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詩歌及點(diǎn)評

詩人簡介：

男，1966年秋生于云南通土城鄉(xiāng)。現(xiàn)居昆明。從上世紀(jì)80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獲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華語文學(xué)盛典提名獎等等。出版《雷平陽的詩》《我的云南血統(tǒng)》《云南黃昏的秩序》《普洱茶記》等多部專著。云南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

白 晝

這玫瑰之上的白晝

這鬼使神差的我的替罪羊

它是我手邊的，而非遠(yuǎn)處的

它是我要捏碎的，而非無力把握的

——這組幸虧、幸運(yùn)、幸福的布上花紋

如果我現(xiàn)在還是少年

我一定在它的表面上像鷹一樣飛翔

可現(xiàn)在我只能在它的表面之下

在懸空的地方

為自己努力尋找站著睡覺的天堂

蜘 蛛

是的，她的身體是我的小廟

在荒山野嶺之上，被風(fēng)雨不停地拍打

又被飛鳥裝飾的那一類

而且我也不是風(fēng)塵仆仆的信徒

一個過路客，像途經(jīng)傷口的刀葉

我能留給她的仍然是破損與斑斑駁駁

能夠做罪人中的一個

能夠在走遠(yuǎn)了之后毫無悔恨和愧疚

在這樣的歡樂之中，我絕不會

逢人就講。她的身體像一朵百合，

她的身體，其實(shí)，我們都去過

那兒有一只蜘蛛，紅顏色，但無毒

白色大壩

我不是你要的那一種——頭重腳輕

語無倫次：一個美國佬曾經(jīng)這樣

寫蛇：它們射進(jìn)了土地。但我還是要說

我沿著瀾滄江往北走，我始終

找不到射的感覺，這條柔軟的大江

它頭重腳輕，語無倫次

在經(jīng)過漫灣的那一天，我看見白色的大壩

它幾乎高過了四周所有的山峰

但在它的腳下：那些沒有撤走的

水電工人，他們守著生銹的鋼模

慵倦地往江水中投擲著細(xì)小的石頭

枝 條

這些純潔的花朵讓我無地自容

它們在一根根枝條上走動

枝條，在這一帶的山岡之上，每一根

都是有靈的，山岡一動不動

枝條，一根枝條的體內(nèi)

飛翔著一百根枝條的頭顱

還有一千朵——或者更多的花，在它體內(nèi)

如此密集，如此純潔，奔跑、死亡或下沉

我僅僅握住一枝，可我的悲傷

卻布遍了死亡的河床

記 憶

去年冬天的江蘇，今年春天的武漢

我都去過，那些在江邊表演雜技的人

現(xiàn)在，他們都變成了書頁中罕見的沙粒

而這本寫水的書，是如此的干燥

已經(jīng)開裂。我?guī)缀跬浟四且粋€下雨的黃昏

從漢口到武昌，或者從江陰到鹽城

我都有人陪著，我們喝足了酒

卻作為破碎者的奴仆，把一堆堆銹塊

填滿了一只只酒杯。不是說向死而生的時候

我的手心里，還藏著無數(shù)

蝴蝶標(biāo)本，它們透明，皮膚下面的小心臟

皮膚下面的小骨頭，用我們一生的淚水

也無法再使之回到空中。我對江蘇說

“把死去的一切埋在蘇北的沙丘地帶，

那兒有富足的沙粒。”我對武漢說

“我的背脊正是為它而彎曲”

它讓我們從漢口步行到武昌

那是一次類似于黑顏色的行走

在日常生活，只有巫師才把它視為

一只蜘蛛，在黃昏，把自己從身體中

脫離出來，然后在想像中反撲，練習(xí)刺擊

最終死在身體之外

河 流

被劈開的空氣，在它走遠(yuǎn)之后

才發(fā)出破碎的聲音。它已經(jīng)什么都不知道

在它的身后，我們被黑夜所籠罩

空氣，是黑色的。作為惟一的亮色

它曾經(jīng)帶給我們很多夢想

我們都想像它一樣：患有多動癥

而且能把所有的高山劈成兩半

我相信所有的河流都是一支刀斧大軍

正如我相信在亡靈游蕩之處，我是孤獨(dú)的

篆塘碼頭

我以昨夜的沉思供奉，這些流水之外的沉默

反正一切都已經(jīng)被遺忘，船、撐船人和坐船人，魚頭

以及那個多病的小雛妓，她抱著櫓片睡著了

現(xiàn)在的樓房比桅桿高了許多，住在附近的詩人危辰

他的寓所曾經(jīng)在一個雨夜進(jìn)水。生活在底層

我們一樣的貧困，抽煙、喝酒、偶爾與女人出去

抱著溫軟的女人，碼頭遺址上吹來的風(fēng)，是臭的

我們不敢怪罪時間，在任何年頭

終生沒有歸宿的人，總是占了最大的份額

囚 徒

要說出那些記憶中的飛鳥

我就必須先將它們的翅膀卸掉

要知道，這是午夜，任何東西丟失

黑夜都不會還我。所以我得警惕這些自由的

飛鳥：它們只能從我的記憶中走出來，而不是飛

我甚至?xí)矚g上它們的步態(tài)：它們并不熟練的

極限上的、小小的自由方式

記得那是在許多年前，我還沒有生活在昆明

而是在滇東北的一個小鎮(zhèn)上。我曾寫過一首詩

里面有這樣一句“我是大地的囚徒卻在地上行走”

