕駛上的人，但由于他是新學(xué)開車對事情不熟悉，再一慌亂就徹底地亂了方寸。

那天康樹被送進(jìn)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血肉模糊了，而李濤只是頭部有些輕傷。真像胡可可的車間主任說的，除非誰家要死人了才可以請假。車間主任從后面看著胡可可洋溢著少婦特有的嫵媚的后背，在紡車前熟練地放著線，他甚至有點不忍心上前告訴她康樹出車禍的事。

2

康樹成了一個從腰部以下全部失去知覺的截癱患者。這對于胡可可和這個家來說是致命的打擊。那些日子胡可可一直坐在昏迷的康樹病床前直勾勾地看著一個點，一動不動，一句話不說，也沒有眼淚。就那樣坐著，好像長在凳子上的一棵樹，已經(jīng)枯死了的樹，只有根須是支撐她在那里的惟一動力。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她的坐姿一點點萎頓下去。大家看她已經(jīng)虛弱得快要不堪的地步，只好讓醫(yī)生強行給她打鹽水和葡萄糖。她終于說話了。她說，我要躺在他的身邊。眼里大滴大滴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

胡可可躺在康樹病房里的另一張床上跟康樹一樣打著點滴。她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太累了。睡夢中那件大衣像血一樣排山倒海地向她撲來，她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呼喊，但誰也聽不見，她胡亂地用手抵擋那股壓迫，最后終于精疲力竭地被窒息在里面。她是被那種恐怖的黑暗驚醒的。她驚叫著坐起身來，看著身邊昏迷的康樹，她知道那種黑暗已經(jīng)真實的來臨了。

胡可可總是請假晚來早走照顧康樹，有一天，車間主任終于找到了她對她說，我們紡織廠一直就不景氣，甚至已經(jīng)到了瀕臨破產(chǎn)的邊緣。這時候一個蘿卜頂一個坑，誰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總是空崗，別人不能總幫你頂著，誰家都不容易，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看這——我也是沒辦法，大家意見都挺大的。胡可可最后不得不卷鋪蓋從單位停薪留職了。說是停薪留職，其實就是下崗。那天胡可可大包小包的從單位出來時，沒有一個人送她，因為大家都在忙著手里的活計，紡織機前的姐妹眼巴巴地看著她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車間的盡頭，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好像看到了不遠(yuǎn)將來的自己。

胡可可從單位出來，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想要是在從前，自己絕不會大包小包的一個人站在車站像農(nóng)民工進(jìn)城似的。康樹會在單位給她叫一輛車來接她，會親自來把東西一件件放在車?yán)铮约壕拖駛€鳥兒似的在康樹的身邊飛來飛去。偶爾還會落在康樹的眼睛里撲騰一下。

她拿著那些大包小包回到家時，看見康佳一個人伏在桌子上做功課。她說：“佳佳，一會兒我要給你爸爸送飯去，今晚可能不回來了，你一個人在家害怕嗎？”

康佳說，媽，飯我已經(jīng)做好了。我不害怕，我能行的。

胡可可看見電飯鍋里果然已經(jīng)蓋著做好了的飯和菜。她說，佳佳，你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佳佳問：“媽，我爸什么時候能出院啊？”

胡可可茫然地看了一眼康佳同樣茫然的眼神，她說：“你別想那么多了，把功課做好，媽會早點回來的。”

康樹在醫(yī)院躺著已經(jīng)足有五個月了。因為康樹不是在工作崗位上出的事，他的事沒有算上工傷。大量的醫(yī)藥費單位出于人道主義給報了一些，剩下的胡可可把這些年的積蓄都用上了，但還是捉襟見肘。剛才康佳問她爸爸什么時候能出院，問到了她最大的心病上，家里的積蓄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而康樹還需要大量的按摩、康復(fù)費用，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小小的石子，天整個的塌下來了，她沒有絲毫的力量哪怕再擎一點點。

康樹堅決要出院，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胡可可推著坐在輪椅里的康樹從醫(yī)院往外走，她感覺她已經(jīng)不是她了，康樹也不是康樹了，這個家也不是原來的家了。一切都變了樣子。就連空氣都變成了一股發(fā)霉的味道。

