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飛機到達烏魯木齊的時候,是陽光最好的正午,白雪帶著強烈的紫外線,反射出蒼藍色的光芒。空姐在飛機降落前告訴我們,地面溫度是零下27℃。
在接機口,有人舉著一個大牌子,那上面寫著我們三個人的名字。他說:“我叫伊萬,歡迎你們到烏魯木齊!”伊萬顯然是當地的少數民族,他說著流利的漢語,而我扶著懸梯睜不開眼睛。
年末歲尾,我們一行三人專程來到烏魯木齊,是為電視臺拍一部天山冰雪風光片,伊萬是當地電視臺派出的接待人員。看見伊萬的那一瞬間,我的心被敲了一下。他那么英俊,有著西方人一樣高大挺括的鼻梁和深陷的雙眼。另外兩個男同胞真誠地說:“伊萬,你真像一部蘇聯電影里的男主角。”他告訴我們說,他是一個混血兒,母親是漢族,是一位來自上海的支邊青年,父親是當地的俄羅斯族。
伊萬像西方人那樣左右貼著臉頰,逐一擁抱我們。抱到我的時候,他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蘇,你的眼睛好漂亮啊!”他直率真誠地贊美我,并對我們每個人都簡稱姓氏的那個字。
在冰天雪地的寒冷中,伊萬的懷抱那么溫暖,而我卻再一次不爭氣地想起,讓我心痛心碎的季唯。此刻,他新婚的妻子一定被他溫柔地擁在懷里吧?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伊萬脫了羽絨服裹在我身上,他責備我說:“蘇,你穿得太少了,會凍感冒的。”
我們坐上車時,陽光轉瞬消失,雪花又溫柔地飄起。雪落無聲,大朵的雪花靜靜地,一片片地往下掉。我把手伸出窗外,想要接住它們,落在手心里的立即變成了水滴,它們多像我為季唯流過的眼淚啊——冰冷而無奈,絕望又癡情。伊萬放慢了車速,側過頭來看我,我勉強對著他微笑,卻捕捉到了他愛憐的眼神。“蘇,沒有見過雪嗎?你的睫毛上掛滿了霜花。”我望著他,哈氣像霧一樣在眼前彌散,擋住了我的視線,“伊萬,多美的冰雪世界啊,太純凈了!”
帶著伊萬體溫的外套,有淡淡的煙草味道。我緊了緊衣角,不讓寒風吹到我的身體。
站在賓館的窗前看窗花,陌生的手機彩玲聲響起,是刀郎那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伊萬的聲音歡快地傳來:“蘇,希望你喜歡這首歌。并且,做個好夢。”但那夜我的夢里,除了季唯不曾有別人。
二
接下來的幾天,在天山國際滑雪場的拍攝很順利。伊萬幫我做的策劃及修改的腳本,以及他親自選定的拍攝地點,也都十分合乎我們的要求。
那天,拍攝完后,伊萬抱了一大堆滑雪板過來,讓我們嘗試著滑雪。我們幾個興奮得像沒有見過世面的孩子,不停地歡呼雀躍。我是最笨的一個,怎么也綁不好自己的鞋扣。伊萬跑過來,跪在雪地里,為我綁緊滑雪板上的每一個鞋扣。風吹開了他的帽子,我看見他棕色的卷發在寒風里飄。
滑雪場上人山人海,白雪反射著太陽光,我幾乎睜不開眼睛。伊萬給我帶上護目鏡,并反復交代:“蘇,你一定要跟著我,不要亂跑!”但我還沒有學會控制腳下的滑雪板,它帶著我在人群里沒有目的地穿梭,就像我不能掌控愛情的方向。有好幾次,我要摔倒了,他有力的大手立即抓住了我。他凝視著我,幽幽地說:“蘇,你真的像一只亂飛的小鳥。”
我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了。后來,我干脆躺在雪地里打滾,不肯起來。當雪花在我的唇上溫暖地化開時,伊萬用深褐色的眼睛望著我:“蘇,快樂嗎?”我快樂嗎?我怎么能快樂得起來,就在前幾天,我愛了三年的季唯,卻娶了另一個女孩兒做新娘。但剛才,我確實聽見了自己快樂的笑聲。“伊萬,跟你在一起,我怎么能不快樂!”我抓了一把雪,打在他身上。我們打著滾,快樂的歡笑聲滑向山谷。
那天下午,伊萬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曾松開,他怕弄丟了我。而我的心,不是早已丟失在茫茫人海里了嗎?季唯,他拋開我的時候,何曾有過一絲的眷戀和疼惜?我對自己說,我要變得像這雪山一樣冰冷、堅硬!