這不是此時與彼時，也不是少年與中年。

囚徒是其間的關(guān)鍵詞-正如我現(xiàn)在

要說出的那些飛鳥，它們的翅膀

已經(jīng)被卸掉。而它們，也終將

被我的記憶悄悄埋藏

流 淌

像我這樣的人，雖然沒有經(jīng)歷

足以把自己變成空殼的大悲，但細(xì)小的疼痛

還是如蟻群一樣，漆黑的一片，爬滿了靈魂

有時候，我也曾試著討厭周圍的一切

甚至非常認(rèn)真的去恨過一些人與事

它們，他們，往往又隨著時間，金沙江一樣的

時間，流淌一程之后，變得遙遠(yuǎn)了

比如那一個帶走我愛情的人，她很美

在我的詩歌中，卻一度是一個丑陋的女巫

乳房冰冷，骨頭鋒利。可現(xiàn)在我一點(diǎn)也不恨她

她又恢復(fù)了美的模樣。去年夏天

我看見她在陽光下，拿出乳房，喂著孩子

她的乳汁，流遍了我的全身

站在屋檐下的陰影里，我像一個缺氧的獅子

那之后，我曾想，神從我身邊把她拿走

但仍然把她的種籽深埋在了我的軀體中

讓我在亡失中學(xué)會懷想，在貧賤中學(xué)會感恩

她把我留在原地，也把我完整地還給了神

在今年春天，我讀過一本小冊子

關(guān)于耶和華，說他清楚地記得

人類對他所犯下的罪行，當(dāng)他被押往

加爾瓦略山，有人用荊條抽擊他，有人向他

吐唾液……所有的數(shù)量他都一清二楚

神記下人子的罪

那我就必須瘋狂?我懷疑這本小冊子

我不懷疑苦難重重的每一顆心靈

那些把我推向深淵的手，詩人龐培說過

只是一些憂傷的器官，它們應(yīng)該得到安寧

我愿意像現(xiàn)在一樣，坐在燈下

望著窗外的夜，有雨點(diǎn)穿過它

但我看不到它的破洞。它依然在流淌

像無數(shù)雙天使的翅膀。它經(jīng)歷的事

比我多得多，它掌握的秘密或它孕育的東西

我只能望洋興嘆。而我，多想把我今夜的平靜

如數(shù)給它，還有我的祝福，我的善意

全部給它，讓它帶給已經(jīng)睡熟了的所有生靈

當(dāng)陽光重返大地，照亮地上的每一根草

溫暖街上的每一張臉龐，我覺得我不會有

新生的感慨，因?yàn)楹谝拐娴臎]給我留下創(chuàng)傷

這么多年，我之所以堅忍地在云南奔走

從一座山峰走向另一座山峰

我只是想，讓我的靈魂，與金沙江的靈魂

在自由的流淌中相逢，有源之水，歸入結(jié)局

永遠(yuǎn)堅持向下的姿態(tài)，犧牲在風(fēng)中

靜靜地，含著笑容，讓牛羊把身上的汁液汲走

讓大地之心保持平靜的跳動

靜靜地，含著笑容，犧牲在風(fēng)中

埋 葬

在我的窗臺上

整齊地放著幾封沒有寄出的信

觸窗而亡的飛蛾，零亂的小尸體

自由地打開，但又冰冷地收縮著

它們在信封上，可能是地址

但也可能是路途。我的窗外

這些天一直在下雨，用戀人的話說

雨水淋著世界，人類拒不懺悔

戀人的話，激起我對晴天的期待

我想，一旦天放晴，我就去郵局寄信

順便把死去的飛蛾

埋葬在都市的沙丘地帶?

(選自《青年文學(xué)》)

點(diǎn)評：

雷平陽的寫詩簡明練達(dá)、質(zhì)樸有力。他的語言，具有石頭和土地的光澤；他的感情，隱忍、細(xì)膩并保持著事物原生態(tài)的品質(zhì)。他善于通過經(jīng)驗(yàn)與智慧、人心與自然的語言駁難，澄明自身對事物的愛、對世界的好奇，以及對土地的敬畏。

——《人民文學(xué)》評獎?wù)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