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家了

從機關下到派出所，接觸的是新的工作，照理應該拜師學藝，可是原管段民警調動崗位，領導要我走馬上任，并給我鼓勁。恭敬不如從命。然而，我接的段位于上海長寧支路和萬航渡路，是老式公房和棚戶簡屋集聚的管段，經常發生張家吵鬧，李家紛爭的糾紛，我就像是一名救火的消防隊員，剛去這家“滅火”，孰料那家又“冒煙”。

五一節過后的一天，因為妻子事先就叮囑我去替女兒開家長會，所以一下班我就換上了便衣。這時，分局指揮中心“110”發來指令，我管段的居民張阿姨舉報其兒子姚詈吸毒。

我新接段時，姚詈確有吸毒記錄，我曾經叫他來派出所進行尿檢，可是他總是推三躲四，行跡很詭秘。這次他自投羅網，我第一反應就是盡快將其“緝拿歸案”。

（一）

姚詈是張阿姨的遺腹子，失去丈夫的張阿姨把全部的情和愛加倍地融入到寄托丈夫希望的兒子身上。姚詈剛會啞啞學語，張阿姨還不滿三十，長得漂亮清秀的張阿姨家里說媒的人是絡繹不絕，其中不乏有前途無量的黨政干部，可是張阿姨為了凝聚對兒子無私無瑕的愛，寧愿獨守空房，夜伴青燈。

姚詈就是在張阿姨寵愛有加和呵護偏袒的怪圈中無憂無慮地成長，漸漸養成了自私、懶散和刁鉆的習性，從小學到中學都是老師和同學公認的壞小子，考試“紅燈”高掛，搗蛋沖鋒陷陣，遲到早退家常便飯。當張阿姨察覺到兒子身上沾染的壞習氣越來越多，開始反省自責，并加緊對兒子的約束和管教時，姚詈已到了積重難返的年齡，不僅聽不進張阿姨片言只語的規勸，相反變本加厲地向張阿姨討錢，張阿姨不給錢，他就伸出臂腕，當著張阿姨面用鋒利的尖刀刺割手腕，張阿姨看到殷紅的鮮血從兒子手腕上汩汩流出，頓覺天昏地暗，噙著眼淚將存折扔到兒子面前。姚詈拿到錢后，在外吃喝嫖賭，錢花光了，又回來變著法子說將同學的妹妹肚子睡大了，如若不用錢私了，同學就要告他強奸罪送他吃官司。畢竟是十月懷胎，身上掉下來的肉，無奈之下，張阿姨只能將丈夫留下的一套準備將來給兒子結婚的房子賣掉，交給兒子花錢免官司，并千叮萬囑兒子再不能碰毒品自暴自棄了，否則九泉之下的父親也饒恕不了他的。

但是毒品的強大誘惑已使他越陷越深，根本無力自拔。到手的十幾萬元的巨款不足二年，就在裊繞的青煙中化為灰燼。

今天，張阿姨破天荒舉報兒子吸毒，割舍幾十年的母子親情大義“滅親”，確實讓我感到十分意外。難道張阿姨真得被兒子逼上了“梁山”？

（二）

一個剎車，警車穩穩當當停在路邊，那里是彎彎曲曲的弄堂，接警車根本開不進去。我們只能下車，穿過曲徑通幽的小道，趕到張阿姨的家里。姚詈見到我，抽著煙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而張阿姨和她的老伴臉色蒼白，坐在潮濕的被褥邊上暗自垂淚。目睹姚詈如此忤逆霸道傷害養育他的母親，氣得我七竅生煙，我大聲吼道：“姚詈，你竟敢違背天理良心虐待老人！”豈料，姚詈根本不買我的賬，卻聲嘶力竭地叫到：“我又沒有做違法犯罪的事情，純粹是我們母子之間的糾紛，民警沒有資格插手！”

我非常惱火：“你母親舉報你有吸毒嫌疑，我鄭重向你發出傳喚，跟我到警署進行尿檢，如果你不配合我執行公務，那么我就要執行強制措施！”

“去就去。”姚詈見我要動真格了，邊走邊氣咻咻地嚷道：“我又沒有吸毒，我怕誰。”

回到所里，夜幕已經降臨，空氣中彌漫著陣陣淡淡的炊香，把人的食欲吊得高高的，想起今天不能參加女兒的家長會，驀然而升對女兒的歉疚感；女兒從小學直升市重點中學，因為工作的關系，我竟沒有參加過一次女兒的家長會，今天我有補償女兒的機會，卻又眼睜睜看著機會化為泡影。

姚詈仍在喋喋不休地喊道：“我已經戒毒一年多了，好不容易找到女朋友，正在商談婚事，你把我抓到派出所來，女朋友不明真相吹了，我不會放過死老頭子的，你管段民警也要負責任！”顯然姚詈在對我施加壓力，我根本不在乎。當社區民警在調解糾紛和處理紛爭時，經常會聽到諸如此類的“威脅”話語。我按照規范程序對姚詈尿樣進行檢測，姚詈言行舉止變得非常暴躁，為了緩解他的對立情緒，我盡量理智地克制著上升的火氣，拿出香煙發給姚詈一支，姚詈掏出打火機要為我點火，我摸出打火機自己點燃。

在等待尿樣結果的時間里，我和姚詈誰也沒有說話，靜得有點壓抑，透過裊繞的煙霧，可以聽見對方心跳的聲音。偏巧在這個時候，張阿姨哭哭啼啼地尋到派出所，姚詈看到母親，氣急敗壞地嚷道：“都是你惹出的事情，看你怎么收場？”“他是一泡屎一泡尿將你從襁褓中養大成人的母親，既使她再有什么過錯，你也沒有資格責備養育你的母親，”張阿姨見我指責兒子，惶恐地說：“都怪我一時糊涂，撥打‘110’，其實姚詈根本沒有吸毒，是我冤枉了兒子。”

