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紅軍歲月

肖 延/口述 劉聚波/整理（解放軍）

肖延，四川內江軍分區原副司令員、顧問，1921年1月出生于四川巴中，1933年8月加入紅軍，曾參加創建川陜革命根據地的斗爭，1936年10月隨紅四方面軍長征到達陜北。

當紅軍要“三個條件”

1921年1月，我出生在四川巴中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8歲時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的我只有靠給地主放牛為生。不幸的是，1933年8月的一天，牛犢掉下了山坡，我怕地主找我賠錢，就在灌木叢中躲了起來。

到了第三天早上，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便從灌木叢里爬出來，準備到附近一個叫東興場的村子討飯吃。但剛到村口，我就不敢進去了。原來，里面駐扎了一支部隊。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老百姓見了當兵的都唯恐躲之不及。我剛想跑，卻發現這里的鄉親們都像往常一樣有說有笑，有進有出，我的膽子也就慢慢大了起來，

經過打聽，我才知道這是紅四方面軍的一個黨校。老鄉還告訴我：紅軍專門鎮壓鄉紳惡霸，對老百姓卻特別好；附近的白狗子也都被他們打跑了。我聽得半信半疑。為了證實這句話，我試探著去向紅軍討飯吃。結果，紅軍不但讓我吃飽喝足，臨走還送我一塊銀元。十幾年了，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過！我一時間感動得熱淚直流，于是當場提出要當紅軍。

聽說有個小鬼要參軍，一位高個子連長走了過來。對方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看我長得又黑又瘦，個頭矮小，就笑著問：“小兄弟，多大了？”

我怕紅軍嫌自己年紀小不收，便故意虛報了兩歲：“十四了！”

連長有些不信，又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沒那么大吧？”

“我真的十四了，上個月剛滿周歲。”我說得干凈利落，就像真事兒一樣。

“那也不行，當兵是要打仗的。”連長似乎看透了我的小算盤，語氣變得堅決起來，“我看你還是過幾年再來吧。”

說完，連長就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只剩下我捏著那塊銀元站在那兒。

我從小就是個犟脾氣，連長的回絕不僅沒讓我死心，反而更堅定了我參加紅軍的決心。于是，我開始天天跟著連長屁股后面轉，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來來回回，就像一根甩不掉的尾巴。只要是看他閑下來了，我就湊上去跳著腳喊：“我要當紅軍！”

我的這一舉動把連長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擺著手說：“行了行了，那你就留下來吧。”

聽連長這么說，我高興地一蹦三尺高。連長突然把眼瞪圓了說：“先別高興得太早了。你要當紅軍可以，不過要依我三個條件。”

我扮了個鬼臉，嘻嘻地笑著：“啥子條件？”

“第一，行軍不許掉隊；第二，餓肚子了不許哭；第三，到了宿營地要放勤快點。”連長講得很嚴肅，“這些條件能不能做到？”

“能！”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就這樣，我成為紅四方面軍黨校的一名戰士，隨后由組織上安排，當了黨校政治部主任陳本元的勤務員。可我參軍還沒兩天，從小就給人做童養媳的姐姐就找上門來了。她一邊央求紅軍放我回去，一邊拉著我抹眼淚：“弟娃兒，咱肖家一場谷子就靠你這一苗秧了，你可不能走啊。”但這時我當紅軍的決心已定，不管她說什么都聽不進去。最終，還是姐姐一個人回了家。

時間一長，我才慢慢體會到連長當初問我年齡是什么意思。因為每天行軍作戰，落在最后的十次有九次是我；由于長途奔襲，顧不上吃飯而被餓得掉眼淚的還是我；至于“到宿營地放勤快點”就更做不到了，因為那會兒我早就累得倒在草窩里睡著了。結果，我不僅沒能照顧身患殘疾的陳主任，倒是陳主任經常為我端飯洗腳。為此，陳本元經常會氣得指著我的鼻子罵：“你個小兔崽子，真不知道你是我的勤務員，還是我是你的勤務員！”但陳主任罵歸罵，罵完了還是一如既往地照顧我。不過，我心里明白，自己當初答應連長的條件一個都沒達到，便有些擔心：紅軍會不會攆自己走呢？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部隊轉戰到雅安后，連長果然來找我了。連長說話開門見山：“肖延，你答應的條件一個都沒兌現，我看你還是回家去。”說著，連長拿出兩個元寶和十幾塊大洋放在我手里。

我一邊推托，一邊嚷著說：“我要當紅軍，不走，不走！”

連長的眉毛一下子立了起來：“你不走，跟不上隊伍怎么辦？”

“以后我跑快點就行了，反正就是不走。”我耍起了小孩子脾氣，“再說這都到天邊了，我一個小孩子就是想回也回不去。”

最可氣的是，聽說紅軍要趕我走，擔任部隊向導的藏族通司（翻譯）也跑過來勸我：“小窩蘿（小朋友），你個子這么小，紅軍不要你也好。這樣吧，你給我當兒子，我以后給你買好馬，娶媳婦……”

