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個人浪漫一下

從小我就是標準的浪漫崇拜者。

白雪公主、睡美人、仙履奇緣這些美麗的童話故事，是我百讀不厭的；于是書中的白馬王子，便成為我夢中尋覓、渴望的情人。

十五歲起，我開始等待那個男人。

十六歲時，我放棄靜態的等，決定在人生中找尋。

那年，我自認青春美麗，充滿詩意。我讀瓊瑤的小說、鄭愁予的現代詩，總忍不住流淚，然后我告訴自己，我心目中的情人，應當是那種英挺、體貼又溫柔，而且能讓我神魂顛倒的男人，當然他還要有胡適的才智、徐志摩的浪漫、貓王的臉孔、亨佛萊鮑嘉的性格、楊傳廣的體魄……另外，他一定要對我好，以及和我一樣喜歡音樂、文學。

可是，一直到高中畢業，我從來不曾遇到這樣一個男人，甚至連接近一點的，都沒有。

進大學，對我而言，無異燃起另一盞希望明燈。每當熬夜苦讀，筋疲力竭之際，內心深處總有股模糊卻奇異的動力在鼓舞，仿若黑夜中一縷亮光，給了我無限希望，讓我打起精神，全力以赴。

那盞明燈，系著的是——尋夢的渴盼。

別人考大學可能是為文憑、為學位、為知識，可是，我卻為了追夢，為了尋獲夢中情人。

大學四年，眼前男生來來去去，而我卻找不到一個心儀的對象，心里不免焦急。失望中，我放下理想情人的幻影，見一個交一個，有過幾次短命的戀情（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內心的渴望卻不曾得到飽足，供奉在內心深處的完美影像，便也逐漸遙遠了。

我不得不心疼地承認，夢想和真實根本是兩碼子事，生活中出現的那些青澀少年，完全無法和電影、小說、童話里的男人相提并論。

這個發現，對我是個殘酷的打擊，為此我傷心得流出眼淚，難過得快要死去，對人生也好失望。

但我這人，天生固執又愛幻想，盡管在現實中找不到夢中情人，卻依舊不肯放棄理想。我更熱衷于文學，并在其中尋求慰藉，把自己當成女主角，自編自導自演，在移情中，確也獲得不少樂趣。

后來，我突發奇想：在火車上，應該是很容易發生奇遇的。

于是，在一個充滿詩意的秋天，我買了一張往臺中的莒光號車票，期待一次浪漫之旅。

我早早就坐上車，懷著忐忑的心，等待著鄰座的陌生人。旅客來來往往，每當有不錯的男人瞟向這邊時，我便心跳；然而，他們都過位不入。眼看火車就要開了，難不成隔壁是空位?唉!實在是，好教人傷心吶!

正當我打算放棄時，只見一個身披袈裟、一臉肅穆的出家人，氣定神閑地在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我的媽呀!等了老半天，盼望中的“奇遇”，還真發生了，只是，也太離譜了吧!

火車上的奇遇，使我對尋覓夢中情人大為幻滅，也著實傷心了好一陣子，更為自己的天真，生了好一頓氣。

苦思之后，我終于下定決心，不再做白日夢；我告訴自己，在我的生命當中，除了男人、愛情外，應該還有更值得追求的，比如像工作、朋友和尋找自我。

我全力投入工作，成為很有創意的廣告企劃，在工作中，我接觸到許多男人，在他們身上偶爾會發現些許夢的影子，偶爾也曾迸出近似愛情的火花，然而，每當進一步深入時，卻總覺失望，因為他們都不是我所渴望的夢中情人——那種能和我分享一切，能心靈互通，能靈肉一致的男人。

就這樣，美夢像氣泡般一個個破滅，我卻越來越無奈，越來越感傷，卻也越來越渴望。

二十八歲生日時，我鄭重地警告自己。

“不要再空想了!傻女子，好好地過日子吧，你理想的夢中情人根本不存在于現實世界中，他只不過是你自己幻化出來的一個影子而已。至于所謂的浪漫，不過是自編的美境和幻影罷了!”

為了嬌寵自己，我請了一星期假，決定出海旅行，好好輕松一下，同時強迫自己忘掉那些不切實際的夢，重新調整腳步和心態，用一種比較踏實、積極的態度去面對自己、面對人生、面對男人。

選定巴里島，沒有任何特殊理由，只因這是惟一臨時訂得到機票和飯店的地方，免辦簽證，持臺灣證件便可入境。

“……而且很適合半自助旅行。不過，我們會請一位導游去接你，要是你需要進一步服務，也可以為你安排的。”旅行社的人是這么說的。

“再看吧。”我意愿不高。

近五個鐘頭的飛行，令我痛苦不堪。本想出來輕松一下，怎知卻絲毫不得安寧，隔鄰一對夫妻，一入坐就開始拌嘴，偶爾停一下，又忙著拿東拿西，兩件行李翻了八百次，一會兒找維他命，一下子又找護照。用餐時，又為了吃雞還是吃牛肉，爭個沒完；男的要紅酒，女的偏說該配白酒；女人要喝咖啡，男人硬是不許，說是對胃不好……

