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張執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荊門,現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歌《苦于贊美》,小說《去動物園看人》,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為什么不再寫麥子
十年前的那片麥地還長著麥子
火車提速了,荊楚丘陵依然牽腸掛肚
山岡緩慢,黑山羊啃白石頭
我習慣了眼前這些笨拙的風物
一晃而過的草垛、蒺藜和小水坑
麥子有腳,但依然原地踏步
從城鄉結合部走到臥鋪與硬座車廂的結合部
需要很久嗎?我在想
再過十年,十年后的冬天,也許
我會買地,但不是做地主
而是做仆從,尾隨
在這些忽高忽低的土著身后
到那時,我會這樣寫:
“麥子啊,世人皆有生死,惟獨你
轉世又轉世,來世投胎仍然是麥子!”
啁 啾
我很少可以這樣睡覺。一只鳥在夢中啁啾
呼應它的那只在窗外,撲打
晨光。我很少這樣呆在夢里不出來——
“大而無當的鳥籠,你鳴叫吧
你自取其辱吧……”
而高山仰止,阻擋了燒石灰的雇工
他躺在雜草里,他嚼草莖,重復著、念叨著
未亡人的姓氏和族譜
所謂現實,所謂白紙黑字
所謂失戀了,就抱住胯骨,發愣
我盯著石英鐘,三秒過后
我明白了杰出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一個好匠人
我喜歡將秒針造得越來越粗,直至文風不動
紀 念
河面上又飛過了蒼鷺!一個婦女在窗口驚呼
下雨了,縝密的雨腳
踩著新泥往山洼走
我又遇到了老問題:一群人飲酒,熱鬧,卻寂寞叢生
懷舊病是你給的
十七年前,我在廟崗嶺上辦過一份小報
因為錯別字太多,只發行了半日
那時候你是高傲的,不讀書的
那時候就像現在,蒼鷺飛過河面
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柔軟,干燥,還有
一個懵懂的越扯越遠的灰色線頭
反 向
我體內有逆流和朔風
當我坐下,其實,并沒有落地生根
熱風,汗毛,嘹亮的號角這樣吹——
“豐收在望,壓倒全鄉……”
一群鏟草皮的少年
蹲在四干渠的斜坡上
他們身后順序排開三座石灰窯
一堆采挖石頭的父母,看似
羔羊,其實更接近炸藥
火柴廠遙不可及
青煙直立,一些人種樹,另外一些人伐木
在那么遠的地方,我曾經渺小,身無長物
在那么遠的地方
我體內刮春風,軀殼推波逐浪,手心里拽著
一截濕漉漉的導火索
七夕紀事
今日午時,一枚小行星與我擦身而過
一塊不屬于我的石頭
不打擊我
她墜入虛空,重又返回慣性的軌道
她呼嘯而過的時候
我已經清理好床鋪,和凌亂的宇宙
紙張干凈,仿佛
不曾來過地球
悲 傷
天天都這樣,讓我悲傷
平穩的江水、干涸的都司湖,我在兩者之間
猶如一條隱秘的刀鰍:工人們把塘泥挖起來
堆放在杉樹下,烈日巨大
我緊縮,等待更多的淤泥將我包裹
悲傷的后半夜、黎明、晌午,悲傷遍及每個角落
悲傷的七月和八月,如果
現在我就死去,沒有人會發現
我的身體蜷曲,呈“S”形,沒有人
在乎一堆淤泥中的一坨泥巴
因此,我悲傷地確認自己:一直混跡于泥水之中
既非泥,又非水——
這是多么悲傷的一個午后
現實一種
現實越來越近似于水母,一種
黑暗與光明同在的生物
我不否認我怕它,也不承認它強大
我藏在一塊礁石的背后,試著把它舉起來
好些天了,我時而膨脹
時而干癟。因此,你們看見的
這些波濤
都由我制造,由我平息
涼風徐來
因為吹過我的風將經過你,所以我贊美
因為樹木搖擺,我不得不動彈起來
因為夜色漆黑,一盞燈還在負隅頑抗
而剛剛過去的兩個月
像一截廢棄的鐵軌,運來了風聲
之后就不明所以;因為我們約定了
不要來世,所以,當你從田間歸來
站在槐陰下納涼
不要以為那頂草帽是我留下的,不要以為
這么多的塵土并非生來就是塵土
這么大的風也許不是風
因為天路迢遙,地洞大開
我決定不再使用那些蹩腳的催眠術
涼風徐來,因為一陣好風
我將好夢連場——
喝罷黃蓮湯,再睡回籠覺
釋 懷
兩滴水加在一起并不等于淚水
兩間屋子:一間光明,一間漆黑
我愿意在它們外面徘徊
用一個詞描述家的含義
我做過這樣的試驗——
將昨日的悲傷與今天的愁悶放進一只罐頭瓶
使勁搖晃,直至大汗淋漓
直至我驚訝地發現:悲傷不再,而我
已變成了一個勞動者
一首被再三延宕的詩
一首被再三延宕的詩
最后將成為我的墓志銘
最后將由你來寫:“這個人
一生都在蓄勢待發,卻因老眼昏花
而錯失良機。”
——我昨晚夢見了我的洗碑人
大理石光潔
小火星在漆黑的后半夜亂濺
我將不會再來這里
(選自平行論壇)
詩觀:
詩無用,詩有力。前者是指詩人必須擔當的命運,后者是指詩歌應該追求的效果。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了好詩的“模樣”,也許每個人都有接近她的秘密途徑,而對于我來說,逼“她”現身的方法惟有我先現身,用玉石俱焚的勇氣反復擊打“時代”這個龐然大物,并在“生活”這灘淤泥中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