還沒等通司說完，我就吼了起來：“我不！”說著，還白了通司一眼。通司見我這樣，就知趣地走開了。

連長剛要發火，這時陳主任走了過來，看我臉漲得通紅，就笑著對連長說：“小李，這個小鬼雖然走路慢，不過只要我們大家多照顧一點，還是能跟上的。我看，就讓他留下吧。”

聽陳主任這樣講，連長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只好點了點頭。我看自己終于又可以當紅軍了，這才破涕為笑。

救命的“皮鞋”

1935年4月，張國燾擅自決定將地方紅軍及游擊隊西調，隨同黨政機關一起撤到嘉陵江以西，從而放棄了川陜根據地。隨后，為策應中央紅軍北上，紅四方面軍開始長征。

長征中，最艱苦的階段就是爬雪山過草地。由于自然條件極為惡劣，紅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而且部隊缺衣少食，無時無刻不面臨著疾病、傷痛與饑餓的考驗。而由于張國燾推行分裂主義方針，我所在的紅四方面軍被迫三過雪山、三過草地。

1935年8月下旬，紅四方面軍黨校開始穿越茫茫無邊、異常泥濘的大草地。在部隊出發前，我分到了一雙“皮鞋”。這是一雙特殊的皮鞋，由一整塊牛皮構成，只是在四角被剪開幾個豁口，再用粗麻線將對邊連綴成鞋形。它的鞋面鞋底連一體，鞋里鞋幫一個色，如果不是被套在腳上，誰也不會把它當成一雙“鞋”的。

雖然它看起來怪模怪樣，但還是把我高興壞了，因為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穿過皮鞋呢！我馬上把鞋套在腳上，左看右瞧，晚上睡覺都沒舍得脫下來。不過，第二天行軍不久，我就知道它的“厲害”了。原來，這種鞋盡管結實耐用，但質地過于堅硬，抬腿時磨得腳跟脫皮，落地時又把腳趾頂得生疼。結果，剛進入草地不久，我兩只腳就打起血泡，走起路來火辣辣的疼得鉆心。

草地里沒有道路，更沒有人煙。地表腐草之下多為沼澤，稍不留神便會深陷其中，許多紅軍戰士因此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我原以為在這種環境下，腳下的“皮鞋”會有利于行軍，但結果又一次讓我失望了。原因是草地表面非常松軟，腳一旦踩下去，各種污垢、泥沙、冒著氣泡的黑水等就會一股腦地鉆進鞋里，不僅拔腳困難，還把腳上的傷口蜇得鉆心地疼。一氣之下，我真想把這雙所謂的“皮鞋”扔掉。但沿途到處是雜草荊棘，如果沒鞋穿就更走不了路了。沒辦法，我只好把一些茅草塞進鞋里，才得以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隊伍。有時候，陳主任見我實在走不動了，就把我扶上他的騾子載上一程。

就是這雙要命的“皮鞋”，在紅四方面軍二過草地時卻救了我和許多戰友的命。1935年9月初，張國燾公開反對黨中央制定的北上方針，先是命令已行軍3天的先頭部隊返回阿壩，隨后又帶左路軍南下川康邊，由此，紅四方面軍又二過草地。由于此次所經為草地的中心腹地，所以行程最遠，耗時最長，我和戰友們經歷的艱難困苦也最多。

進入草地20多天后的一個中午，太陽毒辣辣地當頭照著。草地里空氣本來就很稀薄，這下就更讓人喘不過氣來了。我這會兒已經餓得前胸貼了后背，所以，剛聽連長喊 “休息了”，便一屁股坐倒在一大叢青草上。我習慣性地把手伸進口袋，發現里面空空如也，這才想到青稞炒面早在頭一天就吃完了。我看看周圍同樣粒米未進的戰友，又望望一望無際的草地，不由喪氣地低下頭來。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鬼，過來。”扭頭一看，原來是陳主任。

“干啥子嘛？”我連說話的力氣都要沒了。

“有吃的！”陳主任手里拎著一只“皮鞋”，一瘸一拐地來到一個地勢稍高、相對干燥的草坡上。

一聽說有吃的，我立刻來了精神，趕緊跟了過去。

只見陳主任先找來一些干茅草堆在一起，然后從懷里摸出火鐮子，“啪”的一聲點著了。隨后，又用一根木棍把“皮鞋”架著開始在火上烤。時間不長，一股牛皮所特有的香味便伴隨著陣陣青煙飄了出來。

陳主任的這一舉動讓我慢慢睜大了眼，而周圍的戰友聞到肉香也湊了過來。“大家先別急。”陳主任一邊笑著，一邊把烤熟的“皮鞋”放下來。其實，這時用于系鞋的麻繩早被燒斷了，“皮鞋”就變成一張平展展的牛皮。陳主任拿出刀子，把牛皮上面的泥巴刮干凈后，又分成了好多小份。

