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絨 本名王少琰,旅美詩人、專欄作家;美國羅格斯大學圖書管理碩士;組詩“六美圖”獲2001年世界華人李白詩歌獎大賽二等獎,并收入詩集《彼岸之歌》;有多篇小說、散文、詩歌及評論文章發表于北美各大中文報刊;曾應邀在北美《僑報》副刊開辟“新雪世界”專欄;2004年創建文學網站“新雪創作室”。
2005年5月,即將步入百歲之際的美國前桂冠詩人斯坦利·庫尼茲(Stanley Kunitz)又出了一本新書,題目叫《狂熱編織:一個詩人在花園里的百年省思》。
一個堅韌地走在生命盡頭的老人,一面機警地側耳傾聽死亡漸進的腳步聲,一面還在拾撿每日的思緒,把它們裁剪編織成文字的花朵留給后人。我忽然想起英年早逝、在自殺前案頭留著一疊驚世之作的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想起她的女兒佛里達在前不久剛出版的《愛麗爾修復版》的前言里對母親的詩歌創作充滿敬仰的描述:
“她使用每一次情感的體驗,就像它是一片碎布可以用來粘合成一件精彩的衣裙;她不浪費任何感覺,在抑制了那些情感的喧囂之后,她仍有能力集中精力把它轉化成最高力度的詩意能量。”
西爾維亞和斯坦利,他們可以說是美國詩壇的兩極:一個在春日里,在清晨的四點鐘書寫著毀滅之歌;一個在冬日里,在死亡的陰影之下輕吟著春曲。把這樣的一男一女、一老一少放在一起,回顧他們的故事,回味他們的詩句:西爾維亞強烈真實、悲憤決絕的敘說風格可以讓一些人抓到詩人是瘋子狂人的把柄;而斯坦利的深情關懷、細水長流的感人詩句和透亮人生,又足以讓社會上那些對詩人們所持的人格性情的偏見誤解自生自滅。
其實詩人和詩歌的真正結合也像西方人的婚誓,無論你未來的生活是美好還是糟糕,詩人和詩歌一旦結緣,只有生死與共,別無他路。
西爾維亞是把視角固定在生活中糟糕的那部分。這也不能全怪她。自從八歲上死了神像一樣的父親以后,她的天便塌了下來,生活陷入混亂,她還是個孩子就患上了憂郁癥,“草兒們把它們的哀傷都卸在我腳邊,好像我是上帝”。寫作是她表達內心哀傷的最好途徑,她的寫作天賦為她贏得了富布萊特基金,在英國劍橋求學期間她巧遇并愛上了英國詩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1984年被選任英國的桂冠詩人)。兩人結婚后她出版了詩集《巨人》和自轉體小說《鐘形罩》。1962年,休斯的外遇讓西爾維亞憤怒絕望,也把她推向創作高峰。年底她和休斯分居,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住在倫敦一間大詩人葉慈曾住過的房子里,直到1963年2月自殺身亡。她去世后,人們在她的案頭發現了《爸爸》《拉撒路夫人》等40首驚世之作。
在這個取名為《愛麗爾》的詩歌系列里,西爾維亞特意以第一首《晨歌》里的“愛”字開頭,到最后一首《冬至》里的“春天”一詞結尾。用她自己的話說,這些詩都是“在清晨四點左右寫成——那個靜止的,藍色的,幾乎是永恒的時刻,在雞叫之前,在嬰兒啼哭之前,在送牛奶的工人安置好他的奶瓶,那些玻璃音樂之前。如果它們有什么共同之處的話,也許就是它們都是為耳朵而寫的,不是為眼睛:它們是一些寫出朗朗之聲的詩歌”。
