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顏和陳小軍是在網上認識的。確切地說,是在學校的BBS上認識的。在“休閑”論壇里,兩個人就敦煌壁畫相聊甚歡。喜歡聊敦煌的人不少,但真正去過且有領悟的人卻不多,方顏是這不多中的一個,而陳小軍,方顏想,也算是一個吧。
于是,很自然地交換了QQ,也很自然知道了,大家來自同一個城市,畢業于同一所中學。陳小軍在QQ中奇怪道:“咦,我怎么沒見過你呢?”方顏回道:“同一個學校你就必須都見過嗎?”陳小軍道:“但凡美女,我都過目,你何時成為漏網之魚的?我們在同一個中學讀書,現在又在同一所大學,哇塞,你不覺得這是天作之合嗎?”
這句明顯帶著調侃味道的話讓方顏感覺不好,她迅速回答道:“第一,我不是美女,所以你沒有印象;第二,從同一所中學出來又到這所大學讀書的并不只是你我;第三,這不是什么天作之合,學過概率就應該知道,這種概率不是太小;第四,我是理科生,我相信事實而不是感覺。”
陳小軍說:“哇塞,同學,你可真會分析,我對你的景仰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我可以見你嗎?”
方顏答:“不可以。”
二
方顏不怎么搭理陳小軍,不管那個QQ頭像閃得都要破了。陳小軍無奈,便在論壇上扔下一句話:“數學學院的方顏,你的老鄉#65380;中文系的陳小軍今天傍晚去找你。”方顏看到了,心想,這就是文科生的通病吧,感覺良好,自以為是。遂下線,關機,覺得甚是無聊。
傍晚,課畢,方顏和一群同學一起走出教學樓,突然,聽到一個男生的聲音大叫:“方顏!”方顏本能地回頭,看到在一堆自行車旁,一個黑黑瘦瘦穿著白色T恤的男生正在夕陽下似笑非笑,牙齒白白的,閃爍著奇特的光芒。不用問,方顏就知道,他是陳小軍。
陳小軍走過來,笑著說:“嘿,我們到底還是見面了……你,你跟我想象的太不一樣了。你這么高啊,我以為你是短發很小鳥依人……”方顏禮貌地微笑了一下,說:“小朋友,我比你高兩屆,你應該喊師姐。”陳小軍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難怪我以前沒有見過你……嘿嘿,我的目光只向下,不向上。”
方顏笑笑,沒有說話。
從此以后,陳小軍經常來找方顏,方顏要去上課,他就固執地等在路邊。陳小軍說:“我喜歡你。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方顏笑著說:“小朋友,你喜歡的不是我,是網絡上跟你聊天的那一個ID而已。”陳小軍說:“可是,我現在明明已經見過你。”方顏說:“你見過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是不是?你的喜歡是這樣的,小朋友,第一,你喜歡的是你的感覺而已,這個人是網絡上的虛幻,可以是實際中的任何人;第二,你見過我,我比你大,是你學姐,而且不是你喜歡的類型;第三,我不是美女,也不喜歡感覺,應該沒有什么可以讓你喜歡的……”陳小軍聽著方顏的分析,瞠目結舌,他很艱澀地擠出一句話:“喜歡就是喜歡,喜歡需要這樣來分析嗎?”頓了頓后,說:“另外,你可不可以不叫我小朋友?”
方顏笑著說:“不可以。”
三
陳小軍果然沒有再來找方顏。
不久后,方顏有了一個男朋友,和方顏一樣清秀斯文瘦而高,而且和方顏一樣是理科生——這一點方顏很滿意,因為,她不喜歡文科生那么跳躍的思維和沒來由的所謂感覺。
日子淡淡游走,無波無瀾,很快就是大半年。方顏臨近畢業,陳小軍突然又晃進方顏的眼睛里。這時,方顏才突然記起,這個愛調侃的文科生像是失蹤了好久一樣。
陳小軍把手抄進口袋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笑著問方顏畢業去哪里,將去做什么工作,方顏也都好脾氣地一一作答。陳小軍突然指著桌上方顏男朋友的照片,帶著一絲譏諷的笑,道:“你能分析出他愛你或者你愛他?”方顏臉一沉。窗外有人在喊陳小軍的名字,陳小軍應和了一聲,說:“我女朋友喊我,我走了。”
方顏的眼睛卻不由從窗戶往下看,一個穿淡黃短裙的嬌俏女孩子小鳥依人地挽著陳小軍的胳膊。方顏想,這才是他要的女孩。不知為什么,釋然中有點失落。方顏很快分析自己,為什么失落呢?哦,對,因為我的戀愛完了,看著別人戀愛難免失落。
方顏沒有跟男朋友一起出國。她不能出國,作為單親家庭長大的她必須照顧好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的母親。男朋友為此不悅,但方顏絲毫不妥協。于是各走各的路。分手的時候心中有點什么東西“啪”地斷了,只輕輕一聲,有微微的疼。夜涼如水,方顏突然想到,如果,對方是陳小軍,他會不會這樣決絕?