“來，同志們，自己動手吧。”說著，陳主任拿起一小塊。

見這情形，我和戰友們也都分別拿起了一塊。我把這塊黑褐色的東西放在手里仔細看了看，除了隱約散發出一絲牛皮氣味外，已經很難辨認出它的本來面貌了。把它輕輕放在嘴里，感覺有點硬，有點韌，還有點滑，牙齒咬上去咯吱咯吱地響，卻不容易咬爛嚼碎。但不管怎么樣，比起青草、野菜來，這可要好吃多了。我和戰友們一邊用力咬著牛皮，一邊都嘖嘖稱贊：“嗯，好吃，真好吃！”

隨著征程推進，草地的環境越來越惡劣，可吃的野菜也越來越難找。為了渡過最后的難關，在此后的第三天，我也把自己的“皮鞋”脫下來，按照陳主任的法子烤熟了，分給周圍的每位戰友。兩塊牛皮，我們共吃了4天。也許正是靠這兩塊牛皮的營養的支撐，我和戰友們以頑強的毅力，最終全部勝利地走出了草地。

在陜北跟周副主席學文化

1936年10月9日，紅四方面軍總指揮部到達甘肅會寧，同紅一方面軍南下迎接的部隊會師。至此，紅四方面軍歷時一年半的長征勝利結束。

終于到家了！一路走來吃盡千辛萬苦的我，這時終于又顯露出一個十多歲孩子的本色，就像一匹撒歡的小馬駒，在陜北的土地上不停地跑啊、跳啊、叫啊，腳上的疼痛、身上的疲乏早被拋到了九霄云外。看著我興高采烈的樣子，陳主任也笑得前仰后合。

1937年1月，中共中央、中革軍委由保安移駐延安，紅軍主力進駐三原、淳化、耀縣一帶。因為看到我比較聰明和機靈，中央警衛團準備選我擔任周恩來的勤務員。聽說要給周副主席當“小鬼”，我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要不得，要不得！”

“為什么？”這時，陳主任也要調到其他單位了，看我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便一邊打理行李裝，一邊關切地問。

“周副主席是大首長，我去了萬一保障不好可啷個辦嘛？”我皺著眉回答。

聽我這么說，陳主任樂了：“不會的，不會的。我想只要你腿腳勤快，再好學一點，就一定能干好。算起來這可比你當初當紅軍的條件簡單多了。另外呀，周副主席人是隨和得很嘞。”

聽了陳主任一番話，我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不過，待真正來到周恩來身邊時，我心里的小鼓仍然敲得咚咚響。

周恩來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后，很隨便地問了一些基本情況，我都一一作了回答。周恩來最后點了點頭，對送我去的同志說：“好吧，就讓他留下。”

聽周恩來確定要自己留下來，我感到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以后可以天天跟著敬愛的周副主席了，擔心的是唯恐自己工作出現差錯，給日理萬機的周副主席造成麻煩。

這時，周恩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轉頭問我：“小鬼，識不識字啊？”

我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從小就給地主放牛了，沒進過學堂。”

周恩來把手一揮：“沒有關系的。你們年紀小，只要愿意學，時間總還是有的嘛！”

周恩來是個細心周到的人，只要答應別人的事總要想方設法辦到。第二天剛吃過早飯，他就親自為我要來了一本紅軍識字課本。我翻開課本第一頁，原來是一篇“圖配話”。周恩來看我一副“老虎吃天，無處下口”的樣子，便手把手地教我念起來：

“運動場，好熱鬧，有的跑，有的跳，有的在旁邊哈哈笑……”

念了十幾遍后，周恩來看我基本上能讀下來了，便到毛澤東的窯洞商量事情去了，不過在臨走前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須在一天內會認、會寫、會背這些字，不然的話就回自己的單位去！

這下可把我難住了，感覺這比給地主家養牛可難多了。但想到若真的回到原單位，自己被戰友笑話事小，但被首長認為自己沒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可就不好了，于是只好硬著頭皮，一邊捧書苦讀，一邊在窯洞的地上寫寫畫畫。有時實在有搞不懂的筆畫了，我就去向有文化的戰友問。經過一整天的努力，到周恩來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能寫會背這些字了。

見我如此認真刻苦，周恩來高興地笑了。他拍著我的肩膀問：“怎么樣，學文化可比爬雪山過草地簡單多了吧？”我點了點頭。然后，周恩來又語重心長地說，“現在的小鬼就是以后的干部。你們都要抓緊時間學知識，有了知識才能更好地干革命。”

在周恩來的教導下，我認識的字越來越多，文化和思想水平得到快速提高。而周副主席曾對自己講起的那番意味深長的話，我更是時刻不忘，謹記在心。1942年春，我抓住難得的深造機會，帶著周副主席的囑托，進入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在那里，我刻苦鉆研，深入系統地學習政治、軍事和文化等各方面知識。畢業后，被選配到延安聯防司令部當機要參謀。當時選人的首長說：“為什么選你們？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同志政治上可靠，而且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