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舊船票

天上暴雨如注，雨打著窗外的防雨棚發出一陣沒有節奏的聲響，再也找不到先前那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我佇立窗前，看著雨撲簌簌地打在樹上，然后在地上形成小溪流，然后形成小河流，然后嘩啦啦地流入池塘里，像江河匯入大海。看見水，我猛然想到了船……忽然，有女友從岳陽發來短信：茶有人生的滋味，酒有心情的體會，過去與未來總是相對，迷失的感覺讓人陶醉，不是沒人陪，只怪咖啡不醉，路一走就累，心一碰就碎，想你的感覺真美……我隨意摁動手機鍵盤回信，居然成為一首打油詩：天上下雨地上流，李白離開岳陽樓；杜甫駕船來接應，欸乃一聲到瓜洲。女友不發短信了，改打電話，她在洞庭湖那邊說，沒事吧你？我說沒事。我驀然覺得我讀書進入狀態了，仿佛剛從瓜洲古渡頭走出來。女友調侃：李白杜甫怎么搞到一起啦，如何一下子又到了瓜洲，坐飛機呀？我說，不，坐船，出城陵磯走長江去的。他倆去瓜洲干什么？我說，李杜兩家出大事了。出什么大事？李甲不要杜十娘了，杜十娘跳江啦！對方一陣哈哈大笑，說：你真是個呆子。

一

瓜洲，今江蘇邗江縣南部，大運河入長江處，與鎮江市隔江斜對，向為長江南北水運交通要沖。提起瓜洲，不能不說鎮江。鎮江古時也是個出風流故事的地方。鎮江有名勝金山、焦山、北固山，“水漫金山寺”就是講金山寺里法海和尚拆散許仙與白娘子姻緣的故事，后人將此編為戲劇《白蛇傳》，可謂大江南北婦孺皆知。無獨有偶，就在鎮江斜對面的瓜洲古渡頭，“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則更是十分傳奇，令人欷歔……

古代中國，交通不便，人們出行用以代步的工具，除了車、馬外，那便是舟船。江南多水，船自然成了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唐代詩人王灣曾羈旅鎮江，在北固山下系舟停泊。有詩《次北固山下》為證：客路青山下，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這里的北固山即指江蘇鎮江市北之北固山，北固山離瓜洲并不遠，詩人萬沒想到，數百年后，就在北固山不遠的瓜洲發生了一起驚世駭俗的事件。

男女歡情從來都是以肉欲開始的，一旦有一個“情”字從中洇漫開來，便注入了一種精神期待，這種精神之樹往往結出癡情的果實，然而，每每癡情反被癡情誤。明神宗萬歷年間，燕京城里，年方１９的杜十娘與青春同庚的太學生李甲在青樓邂逅并很快山盟海誓私訂終身，十娘幾費周折在李甲的幫助下離開勾欄，二人一路雇馬車、搭差船，順運河南下，不久來到瓜洲，差船到岸停泊，李甲只得棄大船雇小舟，等待翌日渡江以返浙江故鄉。正勾留之際，不想一場大雪封江，正好給進退兩難的一對戀人繾綣纏綿的極好機會。假如沒有這場大雪，沒有這船，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一段悲慘凄美的故事。然而，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一切該發生的總要發生。十娘明明知道她那終要面見的官居二品時任浙江布政史的公公，是絕不會讓他那寄予厚望的寶貝兒子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的?熏盡管她“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可她為了愛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寄希望于未來的郎君李甲，是他讓她不惜拿出自己賣笑掙來的１５０兩私房紋銀交給李甲湊足三百兩銀子為自己從良贖身，是他讓她想到一個勾欄女子一旦人老珠黃便會被鴇母棄之如敝屣，是他讓她看到了希望并將自己托付終生。雖然這只是一種憧憬。

杜十娘原名杜，其姓無考，卻原來也是官宦人家女兒，只緣父親涉案死在獄中，自小失怙，才滿十歲便被人輾轉賣入挹翠院里，因在眾姐妹中年齡排列第十，故稱“杜十娘”。杜十娘被妓院老鴇收養才兩年多，１３歲時便被梳櫳破瓜，及至１９歲便是紅顏蛾眉中的“風流領袖”了。這不是杜十娘的過錯，準確地說，這是封建社會對她的摧殘與戕害。她之所以下死決心離開挹翠院要與李甲南下，與其說是想逃出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人欲場所，不如說是為了追求幸福自由的愛情生活。然而，在談人格講男尊女卑、談婚嫁講門當戶對的封建社會，一個弱女子想追求幸福自由的愛情生活是不可能的。杜十娘從跨出挹翠院的第一步起，實際上就走向了終究要被人遺棄的深淵。