西爾維亞的悲劇和她留下的詩歌一起穿越大西洋,震驚了美國文壇。一方面是她卓越的詩歌成就:用一種孩子一樣簡明直接、擲地有聲的獨白表達內心的創痛。在《爸爸》一詩里,她以猶太人和納粹的關系暗喻一個女人和兩個棄她而去的男人,一個是過早病逝的父親——“爹地,我早該殺了你 / 你在我還沒有機會之前,已經死去”;一個是愛上了別的女人的丈夫——“如果我殺死一個,我就殺死一對 / 那個吸血鬼自稱是你的同類”。這首愛恨交織、“火焰和玫瑰”一并綻開的精品遠遠超出了它原本的“怨婦情結”。盡管西爾維亞用自己的悲劇做素材,但在藝術創作時卻是一個中立的、冷靜的旁觀者,它解釋了弱者和強者、虐待者和被虐者之間的悖論:“每個女人都崇拜一個法西斯”,這個女人是這樣深愛著讓她心痛的男人們,她對自己這樣萬般無奈,以至于她殺死他們的唯一途徑就是要把自己殺死。
當然,使西爾維亞在20世紀60年代成為家喻戶曉的詩人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去世后,她的悲劇仍在延續。除了兩個年幼的孩子(西爾維亞在整理好的遺作《愛麗爾》的扉頁把這本書獻給這幼小的一兒一女),她的著作出版權也落入還沒有來得及離婚的丈夫休斯手中。休斯以保護未成年的孩子為由,不僅刪節西爾維亞的日記,還在出版西爾維亞已經整理好的遺作《愛麗爾》時,刪去十幾首比較敏感的詩。這些舉動讓美國大眾,特別是尊敬和愛戴她的朋友們痛心疾首。
令人欣慰的是,1998年休斯去世以后,西爾維亞的已長大成人的女兒,也是詩人的佛里達掌握了母親的著作發行權。同年,西爾維亞的未刪節本日記重版。2004年年底,佛里達又把母親的遺作《愛麗爾》的所有40首原作,按照西爾維亞自己整理好的順序原封不動地再版。還有什么更能表達一個女兒對母親最有意義的追悼呢?佛里達的血液里一定奔流著母親的真情遺傳。
當然,佛里達在前言里極力為撫養自己長大的父親辯護,坦白地表明父親作為一個同行詩人對母親的詩歌造詣有極深的敬重,盡管他自己的形象在西爾維亞的詩歌里不太光彩。
西爾維亞把她個人生活中的悲劇性經歷升華成藝術,讓我們不必親自體驗情感失控后的瘋狂和混亂,就能從她鮮活的語言中感受到生活深層的無奈和悲痛。這樣的勇敢舉動其實也是一種愛和獻身,就像她把生命祭獻給愛情一樣,她也把內心深處最寶貴的真實祭獻給藝術。正像她在一首題為《鏡子》的短詩里所說:
“我無意殘忍,只想真實
現在我是一面湖水。 一個女人趨近。
尋找我呈現的 她的真實面目
……
我對于她十分重要,她匆匆來去
每天早上是她的臉
代替那些黑暗。”
西爾維亞30歲自殺那年,斯坦利已經接近60歲,幾乎比西爾維亞年長一倍。
一個猶太商人的兒子,還在母親腹中待產的時候父親便自殺身亡,跟著脾氣暴躁的母親長大,經過兩次失敗的婚姻,斯坦利一路走過來的生命也曾充滿愁苦和掙扎。但他選擇承受。他選擇去控制生活中的悲痛,而不是讓悲痛控制他。他的武器就是詩歌。他說,自己對生活最深層的認識就是每日里生與死的掙扎,而他創作的本質題材就是向讀者匯報這種生與死的對話。
和西爾維亞一樣,斯坦利也寫過一首有關父親的詩,題為《肖像》。在這首詩里,他不是憤怒得悲痛欲絕的西爾維亞,而是一個痛苦的默默觀察者和承受者,具有耶穌一樣的靜默和隱忍。他不僅僅把自己一個人孤立在悲劇之內,他把和他一起受苦的母親也拉了進來,通過母親那只憤怒的手,感知更深一層的創痛。他用精煉的語言,交代了母親無法原諒父親的原因——因為父親以自殺的方式遺棄了正懷著身孕的母親,而且是在一個公園里上吊自殺。寫這首詩的時候,作者已經六十多歲,但“我”仿佛仍是那個翻箱倒柜、尋找父親蛛絲馬跡的遺腹子,母親越想把有關父親的一切全部深藏,“我”越是要去挖掘。當有一日“我”從閣樓上翻出一張父親的肖像,迎接“我”的不是母親對父親的美好回憶,卻是她重重的一個耳光。對童年這幕情景的記憶如此深刻,斯坦利寫道:“在我生命的第六十四個年頭 / 我感到我的臉頰 / 仍在灼痛。”