全家就靠著康樹幾百元的補貼過日子，那件大衣胡可可一直都沒有穿。因為這么長時間的折騰，她完全變了一個樣子，從原本的豐腴變得瘦削，衣服褲子都不合體了，而她原本是一個很講究的人。更讓她受不了的是，以前在醫(yī)院雇的都是特護(hù)，康樹的大小便胡可可從來都沒有插過手，而現(xiàn)在她要親自為康樹用手一點點摳臭氣熏天的大便，這對于她來說比殺了她還要讓她感到難過。

康樹回到家已經(jīng)三天了，他吃得很少，總是大量的喝水，他盡量吃得很少。他知道胡可可是什么樣的女人，她是一個需要被男人愛和呵護(hù)的女人，她柔弱而嫵媚，她是真正的女人，又不是真正的女人。他不忍心讓胡可可真的戴上橡膠手套伸向自己最丑陋的地方。他也受不了胡可可強忍著的嘔吐還要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他曾經(jīng)是胡可可的天。現(xiàn)在他躺在那里他就是天上的云了。

第六天的時候，康樹感覺自己真的有了便意，胡可可出去買菜去了，康佳剛放學(xué)回來，康樹不斷扭動的脖子讓康佳知道了爸爸想干什么。她說：“爸，我來幫你。”康樹死死地拉住被子，狠命地?fù)u頭。但康佳還是把被子給康樹打了開來。康佳第一眼看見康樹赤裸裸的身體時，她的臉和手一起在顫抖，她感覺全身上下的神精都像痙攣一樣突突地跳個不停。康樹一把握住了康佳的手，不讓她繼續(xù)下去。康佳低著頭不看爸爸的臉，而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去翻爸爸沉重的身體。

3

胡可可到菜市場買菜時，感覺時間過得很快，她磨磨蹭蹭的一會兒就買完了，卻不想往回走。她對那個曾經(jīng)那么眷戀的家變得說不出的恐懼。康樹作為一個男人死塌塌地躺在那里帶給她的絕望，不斷上漲的醫(yī)藥費，康佳冷靜的一點都不像她那個年齡才有的眼神，這一切都讓她感到一種陌生的恐懼。她突然想自己為什么不能也干點小買賣貼補家用呢？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把自己都嚇了一跳。而且這個想法來得那么迅猛，讓她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興奮。她甚至在那一刻就決定了，她想她根本不用跟康樹商量，因為康樹已經(jīng)阻止不了她做任何事了。

胡可可回到家才知道康樹已經(jīng)解完大便了，而且是康佳用手給他摳出來的。這讓胡可可感到震驚。但康佳卻像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似的在一邊繼續(xù)做著她的功課。胡可可的火氣騰的一下就點起來了，她沖到康樹的面前，她對康樹吼：“康樹，你怎么能讓孩子，而且是一個女孩子給你，給你——你簡直就不是個男人。”康樹看著胡可可義憤填膺的面孔，他想這個女人是多么的可惡，甚至是惡毒的，她不但不因為自己的逃避而感到羞愧，不為孩子的懂事而感到欣慰，而是用一種歇斯底里來掩飾自己的無恥。他氣得嘴唇發(fā)抖，他張了張嘴實在不知說什么。只聽康佳“嘭”的一聲把門重重地摔上跑了出去。

康樹說：“胡可可，你走吧，這個家也留不下你了，是我對不起你，你也別再折磨我們了。”

胡可可說：“我憑什么走人，是你折磨我還是我折磨你，康樹你憑良心好好想一想，這幾個月我過的是個什么日子，為了你我連工作都丟了，現(xiàn)在你還說我折磨你，你還是不是人？”

那天晚上，胡可可正式從康樹的身邊離開，跟女兒康佳到狹窄的小屋里去擠。

胡可可第二天一早就像赴一個人的約會似的到批發(fā)市場去批菜去了。她感覺生活好像又向她掀開了新的一頁，不管這一頁是好是壞，但總會比現(xiàn)在要好。現(xiàn)在的生活就像她對康樹說的，簡直就不是人過的日子。

她拿出一百元錢批來了各種新鮮蔬菜，又用一百元買了一個電子秤，然后雇了一輛三輪車?yán)揭粋€看來比較熱鬧的街頭，就蹲下來開始賣菜了。這一切對于她來說是無比新鮮的，就像久被關(guān)押的小燕子終于飛回自由的天空，她蹲在那里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流，她感覺很舒服。