我吁了幾口大氣，好慶幸自己還是自由人，像這般嚕嗦的男人，唉!不要也罷。

飛機才停妥，所有旅客就急著往外擠，好幾個旅行團，更是大呼小叫，前后互應，生怕下不了飛機一般緊張。

我可不想跟著湊熱鬧，直等機艙內人快走空時，才緩緩起身。正要往前走，一回頭，卻見后兩排靠窗位子上，還有人比我更沉得住氣；基于好奇，不覺瞅了過去，正巧遇上他等在那兒的視線，一抹好整以暇、似笑非笑的弧線，在唇邊卷起，帶著些許調侃，些許刺探，些許粗魯，很教人不舒服的眼神。

真倒霉!碰上個自大狂!

我暗自嘀咕著，速速轉身快步朝前走去。

走出檢查口，立即瞧見一個黑黑壯壯的男人，雙手舉著“歡迎李芝小姐“的牌子，他以流利的中文介紹了自己，并向我出示他的工作證。很有效率的服務，我贊許地向他笑笑道：

“我們走吧。”

“唔……還要再等一下，另一位唐先生還沒出來。”

“唐先生?”

“他也是我們公司的客人。”

就在我納悶加不悅的時候，瞅見飛機上那個自大狂朝這邊走來。

他個子很高，少說有一米八O，背有點駝，像彎腰的椰子樹；一個大鷹勾鼻，自以為是地盤據了整張臉；薄唇緊抿，像在跟誰生氣；臉色泛黃，一副病奄奄的樣子。身上穿了件昂貴的名牌休閑夾克，可惜太瘦，撐不起來，遠遠望去，就像吊在衣架上一樣，一走一晃。

“兩位請在外面等一等，我去開車過來。”

真是有夠衰，居然和他同車。好在只有赴飯店一程，就假裝沒這個人算了。

“李小姐也一個人來旅行?”

開始搭訕。我暗自冷笑一聲，為表示臺灣婦女的風度，我禮貌而冷淡地“嗯”了一聲。

“好興致。”他悠悠閑閑地遞過一句。

“干你屁事啊!”我在心底罵道。

“我只是好奇：是什么樣的女人，在什么樣的心情下，會一個人出來旅行。”

他仿若讀出我內心情緒，繼續慢條斯理地自語著：“選這么浪漫的地方。”

“你是調查局還是觀光協會的？”我不悅地反擊，心里好生不樂。

“這有關系嗎?”

他斜睨過來，一雙半瞇的色眼緊盯著我前胸，再移向腰際，再掃向雙腿，粗暴地轉了一圈，最后待在臉上。

好可惡的男人！我忿忿地轉過身，擺明了厭惡不屑和峻拒。

在往飯店途中，他不停地跟導游講話，詢及島上風景及交通工具，我則一心巴望早點下車擺脫這個多話的、討人厭的男人。

真是倒了八輩子霉，而辦理入住手續時，柜臺人員竟自作聰明地“以為“我們是夫妻，我氣得大發脾氣。而在對方連聲道歉中，拿到的鑰匙竟然是連號，我“1103”，他“1104”，兩個房間中有門可通的那種。

我大聲抗議，要求換房間。柜員面露難色地表示全部客滿，最快要后天中午才有可能。

實在氣人，好好的一個假期，就這么給潑了盆冷水，待要發作，卻見他歪著頭，一臉幸災樂禍的得意，不覺恨上心頭，一跺腳，拉著行李沖向電梯。

沖了個澡，洗去一身疲累，心情也大為輕快；換上輕便衣鞋，決心先在飯店四處走走熟悉一下環境。正要出門，桌上電話響起，是導游，說他在大廳等著要帶我去欣賞當地有名的獅子舞表演。

步出電梯，老遠瞄見導游身邊的另一個人時，立覺懊惱之極，好怨怪自己的疏忽，竟沒問是否有人同行。

想回頭，已經來不及，心里有著不甘的憤恨。算了!就當他是隱形人、是空氣好了。

舞劇是專門演給觀光客看的民俗表演，內容是說，女魔頭蘭達施妖法，使村民失去理智，手持利刃自刺胸膛，這時，代表神圣的獅子追逐女魔頭，最后，女魔頭不敵逃走，村民才醒了過來，重獲自由。一個多小時的演出，就見舞臺上跳躍著許多戴著面具的舞者。在甘美蘭樂隊伴奏下，隨著劇情，樂聲時而高揚激昂，時而低沉迂回，極具感染力。

我是看得全神貫注，那個自大狂卻拍得全神貫注，從一進場，他便拿起長鏡頭特殊相機，從各種角度獵取畫面，全然無視于我的存在。在慶幸不受騷擾之余，竟有絲絲輕淡的寂寞浮了上來，好奇怪的矛盾心理啊。

看完表演，導游提議去品嘗當地美食，我欣然同意。跨入車門時，腳下叫碎石子一硌，人便踉蹌歪倒，是一只溫厚的手，及時托住腰際，才沒摔下。站穩后，跳在唇邊的“謝謝”卻怎么也彈不出去；隱隱然總有些恨怒，總覺得他——不懷好心，哪里不好扶，偏挑人家的腰部，哼!分明是想占便宜嘛!