和西爾維亞一樣,斯坦利寫詩也是“為耳朵而寫”。“事實上”,他說,“我寫詩的方法是說出來”。他從二十多歲發表詩作開始到現在,有長達八十多年的詩齡,他不是文壇一朵遲開的花,他是一朵越開越美的花。他不是一個多產作家,但是一個精品詩人,雖然到目前為止,他總共只有十幾本詩集出版,但他獲得的普利策詩歌獎、國家圖書獎等大小獎項能寫滿一頁紙,他的詩同時也擁有大量的讀者群。斯坦利早年受經典詩人多恩等影響較大,早期詩歌句式密集,語言錯綜隱含,被人稱為知識分子型詩人。1971年出版的詩集《實驗樹》是斯坦利創作上的分水嶺。從此,斯坦利的詩歌一直保持著表面上看似通俗,但內容富含鮮活詩意和人性深度。一反過去朦朧味十足、晦澀難懂的形式,他的詩歌變得簡明、清新、松散、自由,而且有很濃的自傳性色彩。換句話說,斯坦利從小我的經歷中,試圖引出一個具有強烈震撼力的大世界。
而和西爾維亞不同的是,斯坦利能從陰沉的生活或者觸目驚心的視角中寫出深情關懷,寫出閃電一樣的亮度。他在《知更鳥》里,描寫一個小鳥在雨中掙扎。一開始,斯坦利詳盡描寫小鳥的落魄和懦弱,批評它的愚鈍,竟然會在一場風雨里迷失打轉,停止不前。但當他走上前去,捧起小鳥,試圖舉手送它重回天空,才發現原來知更鳥的頭上有一個致命的槍口,它不是不想飛回天空,而是在做死前的最后掙扎。詩人倒抽一口冷氣,除了為自己的無知而自責,透過那個洞口,他也讓讀者看到了一片“閃著寒意的、無法平靜的天空”。
而《實驗樹》一詩更是表現出了堅韌的靈魂在最黑暗的時期也決不放棄追尋理想的精神。這首長詩一出來便成為經典,它也是以對童年的回憶開始:小時候,“我”從學校走回家的路上經過一個棒球場,便到樹叢里揀些完美的小石頭,對著某一棵橡樹上的果子,實驗著自己偉大的棒球明星之夢。結尾的最精彩部分是在民權領袖馬丁·路得·金被刺殺之后寫成的,每次斯坦利當眾朗誦這首詩,都會贏得雷鳴般的掌聲:
“……
在一個謀殺的年代
心一次次破碎
并且活在破碎狀態。
太有必要去
穿越黑暗和更深的黑暗
并且永不回頭。
我在追尋這條路。
我的實驗樹在哪里?
把我的石頭還給我!”
還有一點和西爾維亞不同的是,斯坦利不僅是一個敬業的詩人,他更是一個精力旺盛,在文壇內外都極具親和力的“詩歌大使”。他創作之外對美國詩壇的貢獻有目共睹。斯坦利做過兩屆美國桂冠詩人——第一次1974年,他69歲正當年(那時的名稱叫“詩歌顧問”,后改為“桂冠詩人”),第二次2000年他已經95歲,但依然精力旺盛;1985年斯坦利為了收藏詩人們的朗誦磁帶、錄像帶和CD光盤等書籍資料,建立了著名的“詩人之家”(現在紐約東村附近);1970到1996年,斯坦利是“美國詩人協會”的行政長官;直到兩年前,各式各樣的詩歌朗誦會上都有他活躍的身影出現。
出生在熱情奔放的盛夏季節,2005年7月29日平靜地度過了100歲大壽,正式成為深受讀者景仰和愛戴的百歲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