她來得很早，她不知道她占的那個位置其實是別人家已經(jīng)干了好幾年的固定位置，所以等到人家來了要掀她的攤子時，她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她說，興你在這賣菜，為什么不興我在這兒賣。

那個女人像看一個怪物似的看著她。女人當(dāng)家的從女人背后閃出來，手里握著秤桿，他說：“你他媽的知道什么，我們在這兒是有工商許可的，是有地號的，你有嗎？你拿出來看看，你這是違法倒賣，我現(xiàn)在一個電話就能把你送進(jìn)局子里去，最少拘留十五天。”

胡可可嚇得不知說什么好，趕緊收拾那堆新鮮蔬菜，卻越急越兜不住。其實就憑她那點力氣根本就兜不住，她試驗了好幾把也沒能把東西攏住。那個男人看著她那個吃力的樣子說，我看你自己一個人是弄不走的，你要是再雇一個三輪車不值當(dāng)，而且你即使雇了沒有地號還是賣不了，不如你把這些菜均給我吧，我給你五十元錢，你就走了得了。

胡可可看著那個男人流里流氣的面孔。她說：“我就是扔了，也不賣給你。”

那個男人鼻子里發(fā)出“呲”一聲說，那好啊，你趕快把東西弄走，別耽誤我賣菜，時間長了小心我給你扔出去。

胡可可最終也沒有把菜挪走，卻在那條街上開始了她的賣菜生涯。胡可可和那個男人的對話被一個人完全收在眼里，就在胡可可怎么都抱不動那些菜無計可施的時候，另一個男人走過來對那個男人說：“讓她在我的門前賣吧，你幫著給弄過來。”那個男人抬頭一看是在這條街上專門賣燒雞的張老板，他愣了一下，然后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似的說：“好說，好說，你說話了還有什么不行的啊，這條街不就你說了算嗎？”

胡可可也抬頭看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長得一般但很矮很胖，眉眼之間放射出一股逼人的霸氣。胡可可來不及說感謝的話，就貓著腰跟著拾掇菜，一會兒她就站在了張家燒雞總店的門前。張老板說，以后你就在我門前賣菜，誰也不敢攔你，你就說是我妹妹，工商的稅務(wù)的都讓他們找我一起算，你那幾個小錢，沒事。

胡可可這時才正經(jīng)看站在眼前的張老板，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說，那怎么能行呢，我也不認(rèn)識你。

張老板說，現(xiàn)在不就認(rèn)識了嗎？以后有什么事說一聲，渴了進(jìn)屋喝口水。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店門里去了，把胡可可獨自晾在那兒愣愣地半天沒緩過神的更加手足無措。

４

康樹萬萬沒有想到他們那么好的國企有一天竟然走向了破產(chǎn)，他的工資交給了社保之后只有二百多元，而且他所住的房子，按每平方米八百元的最低價格賣給個人產(chǎn)權(quán)。而他們現(xiàn)在是一貧如洗，根本就不可能拿出幾萬元錢買房子。

從那個房子里搬出來時，康樹思前想后在靠近郊區(qū)租了一個小平房。康佳這時也面臨著初中畢業(yè)升高中，康佳給爸爸換藥和解手早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這個家看似有序正常的生存著，其實他們?nèi)疾辉偈窃瓉砀髯缘慕巧：煽稍缇筒毁u菜了，給張老板賣燒雞。這條街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只有兩個人不知道，一個是康樹，一個是張老板的老婆，因為張老板的老婆到外地倒騰服裝兩邊跑，很長時間才回來一次。

那天，張老板出去進(jìn)貨去了，胡可可一個人在店里對著鏡子試穿張老板給她新買的一件花連衣裙。張老板的老婆背著一大包新上的貨推門進(jìn)來，看見一臉妖媚的胡可可，她立刻杏眼圓睜地質(zhì)問胡可可說：“你是誰？”

胡可可說：“你是誰啊？”

