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觀念上視自由為最高價值是容易的,但在現實生活中,如何落實觀念上的自由是困難的 “人是生而自由,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法國偉大的啟蒙思想家盧梭在他的名著《社會契約論》的開篇提出了這一著名命題。對這一命題的解讀非常多,筆者想嘗試給出如下理解:在觀念上人應該是自由的,但在現實社會活動中,人之自由要受到諸多的限制,有意義的真問題是,人享有自由的邊界在哪里?
對這一話題的討論,是一個危險的智力旅程,但卻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常常可以看到這樣一些討論,比如中國礦難頻頻,但民工仍然前赴后繼地下井作業,我們不大看到礦主使用強制手段強迫民工下井的報道,而我們也愿意相信民工們更清楚井下作業的危險程度。鑒于民工“自愿”下井這一事實,于是有一種評論認為,民工們是自由的,民工們下井是自由的選擇。
可以再舉一個更具有普遍性的例子,中國民工收入非常低,長三角地區的工人工資十年都沒有上漲過,可是民工仍然源源不斷地擁入這一地區爭相從事高強度低收入的工作。以往對此的看法是,民工是在遭受資方的“剝削”,但當我們意識到勞動價值論對“剝削”的解釋又是漏洞百出時,于是有一種更具智力優越感的看法是,所謂“血汗工廠”對工人的壓榨不過是毫無意義的道德義憤而已,民工愿意背井離鄉進入“血汗工廠”工作,說明他們得到了一種福利上的改進,民工與資方之間,其實是一種有利于雙方的自由選擇,在這個交易過程中,民工是自由的。
有一個事實顯然是不容置疑的,如果沒有遭遇人身強制,民工盡管從事的是高危險、高強度的工作,但他們的這一選擇在當地當時的具體場景下對他們自己而言肯定是有利的。然而,基于這一事實能不能就此推論出,民工在做出這一選擇時是“自由的”“自愿的”則是一個有待進一步討論的問題。許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此給出的回答是肯定的,比如杰出的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張五常教授就持這種看法。甚至可以說,持肯定看法的無一例外都是自詡為“自由主義者”的知識分子,他們擁有比普通民眾更高深的關于“自由”的知識準備,他們相信每個民工都具有自己的理性,他們知道對自由的定義就是“非強制之下的作為”。于是,他們必須基于一種知識上的責任感而不得不挑戰大眾的常識:堅信民工的選擇是自由的擴展,而公眾對“黑心礦主”和“資本家”的指責其實是非理性的行為,對民工遭遇的同情不僅是毫無必要的,反而為政府干預“自由”的勞動力市場提供了口實,而政府的干預無論如何都是對自由的損害。
某一類“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這種看法,與他們眼中的“庸眾”的看法相左,民眾們很難相信民工能夠擁有自己的自由選擇,而是基于生活常識相信其中肯定存在某種不得已的理由。每一個民工背后,都有一個自己的故事,或許是子女要上學、或許是老人病臥床頭、或許是他們目睹了顯貴們令人羨慕的生活而萌生了一個夢想。總之,有一種壓力或動機促使他們寧愿冒著生命危險而下井作業。這種壓力或動機并不是礦主強加給他們的,這種壓力有時能夠說清楚,比如9月份子女的上學費用尚無著落,有時可能民工自己也說不清楚,甚至就是一種內心的自我感受。當然,孤立地看,民工的壓力并不是資方強加給他們的,資方無須為民工的心理感受負責,資方的確沒有強制民工的行為。那么同樣認同這一事實——民工的選擇是在某種壓力之下的選擇,是不是還能夠認定,民工的選擇是“真正”自由選擇呢?
深究這一問題,需要對“到底什么是自由”、“自由的邊界在哪里”做出回答。筆者在前面指出,這是一個充滿智力挑戰的艱澀問題,也是一個冗長的問題,甚至說清楚問題本身也不那么容易。而解釋這一問題,需要退回到一個宏大的知識場景和社會場景之中。
2002年8月,陜西延安有一對夫妻在家中觀看黃碟被舉報,于是警察破門而入帶走了當事人。這一事件在當年轟動一時,引起了中國知識界廣泛的討論。最后形成的主流共識是,夫妻在家中看黃片無罪無責,應當是私人的自由權利,國家機關無權對此進行干預。這一事件的處理結果是以具體的執法警察受到處分而告終。這是一場庶民的勝利,我們現在清楚地知道,公民應當擁有一些不受侵犯的私人領域,夫妻在家中觀看黃碟屬私人領域的活動,是不容公權介入的。然而,中國法學界最重要的學者之一——北大法學院院長蘇力教授卻對此發表了不同的看法。

蘇力教授的分析同樣基于自由主義的知識譜系。他指出,第一,自由主義強調的個人自由是以不損害他人同樣的自由為前提的,而這一事件緣起于舉報表明存在著他人的自由被損害;第二,自由主義并不預先設定各種自由的價值高低,兒童的游戲和哲學具有同樣的價值、國王的自由與庶民的自由同樣重要。所以簡單地認定政府對夫妻在家看黃碟完全沒有理由干預的說法是過于草率了,因為很難確認當事人看碟的自由與舉報人內心感受到的被侵害的自由哪一種更具正當性。其次,在道德層面上,如果大致同意看黃碟在特定群體中是被非議的行為,在一個非現代工商社會的環境中,社群的觀念與情感是維系社群內部秩序的一個不可缺少的因素,則本案中在那時那地看黃碟是侵犯了整個社群的并非毫無理由的偏好,鄰居的訴求是應當被尊重的。
蘇力的分析揭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普遍性問題,僅僅只是為夫妻看碟的自由進行辯護的“自由主義”是有缺陷的:第一,它是不完整的,忽略了自由的限度,忽視了自由主義者總是堅持考慮的一些其他因素;第二,這種不完整的自由主義被教條化了,被意識形態化了,只是對自由主義教義的重復,成了一種宣傳,失去了對生活本身的關切。
在觀念上視自由為最高價值是容易的,但在現實生活中,如何落實觀念上的自由是困難的。無論是同意和反對民工“自由選擇說”的論者往往都是自詡為“自由主義者”,為什么同樣在終極理念完全一致的自由主義者對現實問題的認識存在如此大的反差呢?因為有一個問題實在太令人困惑:自由的邊界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