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所在城市舉行了一場特殊的婚禮,我的新郎滿眼含情地說要對我好一輩子,我說你要答應我,要對我們身邊的新娘和新郎好。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一直認為,結(jié)婚那天,另一個新郎,那個老男人,比我的丈夫有風度。
其實我和那個男人同居過,他正好比我大二十歲,算是老男人,而我卻是人們常說的妙齡女子。
其實也算不上同居,男人與我的房間是對門,剛搬到樓房時,我們因為這個推讓了好久。我說你的腿有風濕病,你住陽面。他說女孩子抵抗力弱,你住陽面。最后,當然是我向他妥協(xié)了。其余的一切,我們都是共用的,比如衛(wèi)生間,比如廚房,還有陽臺。
我8歲的時候,男人的妻子跟一個來這里開金礦的城市里的男人跑了。我清楚地記得男人當時抱著腦袋蹲在門檻上的狼狽模樣,像是被抽離了靈魂般毫無主張,極其迷茫和困惑。我走過去,拉著男人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說,別難過了,還有我呢。男人抬頭看看我,像是明白了什么,站起身,說,走,我給你煮面吃。
男人當時煮了兩碗面條,一碗有雞蛋,一碗沒有。我說你吃有蛋的,因為你現(xiàn)在很難過。男人說,你比我小,你吃。我當時力氣太小,沒搶過他,所以就吃了那碗有蛋的面。后來這樣的場景經(jīng)常重復出現(xiàn),那碗有蛋的面就被我們一直推來推去的,成了每頓飯的前奏。
男人總是在狹小的廚房里忙碌著,青筋泛起的雙手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搟著,動作很慢。我也記得男人以前總是給他的女人做手搟面,女人吃的時候露出滿足的笑容,男人就那么癡癡地看著,然后傻呵呵地笑。男人手搟的面條特別香,我天天吃都吃不夠,那時候的夢境總是一碗香噴噴的面條。
213歲的時候,我上小學六年級。有一天上體育課,老師讓我們跳山羊。我個子比較小,等我跳過去的時候倒在地上了,渾身摔得生疼。下課我去廁所發(fā)現(xiàn)內(nèi)褲上都是血,我當時就嚇哭了,一邊哭一邊往家跑。跑到家的時候,男人正在做晚飯,他說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我說不是,不是,我跳山羊時摔倒了,流了好多血,現(xiàn)在還在流呢。男人問哪兒。我當時也沒害羞就想脫下褲子。男人一把把我拉進屋子里,說別怕,別怕,你等會兒,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我想男人是去給我找醫(yī)生了。不一會兒,男人就回來了,他手里拿著一包東西,我見過,以前在隔壁的張嬸家。張嬸是個寡婦,沒有孩子,對我很好,有好吃的都叫我過去吃。這時候,張嬸就跟在男人身后,她接過男人手里的東西把男人關在了門外,告訴我這是每個女人都要經(jīng)歷的,還說我以后就是大姑娘了,會越來越漂亮呢。我說,跟你一樣漂亮嗎?她說當然,比我還漂亮呢。
男人進屋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很豐盛,裝滿了太多的內(nèi)容,只是那時候我沒有讀透徹。那天男人親自炒了好幾個菜,說是慶祝我長成大人了,還把張嬸也留了下來。吃飯的時候,男人一邊給我夾菜,一邊給張嬸夾,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他們般配極了,張嬸比逃走的女人更適合男人。
有男生悄悄往我的書包里塞紙條,說喜歡我,要和我交朋友。我說我有喜歡的男人了,他們就說告訴我是誰,我要和他公平競爭。我說不行,那個男人每天都給我做面條吃,你不會做。他們就跟蹤我,發(fā)現(xiàn)我每天除了回家之外,并沒有和男人約會。還是糾纏我,我實在沒辦法,就告訴男人說有同學纏著我。男人說,小女人,有人喜歡你了呀,跟他們做伙伴就是了,不用擔心的,他們不會傷害你。
后來我知道,那樣的事算早戀,很多好姐妹因為這個還受到了父母的暴力制止。我就暗暗歡喜。男人可是支持我交朋友的,但我心里只有他一個男人。那個時候,我是認定了要與男人生活一輩子的,因為我還不曉得我與張嬸或是逃走的女人,對于男人來說是有著不同的意義的。可我認定,應該有個女人陪這個男人一起生活。
3高中的時候,男人在屋子里面砌了個小隔間兒,他說你以后就住這兒,方便學習。我就在里面偷偷聽他和張嬸在外屋說話,聽不清楚具體在說什么,但我知道,他們之間是有好感的。當我試探著說,不如,你們在一起吧。男人頭搖得像是風車那么快,一個勁兒地說不行。張嬸只是害羞地低了頭,當時我發(fā)現(xiàn)張嬸特別漂亮。
在我能夠自己照顧自己的時候,男人離家去外地打工了。臨走的時候,他把我領到張嬸面前說,我不在家的時候,就麻煩你了。張嬸摸著我的頭發(fā)說,放心吧,我會把她當成自己的親閨女的。你在外面也要照顧好自己。別讓我們兩個在家為你擔心。男人這時候又開始傻呵呵地笑,還摸了摸那已經(jīng)稀疏的發(fā)白了的頭發(fā)。
男人走后還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而且是被車拉著回來的。當時我正和張嬸在院子里給菜澆水,我問張嬸,等這些菜都變得綠油油的時候,他是不是就回來給我們做面條吃了?張嬸就邊擦汗邊笑,說是啊,小妞真聰明。可是,菜還沒有變得綠油油呢,男人就被抬到了院子里。他從腳手架上跌了下來,一條腿不能動了。
男人說都怪我,怎么這么沒用,錢沒賺到還成了殘疾。張嬸就在一邊哭,我知道張嬸是心疼。我聽見男人說,以后他要拄著拐杖了。
學校組織我們?nèi)ブ矘涞臅r候,我偷了一棵小樹苗回家,栽到了院子里。每天放學后我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小樹苗澆水,我看著它一點點長大,我要等它長到我需要的那么粗的時候,給男人做一件禮物。
