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幾個分利聯盟在某一領域形成串謀,取得制定經濟政策的支配性地位時,國家的政策便成為這些利益集團坐地分贓的工具
道光四年(1824年)年底,朝廷一片慌亂——京城的糧道斷了!
這年十一月(舊歷),京杭大運河重要樞紐——江蘇清江浦發生堵塞,漕船擱淺,漕運阻斷,漕糧無法北上,京城面臨斷炊之險。道光帝盛怒之下諉責江南河道總督張文浩,將其免職并發配新疆充軍,又派曾經數次負責治理河道的軍機大臣、吏部尚書文孚為欽差大臣親赴出事現場處理。
在清代,漕運與河工、鹽政并稱“三大政”,是國家三件最重大的經常事務之一。每年國家以“漕糧”為名,在部分地區征收精米為主的實物稅,通過京杭大運河運至北京的谷倉,是謂“漕運”。漕糧大部分征收自江蘇、江西、安徽、浙江、湖南、湖北六省,十一月征完,十二月起運。當時漕運被視為國家命脈,命脈阻斷,朝野上下焉能不急?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讓受阻的漕糧順利通過淤塞段北上。首先被提出的方案是“借黃濟運”,就是把黃河水引進大運河,使漕船能浮起來通過阻塞段。這是個老辦法,前代發生運河淤塞的時候經常被拿出來救急。問題在于這個辦法非常危險,由于黃河水泥沙含量高于運河水,“借黃濟運”會使泥沙沉淀在運河底,墊高河床,造成未來更嚴重的阻塞。這樣的方案無異于飲鴆止渴。
道光此時想的是怎樣先把漕糧盡快運到京城,至于運河淤積之類問題,走一步算一步,等將來再說。然道光亦不想當冤大頭,獨自承擔責任,批示奏折的時候首先就說“實非良策”,嗣后下諭旨給魏元煜讓他“權宜辦理,朕亦不為遙制”,把責任推到魏元煜頭上。
次年正月,道光命體仁閣大學士(相當于政治局常委)孫玉庭會同兩江總督魏元煜、漕運總督顏檢、江南河道總督嚴烺辦理“借黃濟運”。從人事安排上來講,如此眾多高官擺出“超豪華”的陣容,體現了朝廷對事件的無比重視。然而現實卻是,傳統中國處理突發事件,除了人事安排之外,并無更多手段。
二月初九,“借黃濟運”正式啟動。然而到了三月底,渡過黃河的漕船僅占總數三分之一,而同時位于淮安的里河運口一帶形成淤墊,“漕船間斷阻滯”。
孫玉庭感覺形勢不妙,便于四月初奏請停止“借黃濟運”,實行“盤壩接運”。所謂“盤壩接運”就是在淤淺的河道中臨時以壩筑辟出一條通道,再將附近的湖河之水用水車車進壩中,借以暫時提高水位,船行過壩之后,轉從高郵由駁船北運。
雖然“每日窮晝夜之力”,然而到了五月底,“盤壩接運”通過的船只仍然不及計劃任務一半,漕糧已注定無法按期運完。道光龍顏大怒,下令將孫玉庭、魏元煜、顏檢、嚴煨革職拿辦。漕務危機終于演變成政治地震,而阻滯的漕船仍無法渡河……
危機之中,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英和提出,在目前的嚴峻形勢下,唯一辦法只能是雇用商船海運漕糧。道光能使用的手段,仍然只是人事安排:調主張海運的安徽巡撫陶澍為江蘇巡撫。
陶澍是當時的實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在乾嘉漢學如日中天的道光初年,稱得上是個朝臣之中的異數。陶澍認為海運頗具可行性:
首先,存在一條從寧波、上海到關東、天津的固定海上商路,而且商船善于利用季風,海運風險很低。
其次,江浙一帶沿海皆沙灘,所以大量使用一種叫做沙船的商船,這種船艙底有甲板,舷旁有水槽,其下有承孔,“水從槽入,即從孔出”,所以艙中能保持干燥,適合運輸需要防潮的物品,運米再理想不過。
