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想過很多種比喻,來形容寫作這回事。
其實大部分的譬喻都很無聊,一定要想個有趣的,才會顯得小說的作者不大一樣。要知道,很多人是站在書店翻翻序言,才決定要不要買書的。
把寫作比作打水球,應該是很罕見的吧?
雖然同樣在水里,然而水球跟水中芭蕾、跳水、游泳很不同,規則基本上比較像足球(只要把手的部分想象成腳便可),分邊比賽,以單手控球,踩水控球,球員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水面上,表面上沒有明顯的動作,但是水下的身體卻每一秒鐘都在動,不然就會沉下去。
就像同樣是拿筆寫字,寫小說跟做考卷、罰抄書、填問卷就完全不同,它跟運動競賽反而比較類似(只要把稿紙或電腦熒幕想象成競技場),只要這樣一想,事情就變得很明顯了。
這是一種人跟人的對抗,用很微妙的技術。
反身射球。用腳勾球。系高級動作。
大部分的對抗性運動比賽,都需要節奏感,寫作亦然。
交叉進攻。阻擋。潛水。
以多打少。當對方有人被判出場,控球權在己方。通常是一對一防守,球不能漏接,平白給對方機會。就像前足球金童馬拉多納,被譽為“上帝的腳”一樣,水球球員有一雙“上帝的手”,同樣是因為瞬間動作的力度,甚至假相,造成的美。
文字波濤里也有各種假動作。
對付南斯拉夫、匈牙利——水球最強悍的隊伍。這有點難。但是想像自己是強手,或終有一天會成為強手,則人人皆可。
水球永遠不會取代籃球、美式足球或是棒球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一如小說。
水球選手永遠不像足球明星、跳水王子般受到前呼后擁,小說家也不會。
但是水球運動員仍然打水球。
但是小說家仍然寫小說。
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這比較重要。
總是在池畔(或是書店的架子旁邊),會有那么一些偷偷摸摸的觀眾,假裝不經意地翹首盼望。他們對誰是誰,誰的肌力特強,誰的球路獨特,誰專出爛球,誰渾水摸魚,其實非常清楚,只是不大說話,因為總是會有更大的聲音淹沒他們。在半夜,他們突然醒來,睜大眼睛,摸黑看沒有什么收視率的賽程轉播(或是一本若在白天閱讀,就會受到許多干擾的書),微笑,或者是皺眉。
運動員有時候會在電視上唱歌,出寫真集,賣治跌打損傷的軟膏,在服飾廣告上搔首弄姿。小說家有時候也會把臉印成海報,跟海苔飯團一起陳列于便利商店的入口,在大飯店開類似歌友會這樣的新書發表會,或是組成孱弱的壘球隊,但是你們不要覺得悲傷,這才是成人的真實世界。
大家都很快樂,只要有任何一點點小的進展。因為“迷”都知道,水球其實不會消失在運動場上,正如小說永遠不會消失在印刷工場里。
總是會有一些人,在這里,在那里。
總是會有一些新的成績,這樣,那樣。
水球運動員不記得過去這一年里,共有幾場比賽、上過幾篇報紙、贏了幾場輸了幾場、進攻幾次、阻擋幾次、球速若干,或者一共打爛多少球,但卻清楚地記得,那種汗水從皮膚表面直接擴散溶入池里,又熱又冰涼的感覺。
運動經驗。運動哲學。運動美學。美是一種姿勢的比較。
小說家永遠不曉得自己的書究竟賣出多少本、見過幾個編輯、收到多少張劃線支票、用罄多少支墨水管、接受過幾次人物專訪,或寫過幾篇完全不適合結集又不得不寫的短稿。但是記得很清楚,認真打上最后一個句點時,那種接近虛脫的快感。
現在,你們知道寫作是很像水球的一種運動了。準備好了嗎?開始看小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