坐在滑雪場的休息室里,伊萬走過來,遞給我一杯熱牛奶。在他敞開的衣領里,我看見一個精致的十字架懸在他的頸上。“伊萬,你相信耶穌基督嗎?”他深褐色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說:“是的,我相信主,是因為主對一切都有安排。”
三
一星期后,伊萬陪同我們繼續去天池拍攝。路上的積雪太厚太滑了,車子裝了防滑鏈,也仍然不能前行。在距天池一公里的地方,我們只好背著攝影器材徒步跋涉。我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掉鏈子,因為我突然崴了腳,幾乎一步也挪不了。伊萬送兩位同事上去后,又返回來陪我。
我的眼淚流下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懊惱在咫尺之遙,卻要與天池擦肩而過。伊萬又跪在雪地里,檢查我已經紅腫起來的腳,滿眼的憐惜和不舍。他看出了我的遺憾,說:“蘇,不要哭,我抱你上去。”不容我反對,他抱著我向山頂走去。
在伊萬的懷里,我有恍若隔世的錯覺,他的懷抱竟像我前世的依戀,那么美好而溫暖。我閉上眼睛,不讓淚流出來。他快樂地說:“你真的是一只輕盈的小鳥。”他的笑,那么爽朗動人,我用他剛剛教會的俄語反復地說:“斯巴西巴!斯巴西巴!(謝謝!謝謝!)”
在冰雪世界里,我終于看見了那一汪冰藍冷峻的湖水,處子一樣睡在群山的懷抱中。高聳入云的博格達雪峰倒映在湖中,不遠處有幾座牧民的氈房,一切都神秘而安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圣潔的世界,我扶著伊萬的臂膀,不由得彎下了雙膝:“太美了!她太美了!”
伊萬的手指向冰雪覆蓋的群山,說:“蘇,你知道天山上的雪蓮花嗎?它生長在雪線附近的石縫、巖壁和沙礫上,在最惡劣的自然條件下生長,但冰清玉潔,寒霜妖嬈。”我避開他的目光,想象著我的愛情也冰清玉潔,但為什么開放了又夭折?
從天池下來,我們幾乎凍僵了身體。找了一家牧民的氈房,坐下來喝香濃的酥油茶時,伊萬忽然對我說:“蘇,我看見了你眼里的悲傷。”這本來是我極力想要掩飾的,但伊萬的眼神穿透了一切,讓我無法逃避。我讓自己安靜下來,向他傾訴那場致命的愛情傷害。最后,我仰起臉對他說:“我是帶著傷痛來的,伊萬,謝謝你的照顧!”伊萬搖了搖頭,咬著唇不語。
四
風光片的拍攝,順利完成。離開的前夜是圣誕節,伊萬是信基督教的,那么重要的節日,他沒有和家人一起過,卻為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party。他帶來了那么多的朋友,還特意按俄羅斯族的風俗,為我們準備了一只大大的圣誕鵝。
伊萬的血液里流淌著濃郁的俄羅斯風情,他拉著手風琴,為我們唱《三套車》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聲遼遠、悠揚。他望著我唱道:“我想對你講,不知怎樣講,多少話兒留在心上……”他在向我傾訴衷腸,我的手出了那么多汗,我的心一直在緊張和慌亂。后來,他邀請我跳舞,我拖著還沒有完全康復的腳,再一次陶醉在他溫暖的懷里。那一天晚上,是我到烏魯木齊后第一次開懷大笑,第一次沒有想到季唯。
Party快結束時,他給我們每個人送了一件小禮物。送給我的是一枚胸針,是一朵用純銀精雕細刻的雪蓮花。我把胸針托在手上,像托著一片精致的雪花。突然,我看到了花托上那行清晰的小字:“蘇,我愛你!”我的手,停在空中收不回來,笑容僵在臉上。
他用這樣含蓄又熱烈的方式,向我表達愛情。而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把頭低下去,低下去。回到酒店,接到他的電話:“蘇,有沒有答案?”我仍然只是長久地沉默,一切都來得太快,我說:“你是知道的,我的心正傷痕累累。”他體恤地說:“不,我不想急著要答案了,我可以等,等到你自己情愿。”
第二天一早起來,在酒店的玻璃窗前,我第一次看見窗花。大朵的雪蓮花在玻璃窗上盛開,鬼斧神工,勝卻人間無數。我疑心這是上帝的安排,是主在昭示伊萬對我的愛情嗎?
