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平安路39號,心就會隨著樓道的昏暗一起沉下來。
難以想象它位于以“藍天白云碧水”而聞名的海濱城市——青島的中心。狹窄擁擠的街道,骯臟的菜市場渾濁不堪,顏色陳舊的樓房年久失修,墻壁斑駁,樓道灰暗,樓前,赤著胳膊的男人女人樂此不疲地從早到晚甩著撲克……它如同藏在這個城市美麗身體內的暗疾,走進去,讓人感覺窒息。或者也正因為如此,才能讓我在這里租得起一個相對便宜的安身之處。不管多么不情愿,生活的現實讓我暫時反抗不起。但離開平安路39號,從此就成為我生活在這個城市最大的心愿。因對住處的厭倦,即使休息的周末,我也必定不會待在家里,早早跑出去,去匯泉灣#65380;去五四廣場#65380;去棧橋……哪怕一整天坐在雙層大巴上,沿著海邊晃晃悠悠地來來往往,直到暮色四合才回來,穿過那些凌亂的街道,在偶爾傳來的吆喝聲中,不情愿地走進暗暗的樓道。
樓房是多年前的舊格局了,每一層有5戶人家,門前是直的通道。就是說,所有的門都是并排的,如此,很容易會碰到左鄰右舍。
碰到左鄰的機會少一些,那是對年輕的夫妻,也許在外面做小生意吧,經濟條件好點的人,不會住在這里。他們每天早早走,要到很晚才回來,幾乎要睡的時候,才會聽到他們開門,然后隔壁就傳來一些瑣碎的聲音。
右舍卻幾乎是天天必碰的,那個胖胖的中年女人,總穿著件褪了顏色的寬大背心,冷著一張臉,隔兩天,就會恨恨地,在門前的樓道中劈木頭——絲毫都不夸張,2005年夏天的青島,這樣的住戶這樣的人家這樣的生活,每天都真實地呈現著。
女人從來不抬頭,無論誰經過,那張臉始終是冷著,因為我看到了她的生活,我能理解她的冷漠和不快。也不去打擾她,每次,都是匆匆走過去。生活在這里,我實在不比她快樂許多。
而就是這個冷著臉#65380;終日沉默的婦人,卻有個非常活潑#65380;非常愛說話的兒子。男孩叫陳小島,9歲,不算高,有點黑,虎頭虎腦的,想必是換牙沒有換好,笑的時候,會露出兩只笨笨的大門牙。每天早上我出門的時候,總會碰到他背著大書包走出家門,穿背心和短褲,沙灘鞋,手里拎一只劣質的卡通水杯。偶爾也會拿著個包子邊走邊啃,看到我,會仰起頭,歡快地叫聲姐姐。
陳小島在臺東附近的一所小學讀二年級,并不算近的學校,走出平安路,還有幾站的車要坐。陳小島的爸爸給別人開出租,早出晚歸,非常辛苦,他的媽媽,也就是那個中年女人,以前在棉紡廠,下崗已經7年了。平時除了買菜,不愿意出來。陳小島說,她挺愛發脾氣的,每天嫌自己胖,可是從來也不運動,不過,她是女人,我和爸爸都讓著她……然后他嘆口氣,很像個小大人。這些,都是在一同下樓的短短的時間,陳小島主動告訴我的,他很愛說話,也許平時在家里沒有人可以說。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總有一些難過,同樣是天真的孩子,同樣在這個繁華的城市里,他卻過著過于簡陋和貧窮的生活。他說5歲起,就一直睡在陽臺改成的小房間里。他們住的房子,和我租的一樣大,只有30平方米。而現在,我生活在他們中間,在為生活打拼,有些時候,躺在陳舊的小屋里,想著周遭的一切,更覺透不過氣來。
青島并不算炎熱的夏天過去了,9月,雨開始下個不停,原本就臟亂的地段,因為潮濕的緣故,更加雜亂無章。墻壁漸漸被雨水淋透,透過水漬,整個空間里散發著一種近似腐爛的氣息。而就是這樣的日子,我工作了幾個月的那家廣告性質的雜志,卻突然被新聞出版局查封,只能在下一次通知到來之前,每天待在這個空間里。
