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藥效相同的兩種藥,換個包裝就比前面一種貴幾塊十幾塊,這本身就不對。國家藥監局為啥要批準同類藥品有十幾個品牌推出,又讓它們去競爭價格呢
張德麗見人總是笑盈盈的。她笑起來像個天使。
9月上旬《成都晚報》一篇《“恥辱感”逼我離開這個崗位》的報道,讓張德麗在猝不及防間成了新聞人物:四川本地媒體之外,許多外地媒體也在找她,網絡世界里,有關她的討論更是鋪天蓋地。
張德麗想不通:自己平平常常、簡簡單單離開,怎么會這樣呢?
這位42歲的成都市兒童醫院血液科的護士長,20歲時從護士學校畢業后即矢志以“白衣天使”為職業的美麗女性,已在這家醫院里工作了20多個年頭,深得患兒、家屬、以及同事的尊重和喜愛。
但現在她卻準備離開,轉往另一家醫院工作。
她其實是非常喜歡她的工作的。她本已在8月底辦好了調職手續,應兒童醫院的邀請,她又被借調回一個月。張德麗對血液科的同事說:“周末排班時你們可以排上我,我回來值班。”
9月10日,星期天,張德麗在兒童醫院,接受了本刊記者的訪問。在血液科護士站,時常有白血病兒童遠遠地叫她:張阿姨好。身邊經過的病人家屬總會說:張老師好。她笑笑,點點頭。
要給孩子們打針時,她熟練地拿起輸液瓶,往里面注射藥劑,再輕輕地推到小病人的靜脈里,末了溫柔地說:“嗯,你真勇敢!”手里不忘帶個小禮品獎勵給他。
在孩子面前,張德麗是安靜而親切的,在工作之外,她是賢良而溫和的,帶著自然的美麗的笑。只有一談到工作、談到離開時,常常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她也覺得,“我不該說這么多話的”,“我不想被媒體曝光”,但她還是覺得,“我說的其實都是事實”。
不能出院的娃娃,我不能把他們硬推出去
人物周刊:四川媒體的報道出來后,對你有影響嗎?
張德麗:其實我就只有那些話。朋友打電話說我沒事找事,領導批評我不該說醫院與經濟指標掛鉤,但我說的是事實。
人物周刊:有壓力嗎?
張德麗:是啊。我實在覺得做醫療這行壓力很大,除了醫德,還有經濟考核指標。
人物周刊:為什么會有經濟考核?
張德麗:我們醫院是差額撥款,有部分資金是要通過醫院自己來創收的。
人物周刊:有哪些創收方式?
張德麗:創收的方式,比如說,床位轉換費。有些白血病兒童剛上了藥,細胞很少,很脆弱,可以送回家休養,但怕感染,在醫院休養期只有護理費和床位費,從創收講就不想他老占著床位。新入院的花費高些,前期病情還不能確診,各種各樣的檢查費很可觀。預計三天五天該出院的,到了三天五天還不具備出院條件,醫院就會追查,這會影響醫院的經濟效益。還有回扣、提成呀什么的。
人物周刊:其他科室如何?
張德麗:其他科室護士會好些,比如肺氣腫,就可以給病人上霧化機等等,這就是一筆費用。設備技術更新,附加給病人,也是創收的一種方式。
人物周刊:在你這件事報道出來后,還有媒體報道了某家醫院讓所有人員都上繳回扣的事,你們醫院呢?
張德麗:其實經常有醫藥代表在醫院轉來轉去,一會兒就進了某些科室,這種收回扣的情況肯定有,每個醫院肯定都有。
人物周刊:你聽到的給回扣現象能達到什么狀況?
張德麗:我也不清楚,應該有高有低,有個其他醫院的醫生朋友用一種昂貴的抗腫瘤藥,他一個月用幾十支這種藥,(得到的回扣就能使他)不用再看病了。
人物周刊:你要離開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創收?
張德麗:我所在的科室就沒辦法創收。即使能,我也不可能去做,咋可能把額外醫療費附加到白血病兒 童身上嘛!有人問過我,我沒當回事。還有人側面問我,讓我多翻翻物價規定,找點辦法來創收。我說我把規定都翻爛了,也沒找到創收的方法。
人物周刊:你們收入跟創收有關系?
張德麗:獎金收入,大部分都要來自治療費提成,治療費包括護理費、檢查費等。我們只對檢查費提成,(病人剛入院時),入院檢查比較多。
人物周刊:本來應該是救死扶傷的醫院變成要創收,很奇怪的。
張德麗:(大多數)醫院每年都會制訂盈利目標、服務滿意目標等。盈利增長也是一種“政績”,到了年底,各醫院還會進行(盈利)評比,看排名第幾。不過創收也不能怪醫院,(我認為)這種競爭機制本身就有問題,應該問一下:醫院該不該盈利?
代罪羔羊
人物周刊:現在醫患矛盾很突出啊。
張德麗:我聽說有病人在醫院急診室窗下放了凳子,打了醫生就從那兒逃走了。
人物周刊:醫患矛盾中,你認為醫護人員有責任嗎?
張德麗:確實有些醫護人員是“功能性”的工作,打針就打針,換藥就換藥,不會關心一下病人的心理感受,只是機械地完成某些功能。
人物周刊:我們經常會聽到對醫院的批評,比如有病人說,看病時還沒把病癥說清楚,醫生把藥都開了。
張德麗:有時門診室排了長長的隊,醫生忙不過來,就憑經驗,沒等病人把病情說完就把處方開了,要是速度太慢,后面沒看到病的就著急了。有時醫生的思維還在前一個小孩那兒,但時間不夠,筆下卻在為這個小孩開藥。
人物周刊:對醫院的批評可能最突出的是看病貴的問題,你覺得是什么原因?
