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計算得不錯的話,平均每二點五到三個可愛的女孩之中,就有一個渴望在圣誕節收到昂貴的布偶玩具做禮物。
但是就跟時裝流行的道理相同,布偶禮物不可以跟去年的式樣雷同,我想這就是為什么在連續幾年流行過圣誕鹿、圣誕熊、圣誕企鵝,甚至圣誕豬之后,今年東京開始清一色流行綁著紅綠條紋圍巾圣誕恐龍的主要原因。
“嘿!你看你看,那個像不像我們?”夏子在走過青山三丁目的商店櫥窗時突然蹲下來,米白色的風衣下擺拖在人行道上,好像白紗的結婚紗。
她頭也沒抬,拉著我西裝褲管說:
“你會不會買那種東西給我呀?”
那是兩只(或者該稱“兩匹”?)肥嘟嘟的、會微笑的劍龍,一黑一白、一公一母,用昂貴的大象皮縫的,大約有一點三米高。母的那只體型稍微小一點,背上的刺有很多顏色,腿看起來像一種掌爪很厚實的英國獵犬,略略呈笨拙的0型腿,脖子拉得很長,合圍著一條有圣誕圖案的可笑大圍巾,上面用英文字母寫著應景的“Merry Christmas”。
它的可笑使得昂貴的價格更顯奢侈,從而也就不難了解它在特別節日對年輕女孩們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超——級——可愛的唷!你覺得呢?”
“啊——呀——嗯——這個,是不是好像有點……”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問,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脖子斜斜地傾向一邊。
說到為何夏子會在此時說出像“超級”這個詭異的形容詞,便不得不先補充幾件有關我進入日本公司工作,從臺北調派到東京總社以后,與夏子開始交往的幾件事。
夏子小我七歲,是百分之一百的東京女性,還在市中心附近一所昂貴的私立女大念中文系,從來沒有到過神戶、京都這類偏遠的鄉下地方,是屬于我謂之可愛的那種女孩。她的乳房也很飽滿,正好用手握滿還多出一點,粉紅色的乳頭周圍輕輕凹陷進去,顯得尤其小巧可愛。每個月要花很多時間看郵購目錄訂購新衣服,定期會做護發、泥漿敷臉,精心弄成自然散亂的發型。
因為我們沒有如同其他情侶般同居,所以跟我交往以后,她偶爾也存一點平時夜間打工賺的錢,以便支付每周一次我們約會、上賓館的費用。她有時會堅持付一半的錢,甚至賓館的房錢也是,雖然我不明白為什么。即便這是會使我介意的事情,我還是盡量試著去忽略兩人這方面觀念上的差異。
外型條件不錯的關系,夏子身邊一直不乏追求者。與我交往之前,夏子也曾經很忙碌地先后與幾個同年齡的男孩要好過,但是很快便發現學生式的約會太過寒酸。當然,那些稚嫩的大男孩在許多方面還都嫌笨拙也是主因。
由于我平日加班很頻繁的關系,她租的小公寓套房又沒有電話,因此空閑的時間變得很長,每天不得不看很多連續劇打發時間,最近她開始老喜歡說“超級”,我想便是受到電視的流行語影響。比如前一陣,她就常把“來接吻吧!”掛在嘴上,每當聽到這類幾個月一變的新詞匯,我便忍不住深思兩人之間的代溝問題。
“……但是,好像好貴……”夏子沉靜了一會兒,長吁了一口氣。
“重點是,你喜不喜歡呢?”我反問夏子,自信滿滿地說,“錢多少不是問題,你要的話我買給你喔!”
她還年輕,很多事都是我教她才懂的,所以雖然我在日本是外國人,不像典型的日本男性那般大男人主義,卻和其他拘謹而自負的東京中產階級一樣,深信自己豐富的異性經驗和技巧,足以讓像夏子這樣一個女大學生深深著迷。單單輕軟的話語、細心體貼的關照、出手的闊綽大方,都是目前和她同樣年紀的那些男人比不上的,或許這就是所謂三十歲男人的優勢也說不定。
“啊……”她像剛才突然蹲下那樣,又突然站起來,一點預警都沒有。從大衣口袋里伸出兩只凍得呈粉紅色的手,平放在半空中像捧著珍貴的東西,仿佛完全沒聽見我說什么,自顧說起完全無關的話來。
“雪仙子啊!雪仙子,我超——級——喜歡下雪的圣誕節喔!一下雪就有外國的氣氛……”
我仔細看夏子的手掌,發現什么都沒有。
“傻瓜的夏子小姐,天氣雖然很冷,但是今年根本還沒有降過雪哪!”我輕輕打一下夏子的腦袋笑著說,其實心里已經很習慣她說出這種沒有大腦的話來。
“啊,原來如此!”夏子把手縮回來,放在嘴邊哈氣,假裝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圣誕節還沒到,啊哈、哈哈、哈哈哈!那么禮物……也就不要了!”