一連三天,我蜷縮在家里,醒醒睡睡,地上堆著方便面的空袋子,暖瓶已經空了……我感覺自己快要和這樣的日子,和平安路39號一樣陳腐下去。幾公里外,我曾無比熱愛的大海,和這個城市的碧綠青蔥,忽然都離我那么遙遠,遠得好像再也走不到了。
第三天的黃昏,持續了一周的陰雨慢慢停了下來。我醒來,被饑餓一點點侵襲。挨到外面的街燈亮起,換了件衣服走出門去。走出樓道,看到昏暗的入口處,新貼了一張很大的紙,白紙,黑色的毛筆字,上面寫著,4號樓某單元某號房的居民何敏,系毛巾廠下崗職工,患肺癌,急需手術……丈夫半年前車禍身亡,孩子兩歲,希望廣大居民伸出援助之手……
因為這個突然出現的消息,心情更加沉悶起來,城市不是屬于窮人的,我們和這個城市的華美,永遠咫尺天涯。我低著頭朝前走去,對此,我無能為力。
不遠的菜市場外面的街中,天氣好的時候會有夜市,出售一些劣質的地攤物品和廉價食品。閑來無事的居民穿行其中,討價還價,吆來喝去,讓這個地段顯得更加低劣。我只想買點吃的,然后離開。
避開來往的人流,卻忽然在小攤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里,極其清晰地,我聽到陳小島依然稚嫩的叫賣聲:賣儲蓄罐了,又便宜又好看的儲蓄罐,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買一個吧……詫異地轉過身,看到陳小島小小的身體,正蹲在出賣貨品的兩個小販之間很窄很窄的空地上,仰著頭吆喝著。他的面前,擺著一張塑料布,塑料布上,放著各種動物造型的#65380;明顯帶有瑕疵的石膏儲蓄罐。顯然是些不合格的劣質品,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在這里出售。生活在平安路39號的人們,生活的困窘我早已目睹,并正深陷其中,可是讓一個9歲的孩子來用這樣的形式承擔,我依然覺得難過,很難過。
陳小島也抬頭看到了我,飛快地站起來,并沒有一點羞澀,聲音依舊是歡快的,姐姐,你來買東西啊。
我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姐姐買點飯。哦。他應一聲,忽然用手一指對面,你去買那個阿姨的手抓餅吧。她做得可好吃了,又香又酥,還便宜。
窮人家的孩子,在用各種方式懂得生活,可這對他們,并不公平。我彎下身來拿起一個小豬造型的儲蓄罐,問他:多少錢一個?
才兩塊錢。他有些得意,我們班有個同學家里生產的,他批發給我的。要不……他有些狡黠地眨眨眼睛,姐姐你也買一個吧,可以放可多零錢呢。你有零錢就放進去,別管它,等哪天,你一下就會覺得拿不動了,里面都是錢。
說著,他抱起那個空的儲蓄罐搖晃起來,好像里面真的裝滿了錢。
我笑笑,對他來說,一儲蓄罐的硬幣,就是所能想象的飽滿的幸福了吧?或者正是為了這個愿望,小小年紀的他,要在放學后匆匆趕回,然后匆忙做完繁重的作業,之后,出來做小生意。
陳小島仰著那張小臉,充滿希望地看著我。我捏著褲兜里的薄薄的5元紙幣,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來裝作輕松地說,好啊,那姐姐就買一個。
實在不忍心拒絕他這份單薄的希望。陳小島立刻高興起來,笑,露出他不好看的門牙。然后迅速而熟練地給我找零錢,并自作主張地把一枚硬幣放進了儲蓄罐里,討好地說,姐姐你看,小豬都笑了,看它身上的花,開得多好看。我也笑,不再說什么,摸摸他的小腦袋,轉身離開。
