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同”是蒙古語“水井”的意思,西灰同是阜新蒙古族自治縣境內眾多以蒙語命名的村莊之一,但如今這里的村民已大多是漢人。村東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叫東山,當地人祖祖輩輩在這里開荒種地,多少年來也沒感到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然而,誰也不曾想到,就在東山山頂耕土層下竟埋藏著一座古老的城堡,它在這里已經靜靜地沉睡了3500多年!
2006年,省重點建設項目“京四高速公路”在西灰同東山經過,配合基建而進行的考古勘探使這座古城初露端倪。為了趕在高速公路施工前突擊完成對古城遺址的發掘,遼寧省考古研究所從省內急調了十幾名經驗豐富的專業人員和技工組成“東山遺址考古隊”,早已不下田野改做研究工作的我也被列入首批點將名單。盛情難卻,我只好匆匆地告別家人和朋友,安排好手頭的工作,再次踏上了這塊既熟悉又陌生的遼西大地。
西灰同是一個有著五百多戶人家的大村,分布在101國道兩側,比起我曾經去過的朝陽山區要富裕一些。然而,阜新地區干旱少雨,特別是由于修高速公路的需要,經常用高炮驅散云層,致使這里的旱情更加嚴重,從清明到夏至幾乎沒有下過雨。眼看莊稼收成無望,村民們開始四處打工。好在高速公路和考古發掘同時在這里開工,都需要大量的民工,于是年輕力壯的在山下修高速,老人婦女在山上挖城址。這是我這個城里人平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農民生存的艱辛!
一道彎彎曲曲的小路從村東通向山頂,山坡上剛剛種下的苞米秧以驚人的速度破土而出,拔節生長,為這片干旱貧瘠的土地抗爭出一抹頑強的生命本色。路旁一簇簇馬蘭花寂寞地開放,每天清晨上工的人們從它身旁匆匆而過,早已忽略了它的存在。有時為了抄近路甚至從它身上踩踏而過。直到有一位高高瘦瘦的書生戴著草帽、拎著手鏟從此經過,驚訝地發現了這小路上惟一的風景,那淡紫色的花朵似乎使他想起了什么,他俯下身去,若有所思,馬蘭花那晶瑩的朝露在晨光中圓潤可愛,不知是感極而泣還是傷心流淚。
所謂東山,其實只是一個海拔幾十米的小山丘。在它北面,聳立著一座500多米高的鐘山。南面則是一排排連綿不斷的山岡,近山疊翠,遠峰如黛,恰似一幅寫意的水墨丹青。高速公路的路基好像一條黃色的綢帶從東西兩側飄然而至,在山腳下戛然而止。壓道機、打樁機、翻斗機在山下日夜不停地轟鳴,一條臨時公路從東山南坡穿過,一輛輛裝滿砂石的大卡車穿梭不停,蕩起一股股黃煙,一陣南風吹來,整個考古工地便籠罩在“沙塵暴”中。發掘工作艱辛而枯燥,既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高雅浪漫,也不像媒體宣傳的那樣神秘刺激。盛夏季節,驕陽似火,空氣干燥,白天山上的地表溫度高達30多度,裸露的山頂全部被揭開,烈日下,民工們掄鎬推車,揮汗如雨,我們則在斑駁的地層里仔細辨認著蛛絲馬跡,用手鏟劃出一條條封閉的弧線,小心翼翼地取出每一件遺物。
東山城址是一處屬于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古代遺址。所謂夏家店下層文化是一種廣泛分布于遼西地區的青銅時代文化類型,因最初發現于赤峰夏家店而命名。夏家店下層文化為先商文化,時代大約為夏初至殷商中期,距今約3500年至4000年左右。相對而言,夏家店下層文化是遼西乃至東北地區一個重要的考古文化類型,它對于研究中華文明起源、殷商起源、東北民族起源等等重大歷史問題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到目前為止,夏家店下層文化的遺址和城址已發現幾十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數北票康家屯遺址,該遺址曾列入1998年全國十大考古發現。此次抽調的人員當中就有多人(包括我在內)是當年康家屯考古隊的成員。然而,不幸的是,東山遺址和康家屯遺址比起來,差異還是相當大的,最主要的一點,康家屯遺址是石砌建筑,俗稱“硬遺址”,東山遺址是土筑建筑,俗稱“軟遺址”??