回到飯店，導游問我明天是否需要代為安排行程，我一口拒絕，我可不想再和那個討厭的自大狂同游。

接下來幾天，我自由自在地四處閑逛，既是度假，一切以舒服輕松為主，至于特定景點，反倒沒多大興趣。

飯店附近十分熱鬧，可逛的店不少，市面熱鬧繁榮，建筑物和公共設施都很新穎，但沒有現代都市的煩囂，有的是濃濃的藝術氣氛和熱帶氣息。這里的每一個街口都有一座小花圃，其間聳立著雕刻人像，路邊處處可以看到鮮花、木雕和竹編制品，每戶人家門口，都擺著一個平底盤，里面放著各種顏色的水果、鮮花，幾乎三步一盤、五步一碟，將整個街道妝點得十分美麗。

入境隨俗，我挑了幾件蠟染衣服，還買了塊沙龍，在店員的熱心服務下，包裹上身。正對鏡自覽時，突覺一閃，“啪”地一下，有人按了快門，而且是接二連三的。

又是那個討厭的家伙。

我憤然地轉過身，怒道：“誰準你照的!”

他笑而不語，好整以暇地瞅著我。

“你不覺這樣做太過分了嗎?”我尖聲叫著。

他聳聳肩，一臉無辜狀：“沒那么嚴重吧，我只是在捕捉剎那的美感而已。放心，照片沖出來后我會連底片一起寄給你。”

“希罕!”我憤然轉身。

“這是我的名片，”他趨前一步橫在面前，“拿著，你不會后悔的，而且——搞不好還用得上哩。”

誰要你的名片，來這套!但轉念一想，被這家伙拍了照，當然得連底片要回，以絕后患，有張名片，至少掌握了一條線索，不怕他跑掉。

捏著指尖夾起那張名片，輕率地往背包一塞，扭身橫過他離去。

六天的假期，眨眼而過。送我上機場的，仍是接機的那位導游，拎了行李就往外走，幾乎未經考慮，我直覺脫口而出：

“沒有別人嗎?”

“你是講那位唐先生嗎?他前天走了，到馬來西亞去了。唐先生人很好，和一般游客不一樣，他不是來玩的，他是來工作的……“

“工作?”

“對啊，唐先生是畫畫的。”

“畫畫?”

“是呀，他先看看，再照相，回去才畫……”

“哦……”

辦妥登機手續，揮別了熱情的導游，坐在候機室時，我打開背包，翻出那張名片。雪白的底色上，凸浮著墨綠的字句：

“美的追尋者，唐塘”

啊，唐塘!他是唐塘!臺灣知名的水彩畫家，前不久我還曾去看過他的畫展，只知道這人不喜歡和媒體打交道，不像有些畫家，四處作秀，拚命曝光，猛力推銷自己；他還說過：“要認識畫家最好的方法，就是去看他的作品。”當時自己還為他暗自喝彩，贊譽他是“有個性，夠酷”，心想若有機會能認識這等男人，必然美妙無比。啊!真是造化捉弄人，白白痛失了大好良機，好恨、好惱，好怨啊!

老天跟我開了個大玩笑，不，應該說是自己愚弄了自己。一心期盼浪漫，期盼奇遇，期盼愛情，期盼夢中情人，期盼美麗的戀情……結果，竟被自己的過當防衛，混攪而看作低俗的騷擾，無聊的搭訕……啊!期待多年的浪漫，就在粗糙的心智間失落！在巴里島這般富有熱帶風情的地方，我卻有如頑石一般，拒絕了所有美麗的可能。從一開始，在心態上就已經偏離了，就戴上有色眼鏡在審視他，是機緣不對呢，還是切入點不好？或者，是我這人根本不具備接受浪漫的能力，在本質上，我根本是個不具彈性而剛愎的女人?

在飛機上，我前思后想，冷靜地分析自己，越往深里挖，越驚駭地發覺到，自己竟是那么地不切實際，對愛情、對人生，一徑懷抱著自以為是的夢，始終不肯用真實的眼、真實的心來看待真實的人生。我凝視著窗外白云，想起唐塘自稱“美的追尋者”，那么，我不就是“夢的追尋人“嗎?

我緊緊抓著那張名片，絲絲渺遠而細微的盼望，漸漸地如云似霧般浮上心頭。

（選自臺灣《找個人浪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