那個女人說：“老張呢？”然后大大咧咧肆無忌憚地四處張望著找人。

那個架式讓胡可可立刻領(lǐng)會了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女人是誰，她慌忙地想往外跑，那個女人手疾眼快，一把扯著胡可可的長卷發(fā)，然后拉到那條街上破口大罵。胡可可像一只被烤熟的燒雞在張老板老婆的手里甩來甩去。胡可可絲毫沒有招架之力，或者她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可以去用手阻擋。大街上的人大多是看熱鬧的，做小買賣的人也不敢上前拉，更有一些小媳婦是幸災(zāi)樂禍的，她們平時看著胡可可吃好穿好，被張老板逗得咯咯樂，她們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們既羨慕胡可可長得漂亮，又妒嫉胡可可那副明明是臭婊子還總是給人一種良家婦女的感覺。

胡可可在大街上被打的一幕正好被放學(xué)回家的康佳看到了，康佳推開看著熱鬧有的說著活該，有的抿著嘴像看猴兒似的觀賞的人群，上前拿起裝著滿滿書的書包向那個腰像地缸一樣粗壯的女人掄去，那個女人根本就沒想到會有一個人會從她的后面襲向自己的頭部，并且那么重，那么狠，在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時就被猛擊了兩下，第三下她就“撲騰”一下倒了下去。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事兒鬧大了，紛紛嚷著要去報警。一會兒警車就來了，把胡可可和康佳，還有那個漸漸從眩暈中清醒過來的胖女人架上了警車。

張老板上貨回來聽到這件事時，派出所已經(jīng)把案子立完了，他的老婆堅持說自己的頭暈得厲害，眼睛看不清東西，要住院。而且堅決要用法律的程序讓康佳付出代價。民警也沒有辦法，只好同意讓其先住院治療，到了醫(yī)院經(jīng)過一系列的腦ＣＴ、磁共振之后初步確診為腦組織挫傷，甚至有表層出血現(xiàn)象。這下胖女人更不干了，揚言一定要把康佳以傷害罪送進(jìn)監(jiān)獄。

康樹那天左等康佳右等康佳也不見她回來，他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天一點點暗下來，他感覺心急得都要跳出來的時候，鄰居推門進(jìn)來告訴了他事情的原委。

康樹感覺自己的天又一次坍塌了。

胡可可跟著派出所的人找到康樹時，康樹正在那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腦袋，派出所的人說：“如果那個胖女人堅持要把康佳送去坐牢的話，康佳是逃脫不了的，因為她確實給被告造成了重傷害。但鑒于康佳年齡比較小，也是可以考慮進(jìn)少年管教所，但康佳這輩子就算徹底地完了。”

派出所的人走了之后，胡可可一下了跪倒在康樹的床前，她那些無限懺悔的話在康樹聽來就像狼的聲音，一下一下地撕扯著康樹的肉，康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力氣聽她再說下去。他閉上了眼睛說：“起來吧，我們怎么也得想辦法把康佳救出來。”

５

康樹在床上不吃不喝地想著怎樣救康佳已經(jīng)有整整兩天了，胡可可也不出去了，坐在一個角落里呆滯著眼睛一聲不吭，空氣仿佛靜止了一般，兩個人更像是沒有了活氣。

胡可可也試圖找張老板問問怎么辦，但張老板總是讓別人接電話，她更不敢出家門一步，害怕那個瘋女人又來撒潑。而康佳一直關(guān)在拘留所，更是不讓接見。學(xué)校都已經(jīng)知道了，捎話來說是要除名，讓家長到學(xué)校去一趟。

在第四天早晨，康樹的精神明顯有了好轉(zhuǎn)，他長噓了一口氣對胡可可說：“你想辦法無論如何讓我見張老板一面，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問問他，到底要多少錢能放康佳出來，我們就是向親戚朋友磕頭作揖，跪在大街上要飯也要把康佳弄出來。還有我想問問他老婆怎么樣了，有沒有回旋的余地，撤訴的可能。”

胡可可早就想出去找張老板了，她的心早就飛出去很久了，但她不敢，她既不敢對康樹說她要出去，她也不敢去燒雞店，但現(xiàn)在康樹讓她去找張老板，她好像得到了一種堂而皇之的理由和力量。她也想問問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張老板怎么就翻臉不認(rèn)人什么都不管了呢？