張德麗:國家(的監管政策有問題),不該讓同類藥換個名字、換個價就審批通過了。藥效相同的兩種藥,換個包裝就比前面一種貴幾塊十幾塊,這本身就不對。國家藥監局為啥要批準同類藥品有十幾個品牌推出,又讓它們去競爭價格呢?
有的病用便宜的藥就能治好,但醫藥代表采取多種賄賂形式(把貴重藥品)推入醫院,醫生為了多得回扣,就開價格高的藥。對病人來說,本來療效都差不多,價格卻上去了。
看病貴,不見得都是醫院的原因。藥價是透明的,檢查費相對多些。一般醫院在藥物方面微有盈利,因為藥物進醫院的價格是公開的。醫院也會定期公布用量猛增、藥物進院價格較高的藥。要是貴就貴在進醫院前了。
有些醫生給病人開單做檢查,也不是為了創收,是怕誤診,但是開檢查吧,查出來沒事,病人會認為是在攤派,要沒開檢查,萬一又誤診了,那該怎么辦?
人物周刊:作為護士,你也有委屈吧?
張德麗:香港和美國,人家靠醫療保險就能治病,他們政府對醫療的投入有多大?!我們呢?對醫療的投入多大,占了國民生產總值的多少?其實中國人口的平均壽命在世界排名還是靠前的,這說明中國醫護人員的工作成效是顯而易見的,不是只在非典時期才有體現呀!
人物周刊:聽說你要離開,很大程度上是覺得對不起你的那些護士姐妹。
張德麗:每個月發工資、發獎金那幾天,都是我最痛苦的日子。我們科室的護士那么累,但每個月總收入最高的不到2000元,最低的只有900元。每次我給這些靠捐款治病的孩子登記費用時,凡是能免的都免了,最后常常是我們科室在倒貼。
雖然手下的十多個護士都很理解,也從不抱怨,但我經??吹剿齻冊趪@氣,覺得無可奈何。也許她們會想,我的家境比較好,吃穿不愁,但她們不一樣,要養家糊口。在這種壓力下,我還是沒有辦法讓自己去掙這些貧困白血病娃娃的錢啊。
而且干這個工作,有時忙起來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一天下來,腳都腫得發亮,回家后先生見了就心痛。我還患有心肌炎,經常心累氣緊……
醫藥費高,看病難,醫生收紅包、收回扣,(這些都是表象),真正的錯誤不在醫護人員身上,他們不過代為受過。不良醫生的確有,但大部分還是醫德高尚。在醫院不搞市場化前,這些現象存在嗎?!
人物周刊:你對政府的醫療政策有什么建議嗎?
張德麗(沉思) :國家要是對我們科室、對這些白血病兒童多些投入,我也不會有那么大壓力了,不用創收,不用去催病人家屬交款。
沉默離開
人物周刊:你的朋友看了報道后是什么反應?
張德麗:他們看了報道,以為我處于水深火熱中一樣,我父親就看哭了。
人物周刊:很多白血病孩子和家長都不希望你走。
張德麗:本來我想,走了就靜悄悄地走,我不想被媒體曝光,讓社會上都知道,以為我炒作。我知道我說出了醫療體制存在的一些問題,說出了醫護人員的心里話,(這是報道能引起社會反響的原因),雖然這點讓我比較欣慰,不過我不想再談了。
人物周刊:那你舍得離開這些孩子們嗎?
張德麗:這么多年了,我已經習慣了為孩子們加藥、換藥、打穿刺,習慣了他們叫我張阿姨,習慣了病人家屬叫我張老師。我愿意看到那些垂危的小病人從醫院健健康康地離開,我也習慣了下班后換上便服,到病房坐坐,和病人家屬聊聊,問問孩子們的感受。習慣了孩子們拿到我帶給他們的小東西眼睛里閃爍出的快樂神情,還有我被他們需要著。
有時新進來的病人,我和他們聊了好一會兒了,病人和家屬也不知道我是誰,最后知道我是護士長后,他們就感覺特別親切,這讓我也感覺親切。
人物周刊:你都已經當了20多年的護士,問題過去也有,但為什么要現在離開?
張德麗:是啊。那么多年都堅持下來了,但自從醫改后,醫患矛盾加劇,經常有病人對醫生拳腳相加,或進行威脅。我會調到另一家國家全資撥款的醫院,沒有所謂的“創收”,壓力小得多。白血病兒童患者的家庭大多比較窮,我實在不愿意從病人身上多想些辦法賺取一點點錢。我還可以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來關心那些小孩。
有些人說風凉話,說“就是嘛,她們家有的是錢,當然可以做這些事”。其實我出門從來都坐公交車,想省點錢,可以做其它事情。
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背離白衣天使的初衷了嗎?
張德麗:每當有人說到“白衣天使”時,我就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就是白衣天使。記者說(我的離開是因為)職業恥辱感,其實沒那么嚴重,我只是覺得責任壓力大。
人物周刊:什么責任壓力呢?
張德麗:聽說我要調走,那些娃娃老遠就從窗戶里向我招手,喊張阿姨,看到我心里就踏實一些。醫院是有考核指標的,醫德呀這些是軟指標,我們科室排第一,但“業績”這個硬指標,我的確上不去。還有就是我自己的身體,上班很忙很累,回到家后,我的腳經常都腫得發亮。
人物周刊:離開后你還有什么想做的事?
張德麗:換個環境,更自由地關注白血病孩子的事,還希望成立個基金會,救助白血病兒童。
你會怎樣寫文章呢?
人物周刊:?
張德麗:我不想別人說“你怎么老有話說”。有人說,你離開就離開嘛,干嘛找那么多事。我說的只是醫護人員的心里話,我其實還是有點擔心,不知道有些話能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