愛情是甜蜜的，但是卻又充滿了苦難與險惡。初冬之夜的瓜洲古渡頭，月光皎潔，銀輝染江，江上一派寧靜悠遠，一葉小舟如在畫中。杜十娘與李甲在船頭舉杯交盞，金釵擊節，亮嗓放歌，倆人雙雙沉浸在甜蜜的愛情里，陶醉在無比自由的幸福中。然而，福兮禍所伏，殊不知一場愛情危機就像那即將鋪天蓋地的雪以其無情的冰冷正向十娘漸漸襲來，而她還渾然不覺。

天空累了，放棄了太陽選擇了月亮；花兒累了，放棄了美麗選擇了果實；忙碌了一天的你感覺累嗎？但愿我微不足道的問候，能夠驅除你一天的疲勞！現在好嗎？女友又飛來一條短信。我大拇指一動，唧唧唧……幾下回過去：感謝你的點評。不過，不是我累了是李甲和十娘累了；我很好，杜小姐恐怕不會太好。對方緊追又來了：哎，你說些什么呀？

二

封建王朝，最樂耽于聲色犬馬的莫過于皇帝，以李甲所處的明王朝為例，明祚２７６年，帝傳１７世，又以武宗正德帝朱厚照、世宗嘉靖帝朱厚熜偎紅倚綠為最。李甲雖不能與著龍袍坐龍庭的皇帝佬兒相比，但其身上都有著玩弄女性的劣根性和流氓基因。不過，據實而論，李甲只能說是一個變數。李甲雖也出身官宦門第，卻并不完全算是那種“腹內原來草莽”的紈绔子弟，他名甲，字于先。就其名字來看，其位高權重的父親對他是期盼有加的。父親望子成龍，名甲天下，其心可鑒，其情可憫。只是兒子少不爭氣，雖在父親的嚴厲管教下埋頭讀書，卻科考不第，以至被“保送”到京城入太學學習。由于青春年少，又正值青春躁動期，春光明媚不好生讀書，竟受紹興同鄉同窗柳遇春之邀誤入青樓，乃至不可自拔。

有緣千里來相會。按說李甲與杜十娘是有緣的，從浙江水鄉紹興一腳踏進繁華京畿，再一腳踏進艷幟高懸有“教坊司”之稱的挹翠院，在眾多蛾眉裙釵中，又惟與十娘一見鐘情，再見傾心。當初的李甲應算是一個十足的叛逆，當李甲在京“泡妞”的丑聞傳到布政史父親的耳朵里時，父親暴跳如雷，派專人專程送去急信，嚴令李甲馬上“束裝返鄉”，李甲以“兒在外父命有所不受”的方式，消極抵抗父命，不聲不響地繼續勾留在挹翠院中。后來，父親以“斷絕父子關系”相要挾，并致函京城全部好友一律不得借錢與李甲，以斷絕其財路。眾叛親離，無顏回鄉見江東父老，卻仍不愿離開挹翠院，這也許是杜十娘對李甲最最感動的地方。

但是，李甲又是一個最最經不起考驗的黃口孺子。一是不敢面對嚴父，不敢將一個名聲不好、有玷家風的風塵女子弄回家中。二是意志不堅定，竟被一個萍水相逢、心懷鬼胎的采花郎孫富一番巧言動搖，終將心愛之人與孫富以千金相易。這又是杜十娘最最傷心、失望和不能容忍的。

期待的感覺是溫馨的，緣是天意份在人為。知音是貼切的默契，知心是完美的深交。緣份是相聚，朋友是生世的牽掛，而你是我的知音和一輩子的朋友。這條短信，看著讓人舒服，我馬上對女友回復：建議你發給李甲與杜十娘。只可惜那時還沒發明電子短信，如有，我一定發給李、杜這一對帥哥靚姐。

三

孫富是一個典型的徹頭徹尾的貨真價實的地痞流氓，表面上道貌岸然，而骨子里工于心計，是一個風塵高手，他只消用幾杯薄酒就把城府不深的李甲肚子里的話全部掏了出來，孫富隨即又以關心為名，巧言相勸，并看中了李甲的致命弱點——畏父——說到底是畏懼封建禮教，不敢把杜十娘明媒正娶回家。于是，想出了一條以千金換取杜十娘的詭計來。