旋即,方顏嘲笑自己怎么有這么可笑的念頭,她對自己說,第一,陳小軍不是你男朋友;第二,你從來沒有當陳小軍是男朋友;第三,陳小軍有了他中意的女朋友;第四,你畢業了……這么分析著,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四
方顏回到老家,去了一家軟件公司做開發,每天不是封閉寫程序就是天南地北地飛來飛去,有時候會到大學所在的那個城市出差,她會約同學出來吃飯聊天,但從來沒有約過陳小軍。
有一次,在同學聚會的宴會上,有人突然提起了陳小軍,說是,這個小老鄉現在在上海,好像在做房地產,業績很不錯。方顏的心突然溫柔地動了一下,他還是那個黑黑瘦瘦牙齒白白有著倔強神情的小男孩嗎?這時,距他在BBS上留言“數學學院的方顏,你的老鄉#65380;中文系的陳小軍今天傍晚去找你”整整5年,距方顏畢業大約4年,距陳小軍畢業已經兩年。
為什么,我,會對時間記得如此清晰?方顏感到不可思議。
聚會完了,人散后,一彎新月天如水。仰望著蒼穹,方顏想,莫非我心中竟有什么是一直割舍不下的?可是,怎么會呢?沒有道理啊沒有道理。
五
又一個夏天很快到了。綠意肆意蔓延著,漫天漫地。方顏走出公司,突然感到心被熱浪襲擊了一樣喘不過氣來,回頭一看,一個瘦瘦的男人正站在公司樓下,似笑非笑著,一口白晃晃的牙。他笑著說:“好久不見。”
方顏也笑著說:“好久不見。”
是的,好久不見了,他白了,大約上海的水滋養人吧,方顏想。
陳小軍說他這次是回來休假的。在職場上打拼賺了不少錢,但是很累,所以,想歇一歇。每天沒什么事情就站在方顏的公司門口看著她上班#65380;下班,就像當年,他每天站在方顏上課的路上等她一樣。“站成一棵樹,等在你回家的路旁。”這是他那時常說的,也是方顏覺得他油腔滑調的證據之一。
現在他什么也不說,只是笑一笑,靜靜地等候,真的像一棵樹,神情中有說不出的落寞。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么?方顏有點好奇,但是,她不問。偶爾涉及這個話題,陳小軍就會說:“那你分析分析吧。”方顏就恨恨地笑道:“你這小朋友,老揶揄我。”陳小軍就嘿嘿一笑,再無話。
一個月后,方顏接到去公司某山地做項目的通知。方顏臨走前請小軍幫忙照顧一下母親,小軍說:“沒問題。”方顏很放心,她也知道,母親不知為何特別喜歡小軍,總是說他會照顧人……還試探過方顏的意思,方顏總是回答:“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就算回得去,大概也一樣沒有開始。
這一走便是四個月。前三個月,每天收到小軍的郵件,都是報告伯母身體狀況的流水賬。方顏心里欣慰的同時又有點失望:以前,那個貧嘴的小軍哪里去了?最后那一個月去了大山里,協助當地電信局鋪網線,手機信號不好,郵路不通,而陳小軍那邊,也是有一日沒一日的“一切尚好”的信息。
六
是母親告訴方顏小軍去世的消息的。
小軍得的是絕癥,回老家來是為了度過最后的時光。
小軍什么話也沒有留,只有一個寫在紙上的網址給方顏。方顏打開,是小軍的網頁。整個網頁空空如也。一段話隨著一首樂曲《敦煌》浮現出來:“愛需要分析嗎?如果需要,那么我想告訴你:第一,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愛上一個人不需要分析——你可以不同意;第二,在網絡上確實可以喜歡一個人——我知道你不相信;第三,現實和想象有差別,那是因為現實比想象更好,更讓人震驚——我知道你還是不相信;第四,從第一次見你起,我就不是喜歡你,而是,愛上你——我知道你永遠也不相信;第五,你永遠都可以不相信,但是,你永遠都不能阻止我愛你。”
方顏淚流滿面。她想說,其實,很久以前,我,已經相信了。
編輯 / 范松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