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格拉斯：自揭瘡疤“剝洋蔥”

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在他最新出版的回憶錄《剝洋蔥》中將一個隱藏了60年的秘密第一次公之于天下：17歲時參加過納粹武裝黨衛軍，這在德國、在歐洲乃至整個世界頓時引起一片嘩然。

現年78歲的君特·格拉斯，生于但澤市，即今天波蘭的格但斯克。父親是德國商人，母親為波蘭人。戰爭結束時格拉斯落入美軍戰俘營。戰后他學過廚師，當過農業工人；上大學后，學習了雕塑和造型藝術，是一名雕刻家和版畫家。自上世紀50年代起，格拉斯開始寫作，最終成為一名職業作家。

這本有480頁之長的回憶錄《剝洋蔥》原本定于2006年9月份上市，但由于格拉斯在此前接受的《法蘭克福匯報》采訪中承認自己年輕時曾參加武裝黨衛軍的事實，于是書商們就趁機提前發行。在《法蘭克福匯報》的記者采訪中，格拉斯談到，當時他主動報名參加的是德國潛艇部隊，但遭到了拒絕，因為，那時的德國潛艇部隊已經不再招收任何人。空軍的情況也基本如此，由于愈來愈多的機場遭到破壞，所以在1944年至1945年的戰爭最后數月中所招收的人均被安排在陸軍和武裝黨衛軍。當時的君特·格拉斯并沒有認為黨衛軍有多么可怕，在他眼里，那就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格拉斯說，負疚的感覺是后來才有的，可一個年幼無知的少年怎么能知道，這樣的舉動將會給他的今后帶來什么？

《剝洋蔥》一經面市，軒然大波便不可避免。首先做出反應的是波蘭人，“格拉斯應當退還諾貝爾獎和格但斯克榮譽市民的稱號，”有波蘭政治家憤怒地聲明。身為戰后格但斯克榮譽市民和格但斯克大學榮譽博士的格拉斯，假如再次回到故鄉波蘭，他恐怕是不會再享受到紅地毯的待遇了。格拉斯所加入的黨衛軍在波蘭人看來就是奧斯威辛的代名詞，波蘭人的這種憤怒之情自然有其歷史淵源: 在二戰時的但澤附近有一座白山，那是一座集中營，山頂上經常會堆著猶太人被焚化的尸骨。格拉斯的小說《狗年月》也對類似的情景有所描述。

那么，在格拉斯自揭了這道瘡疤之后，籠罩在格拉斯頭上的那個光環還會存在嗎？目前，德國輿論分為了對立嚴重的兩派，一些人對格拉斯的隱瞞提出了嚴肅的批評；另一些人對格拉斯的行為大加嘲笑；還一些人認為格拉斯的隱瞞不可饒恕，甚至會影響到他的諾貝爾文學獎。

歷史學家米歇爾·沃爾夫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他對自己歷史的隱瞞完全降低了他生命中的道德水準。他本來在二十一年前就有一個極好的機會去清除那段不光彩的歷史。”米歇爾·沃爾夫松所言是指1985年時任西德總理的科爾陪同美國總統里根參觀比特堡的德國士兵公墓，因為墓地還葬有49名武裝黨衛軍成員，此舉招致國際性的批評，格拉斯就是其中一個激烈的批評者。《剝洋蔥》的風波開始后，有德國媒體嘲諷道，格拉斯本人也許就該是墓地中的第50個黨衛軍成員。

德國的文學評論家海爾姆特·卡雷拉克認為，如果這位《鐵皮鼓》的作者早些時候承認自己年輕時曾經是黨衛軍成員，那么，這極有可能會影響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諾貝爾學會決不會把如此重要的獎項頒發給一個染指黨衛軍并對此長期隱瞞的人。他對格拉斯的行為深感遺憾，他原以為，沒有哪一位德國作家像格拉斯一樣是諾貝爾文學獎理所當然的獲得者，可事到如今，人們不得不需要對這一切重新審視。

作家特維雷特說，格拉斯自揭丑聞的行為完全是為他本人和其作品炒作。他在《每日鏡報》上撰文諷刺說：“格拉斯想再一次聚集世人的目光。當他發現，在德國對他的關注率尚未達到102%，那么，他就一定會想出一些辦法的。”

還是在同一家報紙上，另一位作家瓦爾特·肯普夫斯基認為，格拉斯的懺悔似乎有些太晚了。格拉斯的傳記作家米歇爾·約爾根斯也對這家報紙說，他本人感到非常失望，稱格拉斯的行為是“一次道德審判的終結。”

德國總理安格拉·默克爾也在9月初打破沉默，流露出格拉斯懺悔太晚的意思“他應該讓我們從一開始就了解到他的全部生活。”她在一次講話中說。默克爾女士對那些被格拉斯的長期沉默激怒的人表示理解，尤其因為格拉斯過去經常攻擊那些他認為不愿意面對德國可恥歷史的人。

與批評的聲音并存的是對君特·格拉斯的一片贊揚聲。歷史學家、出版人阿爾諾夫·貝凌格是這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支持者。他稱格拉斯對過去的懺悔是在“超越自我”，是值得尊重和敬佩的。作家艾利希·羅斯特也認為，格拉斯當時年幼無知，還不具備辨別是非的能力。

83歲的作家拉爾夫·杰奧蘭多堅定地站在格拉斯一邊，他認為，不去澄清事實，不去糾正錯誤，不去從中吸取教訓，難道這不是比眼下的事實更為糟糕的事情嗎？他贊揚格拉斯自揭瘡疤的做法，“君特·格拉斯，您這樣做是對的。”