“盡管你母親在為你求饒，如果尿樣檢驗是陽性，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如果尿檢我沒吸毒，你要替我恢復名譽。”姚詈仍然犟頭倔腦。

然而，尿檢結果大出我所料——陰性！

這下姚詈霍地從椅子上躥起來，什么難聽話都說了出來。張阿姨佇立在一邊暗自垂淚。我這時冷靜地對姚詈說：“雖然你沒有吸毒，但是就憑你對待老人的這種蠻橫態度，這個家務事，我是管定了。”

“你穿了這身警服，難道就能亂抓人，破壞了我的名譽，你要給我一個說法，否則我要告你。”姚詈怒氣沖沖地走了。我怕他真的回家鬧事，就對張阿姨說：“你在這里坐一會兒，我送你回家。”張阿姨點了點頭，顯得很麻木。

（三）

我打電話叫了兩客盒飯，與張阿姨邊吃邊聊。也許愛得太深，恨得也太切。姚詈賣掉房子離家出走后，張阿姨猶如做了一場噩夢，想起自己坎坷磨難的一生，兒子吸毒后六親不認，傷心欲絕，著實臥床大病了一場，拒絕看病吃藥，想一死百了。多虧鄰居退休李工程師的悉心照料，張阿姨才鼓起戰勝病痛折磨的勇氣，但一下子衰老了許多。李工程師不僅在生活上關心張阿姨，而且在精神上慰藉張阿姨受傷的心靈，漸漸地兩顆年老的心碰撞出了火花，走到了一起。在一年的生活里，兩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張阿姨又重新有了笑容。

甜蜜的老年生活剛剛啟程，孰料，偏偏遇到了暗礁險灘擱淺。姚詈回家后，獲悉母親已經改嫁，他虎著臉沒有吭聲。張阿姨見到兒子時的喜悅心情頓時涼到了冰點，李工程師忙前忙后烹飪了一桌佳肴，姚詈始終冷眼相對，張阿姨手心里捏著一把汗，盡管菜肴誘人，但是三人吃得索然無味。李工程師收拾桌子洗刷時，大口大口吸煙的姚詈終于開口，他直言不諱告訴母親，讓她住到李工程師家里，這間房子他要結婚。

如若是與母親好好商量，張阿姨肯定會將房子讓出給兒子結婚，兒子要娶妻生子，畢竟是一件高興的大事。然而，兒子一年以后突然回來，竟用命令的口氣頤指氣使，心靈流淚的張阿姨回答兒子，她是不會離開住了幾十年的家的。

母子倆誰也不肯退讓，僵持不下。姚詈索性撒野動粗，整整三天糾纏不息，不讓張阿姨睡覺……

張阿姨與我嘮叨仿佛是一種精神長期郁郁的宣泄和解脫，是對社區民警的信任，我覺得此時一切安慰都顯得空洞和多余。我只是真誠地告訴張阿姨，等我與姚詈談話后，再一起協商解決的辦法。張阿姨眼里露出一絲希望的光亮。

（四）

姚詈情緒很激動，對立，第一次邀他談話我就吃了閉門羹。于是我采取迂回的方法，找到姚詈的女朋友李娜，李娜很通情達理，她很沉重地問我：“姚詈是否又重新吸毒？”我也很坦率地將事情的經過向她介紹了一下，并作了一些解釋。李娜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她與姚詈的相識相戀也很富戲劇性。李娜從農村來上海打工，沒有放棄對知識的學習，她一邊打工，一邊晚上去業校上學。一個淫雨霏霏的晚上，李娜放學回家途中，被一輛疾駛的摩托車撞倒，臉上鮮血直淌，而摩托車卻逃遁而去，恰巧姚詈經過此地，迅即攔下出租車將舉目無親的李娜送到醫院，李娜在醫院治療的半個月中，姚詈天天形影不離相陪照顧，兩人的心漸漸碰撞出了火花。

隨著交往的深入，李娜察覺姚詈躲著她吸毒，曾經萌發過分手的念頭，而這時姚詈已經離不開溫柔賢惠的李娜，他跪著懇求李娜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李娜心軟了，為了幫助姚詈戒毒，她辭掉了工作，守在姚詈的身邊。也許是愛情的力量支撐，終于使姚詈告別了纏繞的毒魔，重新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李娜借了沿街的一間門面，開了一爿飲食店，生意十分興隆，歷經坎坷的愛情也瓜熟蒂落……

李娜不贊成姚詈的做法，她告訴我，她從小就失去母愛，非常希望擁有一份真摯的母愛，愛情和生活才會美滿。她顯得信心十足說：“施民警，我會勸說姚詈處理好婚房的紛爭。”我握住李娜的手，感激地說：“謝謝你對我工作的支持。”

三天后，我接到李娜的電話，他們決定婚后與張阿姨他們同住，今后互相有個照應。結婚擬定在7月18日，她代表全家邀請我到時喝喜酒……

平息化解了一樁母子反目成仇的紛爭，就像懸在心上的一塊巨石落地，我感覺非常欣慰。坦誠地說，當社區民警苦一點，累一點，我倒不在乎，只要看到通過我的努力，鄰里能和睦相處，互幫互助；每個家庭相親相愛，快樂幸福，即使我付出再多，也值！

編輯：靳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