自古至今，情場上有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種是尚義疏財，一種是重財輕情。對號入座，李甲當然屬于后者，可李甲又不是一味的愛錢貪財的那種，作為浙江省最高行政長官的少爺公子，他家不缺錢，他李甲也不缺錢。如果他鐘情，“千金散盡還復來”，“錢是用的，水是流的”，千金算什么？而杜十娘不遠千里車馬舟船勞頓一路追隨而來算什么圖什么呢？李甲可不這么想，他想的是孫富的“良言”：“兄得千金，以報尊父，只說在京授館，并不曾浪費分毫，尊父必然能諒你。”美麗的謊言可以欺人，也可以“救”人，李甲仿佛在茫茫大水之中，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如此一可保全自己的名聲，二可以取父悅，何樂不為？于是心動。只是當著十娘的面他的良心還在起作用難于啟齒。

如果說當晚那場飛飛揚揚越下越大的雪對他倆是一個不好的征兆的話，那么，那杜十娘在船中生起的紅泥小火爐里慢慢升騰的火舌并由此獲得的溫暖是完全可以抵擋艙外的風寒的，也就是說，他倆的“愛情危機”是會有轉機的，然而，那船艙里的火爐畢竟太小太小，所升起的溫度畢竟太低太低，以致完全不敵艙外攪得周天寒徹的漫天風雪。李甲盡管“猶抱琵琶半遮面”，還是終于將自己說不出口的話說出了口，這使一直笑意盈盈、深情款款的杜十娘一下子如墮萬丈深淵。

我在乎生命中經歷過的酸甜苦辣，在乎人生中隨處可見的真誠和感動。我不完美，可是我懂得珍惜生命中一起走過的朋友！我揀起一條現成的短信送過去：一只公雞追著母雞滿街跑，貓看見了問：怎么了？你老婆不肯做愛嗎？公雞吼道：今早她生了個鴨蛋，老子要捶死她！我想，我的那位在洞庭湖東邊的女友一定同我一樣氣得要命。

四

杜十娘是個心性頗高的姑娘，她絕不會去嫁給孫富這樣的潑皮無賴。她聽到李甲薄幸負義的話后，雖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卻是一個心理素質很高心理承受能力很強的奇女子，她心里雖然痛恨自己瞎了眼看錯了人，但還是平靜地對李甲說：“郎得千金，可覲父母；妾得從人，無累郎君，可謂面面俱到，實在是好主意啊！”紅粉裙釵之言，真是令天下包括李甲、孫富在內的男人汗顏！

老實說，杜十娘對李甲一直是不敢放心的，就像天下女人對天下男人不放心一樣，總要留那么一手。十娘她也未能免俗留了一手，將一箱今后小兩口足以“瀟灑”半生的金銀珠寶分藏于幾個小屜之中，當她的心上人就要棄她而去時，她這才又說出一番令天下男人不敢抬頭的話來：“妾風塵數年，私有厚積，自遇郎君，引動真心，只怕郎意不誠，特將珍寶隱匿于百寶箱中，只待結為夫妻后充作家資。昔日海誓山盟，只說白首不渝，誰知幾句浮言，郎竟將妾拱手相讓。只為了換得那區區金……”一度為錢所累，自認無法向家父交差的李公子，他哪里知道杜十娘所藏于百寶箱內的金銀珠寶價值幾倍于甚至于數十倍于他與孫富骯臟交易的“區區金”。杜十娘在悲傷痛恨交集之際，懷抱百寶箱，縱身躍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杜十娘這一跳，是“跳”給天下男人看的，從勇敢地跨出挹翠院到毅然躍入瓜洲渡頭，用１２個字可以總結：打開了一扇窗，關閉了一道門。（出口很小，進入更難。）

杜十娘終于沒能與薄情負心的李甲結為伉儷，她在感情受到欺騙、人格受到侮辱之后，萬念俱灰，以死高節，就像一張舊船票，終于沒能搭上封建婚姻的客船……

杜十娘與李甲的悲劇故事，雖說是傳說，卻令天下男女震撼。其實，杜十娘的故事一直不斷在中國演繹，所不同的是，時空變換，人物更新，而且有了許多新的版本。

我的那位女友跟我較起“真”來了，一反往常地不依不饒：事業無須驚天動地有成就行，友誼無須甜言蜜語想著就行，金錢無須取之不盡夠用就行，身體無須長命百歲健康就行，思念的人無須多有你就行。驀然想起今天是情人節，只是此刻她“其實不懂我的心”，而我還是走不出瓜洲古渡，于是，又拿起手機“相關鏈接”：一張舊船票，一張舊船票，一張舊船票……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