最后,海運漕糧與商船的正常商業利益不相沖突。當時沙船每年以由北向南的航行為“正載”,販運東北的豆、麥等商品;而由南向北的航行則主要裝載茶、布之類南方物產,比重較輕,叫做“放空”,為航行穩妥,通常要在吳淞口取泥壓艙。而漕糧運輸路線恰恰是由南向北,如果雇沙船運漕糧,不但給船主支付傭金,同時還幫他們省去取泥壓艙的麻煩,又不致影響茶、布的販運,船主自然會樂意。
道光五年秋,陶澍赴上海,籌辦漕糧海運。
陶澍很快雇得沙船一千余只,計劃以蘇州、松江、常熟、鎮江、太倉四府一州漕糧試辦海運,預計需運輸兩次。道光六年正月,四府一州漕米先后駁運上海,沙船已在此等候,按照編號依次收兌裝運。漕糧裝運完畢后,從上海黃浦江出發,經吳淞口入海,十余天便完成全部航程,抵達天津。到三月十五日,第一批漕糧便全部運抵天津,比運河漕運快了兩個月。
一運成功后,陶澍立刻著手安排二運。在陶澍的催促下,所有船只均于五月下旬返抵上海。到六月初五就把全部漕糧運抵天津,順利完成該年全部漕運任務。
從道光六年正月起至六月初五止,試辦海運兩次共雇用商船一千五百六十二只,運米總計一百六十三萬余石,正額“顆粒無損”,而且“不溺一人”,前后花費經費一百四十萬兩白銀,比之預計竟有盈余。這些都是清代漕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漕糧雇商海運取得了巨大成功。然而道光七年道光帝卻下旨說:“近年河湖漸臻順軌,軍船可以暢行”,是年起漕運又恢復為河運。道光為什么要廢除一項取得巨大成功的改革舉措呢?
清承明制,按軍事建制承擔漕運。承擔漕運的軍隊叫“旗丁”,由明代衛所轉化而來。旗丁總數有十二萬人,只是隨船押運,水手則另有其人,通常情況下有六七十萬人之多。漕運官僚也是一個龐大的群體,除了專司漕運的漕運總督外,在運河的不同運段有巡漕御史四人,漕運不同環節上則有糧道、監兌官、押運官等,漕糧征稅各省的州縣官員則有征收之責。
隨著乾嘉年問承平日久和入口增長,官僚集團和水手集團都惡性膨脹。表現為當時人看到的腐敗叢生,比如漕政衙門冗員充斥,旗丁勒索州縣,州縣在征收漕米過程中以“耗米”為由嚴重浮收,盤剝百姓等等。此外,從現代的角度看來還有兩個現象也非常重要。其一是由于大運河正好途經當時國家最重要的產鹽地蘇北鹽場,水手在販鹽過程中形成了一個龐大而嚴密的地下組織——青幫。鹽是當時的國家壟斷資源,販賣私鹽是殺頭之罪,但青幫還是取得了對食鹽市場的實際控制,對社會穩定有牽一發而動全身之能力。其二是運河貿易帶來了沿岸數百商業集鎮的繁榮,涉及人口千萬以上,這些人賴運河為生已達數百年,早已形成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
上述這些因素加起來,使得大運河和漕運的意義已遠遠超出糧食運輸本身。而漕糧海運則等于把所有這些利益集團拋棄在外,督撫怎能不反對?道光雖然知道雇商海運的好處,但在巨大的利益集團壓力面前,出于政權穩定的考慮,他也不得不妥協。所以,不到迫不得已,統治者是不會嘗試改革的。
根據奧爾森的國家興衰理論,當幾個分利聯盟在某一領域形成串謀,取得制定經濟政策的支配性地位時,國家的政策便成為這些利益集團坐地分贓的工具。他們像闖進瓷器店里哄搶的幾幫強盜,搶走的少,打爛的多,通過損害國家、公共的利益來實現群體、個人的局部利益。國家在利益集團的分利下就會走向衰落。
中國歷史上的朝代,往往在中后期由于利益集團的膨脹而走向衰落,不得不進行改革。而與漕運改革命運不同的是,二十年后太平天國的到來,粉碎了漕運利益集團。所以太平天國之后,清廷得以完全放棄河運,徹底實行海運,為此建立了中國第一個近代企業——輪船招商局。而在漕糧海運的招商中勝出者,是西洋的船運公司,由此幫助中國開啟了經濟現代化之路。失業的水手青幫則大規模擁入上海,這其實是中國社會結構的現代化發源……清朝也出現了“同治中興”的局面,中國的經濟和社會意義上的近代史,正是從這里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