胡可可到燒雞店才知道燒雞店已經(jīng)重新雇了人，張老板像個蔫茄子似的躲在后屋自己一個人喝悶酒，他老婆還在醫(yī)院住著呢，說什么時候給康佳判罪了，她什么時候出院。

胡可可對張老板說明了來意后，張老板已經(jīng)喝了很多酒，他突然看見胡可可一臉的委屈，就要流出眼淚的嬌滴滴的樣子，他忍不住一把摟過來就想親，胡可可左擋右閃說：“這么些天你像沒事人似的，我們都快活不起了。”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張老板說：“我這不也愁著呢嗎？那個死婆子說什么也不放過佳佳，只要她不開口說話，誰說也沒有用啊。”

胡可可說：“跟我回家見康樹一面，他說他想問問情況，他也不容易，你就見他一面吧。”

張老板被胡可可拉出門時，張老板對新雇的小伙子說：“我一會就回來，晚上別忘了把飯準(zhǔn)備出來，我好給你姨送飯去。”

張老板和胡可可來到那個破破爛爛的小平房時，康樹已經(jīng)在鄰居的幫助下坐到了輪椅上，地上的桌子上還擺了四個菜，全都是熟食，竟然還有一瓶白酒，一看就知道是現(xiàn)買的。

胡可可說：“康樹，你這是干什么，這些都是誰買的？”

康樹說：“我求鄰居買的。”

本來就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的張老板在康樹的勸酒中又喝進(jìn)了多半瓶白酒，康樹看已經(jīng)差不多了，就對胡可可說：“你去給我們買點水果去，解解酒。”胡可可說：“買一個西瓜吧，水份大。”

康樹說：“行，要買好的，最好到東門的大市場去買，即便宜又好。”

胡可可點點頭就出去了。

康樹看著張老板還在那兒自斟自飲的，他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把尖刀，張老板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大半。他說：“你要干什么？”

康樹說：“一會兒切西瓜用。”他接著說張老板你看這把刀怎么樣，是我以前出差，從邊境上買來的貨真價實的軍用刀。說完遞給了張老板。張老板剛伸過手拿在手里，康樹就一把握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猛地連刺了兩刀，張老板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刀就掉到了地上。康樹的臉上現(xiàn)出輕松的笑容，緩緩地倒了下去。這時胡可可從門外推門進(jìn)來，她“啊”的一聲喊叫，讓張老板徹底地清醒了過來。康樹用盡力氣大聲地對胡可可說：“快去報警。”

胡可可嚇得靠在門框上臉色刷白，顫抖著去看康樹倒下的身體，她本能地向門外喊：“救命啊，快來救人啊。”張老板一邊擺手一邊往后退，嘴里神經(jīng)質(zhì)地大聲辯解：“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我殺的。”

康樹躺在病床上對張老板的要求一是放了康佳，二是賠償損失五萬元。張老板和他的老婆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那天胡可可去拘留所接康佳回來時，他們看到了一副慘不忍睹的情景。康樹坐在輪椅里，身上纏著亂七八糟已經(jīng)把鋁皮剝掉的電線，手里緊緊地握著插頭，已經(jīng)把他手心里的肉都燒糊了，滿屋子發(fā)出一股尸體燒焦的味道。

……

胡可可把康樹葬在了西郊的天堂墓地。那天，為康樹下葬也是李濤開車?yán)サ摹Ｋ┥夏羌堑湹涅Z黃色假貂絨大衣，在寒風(fēng)中像一個怪物。她在墓碑前停留了很久，后來她將鵝黃色的貂絨大衣脫了，澆上了汽油，在墓碑前把那件假貂絨大衣燒了……

胡可可欲哭無淚，李濤就拽著她說：“咱們回去吧。”

胡可可見假貂絨大衣變成了一堆灰，臉抽搐了一下說：“回去吧。”

胡可可從墓地回來，接連幾天睡不好覺，她總夢見那件鵝黃色的假貂絨大衣。又夢見它變成了一只散發(fā)著腥臊味的烏蘇里貂，在一塊砍肉的案板上奔跑……

（責(zé)任編輯／李亞賢 ｌｙｘ＠ｌｉａｏｈｅｗｅｎｘｕｅ．ｃｏｍ．ｃ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