伊萬送我們上飛機,像來時一樣逐一擁抱了我們。擁抱我的時候,他像抱著一只受傷的小鳥,溫暖的手指穿過我的發間,他說:“蘇,請相信,主對一切都有安排!我等待你復蘇的愛情。”冬季的陽光穿過厚厚的云層,照在烏魯木齊的上空,而我的眼前,卻模糊一片。
五
從烏魯木齊回來,人們都忙著歡度新年。我在忙節目的后期制作,天山腳下的冰雪風光如此迷人,我不舍得剪掉任何一個畫面。在片尾,我發現了同事們拍攝的另一組鏡頭:伊萬牽著我的手滑雪;伊萬抱著我走向蒼藍的湖水。
我把片尾剪下來,保存在硬盤上,并用我和伊萬在雪地里打滾的畫面,做了桌面。而伊萬給我的雪蓮花,也已戴在了胸前,是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伊萬幾乎每天都會給我發郵件,那些溫暖的郵件,漸漸成了我的阿司匹林和療傷止痛的藥。在每一封郵件的開頭,他都說:“蘇,親愛的,孜德拉斯維基(您好)!”他還說:“讓青草慢慢發芽,讓花兒慢慢開放。經歷冰雪冬季之后,怎么會沒有春天?”
每天晚上,我看著他的郵件,豎起耳朵,靜聽著他思念的聲音和一種細微而熱烈的生長聲,是我新一輪的愛情在生長嗎?我在復蘇嗎?驀然發現,我對他的思念,讓我心跳不止。新的愛情之花,真的像雪蓮一樣,在最惡劣的心境下盛開了。
他告訴我,在我收到第100封郵件的時候,他會來看我。
那天,在嘈雜的馬路邊,我接到他的電話:“蘇,我正在天山上空航拍,我要為你采摘最新鮮的、4000米雪線上盛開的雪蓮花。”我試著向他表達新生的愛情:“伊萬,我想你!我……”回過來的話是:“蘇,我愛你!……”后面的話,我聽不清楚,只能對著手機喊:“伊萬,伊萬……”在一聲劇烈的響聲之后,我的手機在
接通狀態下,永遠沒有了聲息。
六
“蘇,我愛你!”是伊萬留給我,也是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句話。伊萬在那次航拍中不幸遇難。這個消息,將我打擊得好幾次暈厥過去。
我堅持要到烏魯木齊為伊萬送行,我要看著他走向金光閃閃的天堂之路。我還要親自責問他,到底主是怎樣的安排?飛機平穩地滑行,腳落地的一瞬間,我的腿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幾乎再一次暈倒。伊萬,我來了,可是,你在哪里?難道這就是主的安排?
一對悲傷的夫婦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他們說:“我們認識你,伊萬的房間里全都是你的照片。孩子,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愛你!”伊萬的母親淚流滿面,而他的父親,那個高大英俊的俄羅斯族男人,同時將兩個悲傷的女人擁在了懷里。
晚上,睡在伊萬的房間,我又嗅到了伊萬的氣息。伊萬第一次走進我的夢里,他慢慢地走近我,輕輕地說:“蘇,我愛你!……”
伊萬,我也愛你!聽見了嗎?
責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