批評和同情的爭論還在繼續著。當事人君特·格拉斯是怎樣回應眾多的評判呢？2006年9月4日，人們期待已久的貝塔斯曼和《時代報》主持的藍色沙發活動在柏林如期舉行，格拉斯也準時出現在此次回憶錄的首發儀式上。在這次首發式上，他不僅要朗誦他的新書，還要面對幾乎是全世界的追問：你為什么隱瞞了60年？

格拉斯說，這些年的歲月讓他感到壓抑，沉默也許是他寫這本書的根本原因。但他始終堅定不移的是：遲早會有一天把自己人生中這一段不光彩的歷史公之于眾。至于他的懺悔是否錯過了最佳的時機，他不得而知，他說：“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始終沒有停下手中的筆；始終都在埋頭工作。在寫作和工作中，我同時收獲著豐厚的經驗，也吸取著足夠的教訓。”君特·格拉斯的話引起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貝塔斯曼和《時代報》藍色沙發的主持人、記者沃爾夫岡·海勒斯曾經在這個藍色的沙發上邀請過無數知名的作家介紹、朗誦自己的新作。與格拉斯一同落座藍色沙發后，海勒斯并沒有立即開始主題，他開門見山，稱格拉斯的自揭丑聞在全世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樣的開頭引起了格拉斯對批評者們的一番表態。他說，在過去的幾天時間里，他過得并不輕松，“但我仍然站立著，我還會繼續開口說話。”他表示無法理解那些批評者，稱其批評的理由恰恰說明了批評者本身的膚淺。“人們有什么權利一定讓我把生命中那個短暫的經歷公之于眾呢？”對于人們譴責他錯誤承認得太晚，格拉斯也不能理解，他說，他恰恰是在尋找一種適當的方式來表達自己，而并不想站在舞臺的最前沿，“我只是想做一個嘗試，去描寫和接近一個曾經誤入歧途的人。”

他以平緩的語調朗讀著自己的新書。那驚動了整個世界的第四章《我怎樣學會了害怕》并沒有被他全部朗讀，他避開了印有黨衛軍成員內容的126-127頁，而只選讀了有關他在少年團和青年團的生活段落。

在整個藍沙發活動中，格拉斯曾經有兩次中斷朗讀，其中第一次他談起對過去的反思問題：“我當然常常反思、批評我的過去，但我所批評的是當我在15、16、17歲時，為什么沒有對發生在身邊的事情提出疑問，例如：為什么我的小伙伴會突然失蹤？為什么我的拉丁語教師會一去不回？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時的集中營，不用說，我也會譴責集中營。可武裝黨衛軍對那時的我們是一種誘惑，我們是被誘惑和被欺騙的一代人。”

君特·格拉斯在柏林藍色沙發活動上的表現，說明他已頂住了輿論對他的指責。他曾經對前聯邦德國總理基辛格（Kurt Georg Kiesinger）不光彩的“納粹歷史”提出過言辭激烈的批評。有人問他是否收回他的批評，因為，他現在也是這個背景，為什么還要批評人家？格拉斯對此斷然否定。“我們是被欺騙的一代人，我的書是要告訴大家，我們那一代人是如何輕而易舉地被欺騙的。基辛格則不然，他在1933年以前就加入了納粹組織，這樣的一個人居然在政府部門擔任領導職務，戰后竟擔任了聯邦德國總理。”格拉斯認為，他對基辛格的批評有理有據，“為什么要收回呢？”格拉斯反問道。難怪德國《鏡報》記者為此次藍色沙發活動撰文時，為他的文章取名為《君特·格拉斯：切洋蔥，不流眼淚》。

朗誦會結束時，許多聽眾走向格拉斯，遞上一本本作家的新書，請求簽名。格拉斯不厭其煩地在書的扉頁上簽上自己的名字。每簽一本，他都會抬起頭來，注視一下這位讀者，那眼神似乎在傳達著作家的深深謝意。他把這樣的目光留給了每一位索要簽名的讀者，無一例外。

格拉斯說，他是用書來說話的。他對新書目前的發行量非常滿意，第一版15萬冊在出版后的兩個星期就銷售一空，第二版首印的10萬冊也在一個星期內宣告售罄。

君特·格拉斯已經被確定為2006年度“德國-波蘭-格爾利茨/斯哥爾才萊克城”國際布魯克獎的候選人。該獎的獎金為2500歐元，1993年設立。評委會認為，格拉斯是為數不多的用文學藝術形式描寫德國和波蘭歷史的作家之一。格拉斯有染納粹黨衛軍的丑聞曝光后，引起公眾對格拉斯作為該獎候選人的質疑。對此，評委會主席西蘭德爾表示，盡管格拉斯隱瞞了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但布魯克獎的宗旨是獎勵為兩個民族之間的溝通作出杰出貢獻的人，而格拉斯1945年以后的行為恰恰證明他是一個出色的、讓德國人真正了解到波蘭的德國作家。德國人從《但澤三部曲》（《鐵皮鼓》，《貓與鼠》，《狗年月》）中所學到的波蘭歷史知識遠遠超過了學校的歷史教科書。鑒于此，評委會決定，今年的國際布魯克獎依舊頒給君特·格拉斯。然而，9月6日這一天，君特·格拉斯在德國鄭重宣布，拒絕接受今年的格爾利茨布魯克獎，原因是，關于他那段歷史的討論至今依然繼續，他不想因獲獎一事再次被人誤解，他選擇了放棄。

格拉斯在1999年獲得諾貝爾獎之前，早已為中國讀者所熟知。1979年格拉斯本人還來過中國參加中德文化交流活動，當時他與中國文學界，教育界進行了廣泛的接觸和交談。格拉斯的《但澤三部曲》的中譯本也于1990年到1998年間全部出齊。這次“剝洋蔥”的風波一定會使中國的讀者對這位毀譽參半的德國作家有更加深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