脊沤缬芯湓捊小芭萝洸慌掠病?,就是說石建筑在土層里比較容易鑒別,而土遺址埋在土里鑒別起來則相當困難,全憑的是經驗、眼力甚至是感覺。更要命的是,工期緊迫,東山遺址占地一萬多平方米,開掘了400多個探方,按正常進度需三年完成,而高速公路施工在即,只能給我們兩個月的發掘時間。于是,一切都在高度的緊張和忙亂中進行。領導要求我們打破常規、抓大放小,好在考古隊成員大多都是獨擋一面的老手,完全能夠把具體工作干好,但是在宏觀管理和調度方面明顯出現了失誤,往往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頻繁調動人員、轉移地點,使我們這些負責具體發掘的工作人員無所適從又身不由己。就這樣東一頭、西一頭地干了一個月。遺跡現象盡管復雜難辨,但經過大家的努力已基本搞清大概:城址四周由城墻環繞,城墻結構比較混亂,有的地段是全用石頭砌筑,有的地段則是土石相混,有的地段甚至只有土墻。城內已發現十余座房址,全部建在黃土臺上,房墻為圓型土筑,房門多為東南方向,有的房址附近筑有土院墻……遺憾的是,始終沒有找到像康家屯那樣的埋藏祭祀禮器的石筑穴,房屋和城墻周圍也只出土了為數不多的陶片,種種跡象表明,這只是一座空城!每天都有無數個難以回答的問題需要面對和解釋,一些奇怪的遺跡現象簡直令人難以捉摸。我在發掘東城墻時,意外地從坍塌的石墻縫中挖出了大量的陶罐、陶盆、陶鬲等生活器具的碎片,并且多數能夠拼合。這真是讓人激動而又使人不解的現象,似乎全城的生活器具都集中到了東城墻,而且東城墻坍塌嚴重,亂石成堆,這些器物就埋藏在亂石之中。我踏遍全城,俯察地勢,作出這樣的假設:整座山城只有東坡地勢較緩,是敵人極易進攻的地方,也許當年這里曾發生過激烈的戰斗,全城的男人都集中到這里守城,城池最終被攻陷,城倒墻塌,守城戰士連同他們生活器具全都隨著城墻一起永遠沉睡地下……嚴謹的考古學和歷史學訓練已經桎梏了我的想象,使我根本無法想象出一些細微的情節。此刻如果我那些搞文學的朋友在場該有多好,也許每一件器物的出土、每一段城墻的暴露,都能激發出他們無限的想象。在我的眼里,這是一個個需要研究考證的學術問題,而在他們眼里,這分明是一個個鮮活的生活場景、一個個動人的歷史故事。然而,藝術想象終究代替不了科學研究,我們所要面對的畢竟是復原歷史的真實,也許只有這頭上的蒼天和四周的群山曾目睹過這里所發生過的一切,然而,蒼天無語,群山默然……
隨著發掘工作的深入,不斷有記者和領導來工地參觀,外界所關心的不過是挖出了什么值錢的東西沒有?附近的村民也經常好奇地上山打聽:“你們挖寶都挖出啥了?”面對這樣的問話,我幾乎無言以對,我沒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去解釋“考古”和“挖寶”是怎樣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也無法從頭宣講考古的意義不在于挖出什么而在于怎樣去復原歷史真實……眼看工期臨近,尚有幾十個探方沒有發掘,省文物主管部門正在積極爭取延長工期,事實上即使再延長一兩個月也是無濟于事的,偌大的工程本來就不是幾個月時間可以完成的。但作為考古人也只能盡力做到多挖一點是一點,盡人事而聽天命了。就在大家議論何時完工這個熱門話題時,我卻在暗自盤算著自己的歸期,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飲食不當,連續一個月的腹瀉害得我渾身無力,加上多日失眠,體力嚴重透支,當年在荒無人煙的康家屯戰天斗地的萬丈豪情和八面威風已是一去不復返。于是只好一邊感嘆著歲月不饒人,一邊尋找機會打道回府。
鄉村的夜晚,萬籟俱寂,只是偶爾傳來幾聲近處的蟲鳴和遠處的犬吠。窗外,幾個好友正張羅著酒菜,準備一頓夜宵為我送行。我獨自在屋里默默打點行囊,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猛然想起臨行前營口的朋友們為我送行時,有人提出讓我帶幾件出土文物給他們做紀念,作家薛濤則囑我帶回一篇散文。于是,我坐在土炕上借著昏暗的燈光,匆匆寫下了上面的文字,權且冒充散文。至于出土的文物是萬萬不敢動的,哪怕是一塊陶片。好在阜新是瑪瑙之鄉,明天進城買幾件瑪瑙小飾品帶回去,不知他們能否滿意?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