晚上,我的小屋熄了燈后,男人所住的外間總是傳來低低的呻吟聲,我知道男人在白天是忍著疼痛的,他一定以為我已經(jīng)睡著了。于是那些日子,我努力在學校把作業(yè)完成,晚上早早就關了燈。于是,男人的呻吟聲就會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過隔音并不好的墻壁滲透進來,一聲聲完全穿透了我的耳膜,直擊心臟里最脆弱的角落。我就蓋上被子偷著哭,一直到男人的呻吟停止,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我知道,這么多年,男人為我付出了太多。
很長一段時間,男人的臉色很蒼白,渾身無力,張嬸坐在他旁邊,喂粥給男人吃。我總是在上課的時間偷偷跑回家,站在門口,不想進去破壞這個我企盼好久的場景,直到男人看見我。然后男人就開心地笑,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說不忙著學習,跑回來做什么。我做著鬼臉說,沒辦法,最近總是惦記一個男人,根本就學不進去,我怕我是戀愛了。男人笑著說,真是沒家教啊。然后,我們?nèi)齻€人就哈哈大笑,互相做著鬼臉。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又流淚了。我剛問過給男人換藥的大夫,他說男人現(xiàn)在身體非常虛弱,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于是,我知道,男人為了讓我安心學習,大概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能笑得那么開心。那一瞬間,以往的畫面一個個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像是一部綿長的溫情電影。
我的眼淚不停地流,我在心里祈禱,讓這個男人平安度過這個難,哪怕用我的生命來交換。我還有美好的生活,其中好多畫面都需要這個男人:比如我考上大學,需要這個男人送我去學校;比如我畢業(yè)找到工作,第一份薪水是想給這個男人買個電視廣告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刮胡刀;比如我結(jié)婚的時候,更是不能缺少這個男人啊。
我緊緊拉著張嬸的手,這個漂亮的女人手心里浸滿了細密的汗。后來男人痊愈時,我用學校發(fā)的高考補貼買了好大一束玫瑰,放在他的床前。男人有點責備口氣,說:你買這東西干什么?不是浪費嗎?我花錢就是要你學這些名堂的?我沒有哭,也沒有頂撞,因為我確定,男人的心里一定是美著的。
4男人痊愈后,腿真的跛了。他坐在院子里,看著我和張嬸說,我不能就這樣一直閑著吧。我們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可我還是看見了他眼里閃過的亮光。
男人后來帶著村里人挖起了金礦,開始的時候當然是沒有賺到錢,因為這些沒文化的村民只會揮汗如雨地苦干。很長時間過去,除了山坡上那一堆堆被他們挖出來的黃土和冰冷的石頭外,并沒有挖出什么金子。于是,男人在城里的人才招聘市場招聘來了學地質(zhì)專業(yè)的大學生,他們拿著一些我不明白的器具,到處測著量著。
一個夜晚,男人一路歡呼著回到家,邊跑邊喊,他們終于挖出金子了。那一刻,好像以往所有的委屈都變得那么渺小,他抱起我轉(zhuǎn)了兩圈,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張嬸說,你看你,像個孩子似的,小妞都是大姑娘了,你也不注意點。
我知道,張嬸此時的喜悅并不比男人少。透過院子里閃著清輝的月亮,我看見了幸福的生活在搖搖晃晃地走來,趕都趕不走。
大學畢業(yè)第一年,當年離開的女人找到了我,她說以后跟我吧,我現(xiàn)在有錢了,我要補償你。我客氣地說,我知道你有錢,但是,這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就像你當年離開那個村莊時一樣。女人很尷尬,她說,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其實你不是他的孩子,我是有了身孕沒辦法了才跟他結(jié)婚的,我不可能跟他一直生活下去。
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出來,其實我怎么會不知道我跟那個男人并沒有什么關系呢?從小到大,因為這個我受了多少欺負,那些伙伴叫我是沒有主的野種的時候,男人就是那么尷尬地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村里那些女人的悄悄話,又怎么能瞞得過我這么多年?即使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對于一個男人是怎樣的侮辱,那么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透徹地理解了。
我擦干了淌滿臉頰的淚水,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那個女人,我早就知道這些,但我更知道我是被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以父親的名義養(yǎng)大的。我知道他真的不是我爸爸,可是我愛他。然后,我高昂著頭,留下尷尬的女人,微笑著離開。我知道,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給那個男人打個電話。電話接通的時候,我對著電話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淚水順著電話線淌出好遠。
男人說,小妞,你怎么了?我只說了一句,爸,我愛你。然后我就放下電話。我知道男人從來不知道愛是怎么一回事,更是一輩子沒說過這個字,他一定以為我是學了電視上演的城里人講的那一套。可這有什么關系呢?我只知道,我必須告訴這個男人,我愛他。但這一點,僅僅他自己知道還遠遠不夠,所以5年后的那場隆重的婚禮上,再度,我以另一個新娘的名義擁抱著他,向全世界宣誓:我愛他!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