也許得到做成一筆“生意”的鼓勵,身后,陳小島的叫賣聲更加大了起來,我捧著那個儲蓄罐走到對面,想起他說的,索性過去買手抓餅。
賣餅的阿姨熱情地招呼我,切好稱完彎身拿袋子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是有殘疾的,非常嚴重的殘疾,要拿起拐才能做出一些行動。再回頭看陳小島在人群中時隱時現的小小身影,心里又是一酸。夜市是要到凌晨才散的,不知道,他會挨到哪個時候。
幾天后,我僅剩的,只有儲蓄罐里那一元錢了,動不動它,都已經沒有意義,而投出的簡歷沒有任何消息,那部用來等候消息的二手的小靈通,也快到了交費時間,隨時有停機的可能。小豬笑瞇瞇地趴在床頭,快樂的表情卻更像一種諷刺。忍耐著,還是決定不向家里伸手,靠父親在工廠退下后那點微薄的退休金度日,他們已經很不容易。終于決定先找家飯店打工,哪怕洗盤子洗碗,至少可以解決溫飽。
走出門,陳小島的媽媽依舊冷著一張臉恨恨地劈著木頭,沉悶的聲音穿過了整個樓道,我逃一樣地快速閃過,匆忙下樓。樓道口的告示依舊貼在那里,有幾處已經破損。
走出舊樓的影子,路口,又看到陳小島,正背著厚厚一沓報紙叫賣,逢迎著來來往往腳步匆忙的人們。也就這一刻,酸澀的同時卻忽然有了一種勇氣,一個小孩子為了生活都可如此,而我已經24歲了,還有一張大專文憑,就沒有資格比他更脆弱。
一家正在招聘服務員的水餃店收留了我。之后的半個月,我每天早上7點出門晚上10點半回來,為能吃飽飯疲憊不堪地在水餃店里干著各種各樣的活。已沒有精力抱怨和頹廢,每天晚上回去倒頭就睡,然后等待著我所盼望的消息,一天又一天……
第23天,我正用力擦著桌子的時候,電話終于響了,是一家廣告公司的面試通知。我聽著對方說完,聽著電話斷掉后滴滴的聲音,忽然間,眼淚就流了下來。三天后,我順利通過那家公司的面試,辭去水餃店的工作去上班。新的公司在一份報紙名下,制度完善待遇正規……
一個月后的周日,和同事逛街回來。走進樓道,卻發現那張已經破碎不堪的告示上面,重新貼了新的一張大紅紙,登出了捐助者的姓名和捐助的錢數,大多是幾元,幾十元的很少,所以陳小島的名字在中間格外突出,因為在他的名字后面,清楚地寫著捐助的數目:118元,唯一的3位數。想必,便是他這些日子賣儲蓄罐和賣報紙的所有收入了。紙是那樣艷的紅,陳小島的名字是一團小小的黑,卻如艷紅中盛開的一朵小小的花。這個9歲的孩子,在如此貧窮的生活里,卻也要用自己那顆小小的#65380;堅定而善良的心,開出生命最美的花來。
快速上樓,抱起儲蓄罐,拿出錢包里所有的錢,我朝著4號樓走去。我將那些并不多卻是我所有的錢,放在了那個家徒四壁的家里,以陳小島的名義。那天起,早上走出門來,我會微笑著對那個劈木頭的婦人真誠問候,然后微笑歸來,和那些打著撲克,用他們的方式在貧窮中依舊熱愛生活的人們打招呼,幫助一樓的白發蒼蒼的奶奶提菜籃。每天下午去買那個阿姨的手抓餅,回到家打開小小的窗,讓那只日漸飽滿的小豬在窗邊微笑……
一年后,2006年的夏天,公司給成績出色的員工分了小的公寓房,我終于要搬離平安路39號了。走的那天,我敲開了右舍的門,把一個新書包和滿滿一書包文具送給了陳小島,然后,我擁抱了他,那是第一次,我那樣熱烈地擁抱一個男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好男人。轉回身來,仰起頭,再次感受著平安路39號的絢爛陽光。我知道,我已經愛上了這里,以愛上陳小島的名義。我會想念的。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