說完就大步往前面走,等都不等我。
“可怕……好像生氣了。”我憑經驗告訴自己,但是卻不明白原因,想想應該沒有說錯什么,大概是小姐脾氣還改不了吧!突然地……不知道又想到啥了,近來常會這樣的,只要哄哄就沒事,我想。
“對不起,小姐,我可以跟你上床嗎?”
我大步跟上去,假裝好色中年男人搭訕陌生女性的曖昧語調,故意說得讓身邊行人都聽見而轉頭側目的程度,同時有意無意用手肘輕輕碰夏子的胸部。這是我們平時在街上常玩的游戲,她雖然一語不發,卻像往常一樣沒有回避,這樣通常就表示不再生我的氣,一切如同我所料,我也恢復了信心。
走出十幾米后,夏子溫順地將細細的胳臂卷進我的肘彎,像冬眠的小蛇般停了一會兒,然后順著我怕癢的腰,慢慢滑向大衣側邊的口袋。雖然隔著冬天的毛衣,還是感覺到她冰冷的手指,正輕輕按在我大腿內側。她明知道我會興奮,卻還故意繼續輕撫著,使我連走路都頗困難。
“今天,可不可以?”我舉出小指,偷偷問夏子。
“好吧!”不似平常,她今天竟然有些羞赧,卻更加挑起我的興奮。
信步已經走到新宿車站對面的紀伊國屋書店附近,眼前寬闊垂直的道路仿佛是虛飾的大道。有人說這里是東京與日本、日本與世界的交叉點。雖然不確定這樣的說法可信與否,但是我明白四周的霓虹燈平時入夜后就已經夠炫目的了,加上圣誕節臨近的緣故,各式各樣的看板、彩色燈泡、百貨公司打折標語、廣場上用杉木裝飾的圣誕樹也紛紛出籠。穿梭著高舉廣告板子、手執擴音器的沙龍酒店、卡拉0K廳的店員,逢人便發放印著性服務電話號碼面紙包的工讀生,更讓新宿從現實到幻想、從天上到地下沒有一寸不擁擠,沒有一絲一毫脫離得了對物質的渴望——東京人賴以生存的信仰。
“圣誕節真的要到了!”我在心底輕喟,也說不清是感嘆還是期盼,就好像有時說“啊!夏子,我們竟然相差七歲呢!”這樣沒有特別明確的意義。
此時冬天應有的寒冷都被人類壯盛的七情六欲熏暖了,失去思考的能力而覺得暈眩,我也是其中之一,一向都是。
貼著羊毛衫的皮膚滲出細小的汗珠子,弄得渾身刺癢癢的,只希望能盡快脫掉所有束縛,解放禁錮在昂貴服飾內層的感官,赤裸地站在熱得冒煙的蓮蓬頭底下與心愛的女人盡情做愛,直到明天到來。
“去這家?”夏子在暗處有些猶豫。
“是的!”我半強迫地挽著她的手,往里面走去。
這家是全東京數一數二昂貴的賓館,其價格就是那種如果被熟人看到會騷動好幾天那么貴的程度。如果在平常,我絕對會避開這種霓虹燈龐大閃耀的愛情賓館,一來是因為錢的關系,二來也是因為如果讓同事或者認識的人目擊自己與女學生出入這個場所,是怎么說也說不通的;雖說還是單身,但是未來自己的升遷、夏子的婚事,難保不會因此而受牽連,但是在圣誕節的前夕,不知道從哪里持續傳來的鈴聲與《圣誕老人要進城》的曲子,卻讓人失去平時的理智與冷靜。
我快步通過刻意為客人的隱秘要求而制成狹窄的賓館入口,向柜臺拿了房間的鎖匙。這時候,本來在電梯旁邊站著、假裝若無其事的夏子,迅速走過來,從她的褐色提包中掏出一疊一萬元日幣的鈔票給柜臺的女從業員,看著我的眼睛說:
“請讓我來付。”
那一瞬間,我有被對準后腦勺重擊一拳而受傷的感覺。這是第一次,夏子付我們上愛情賓館的錢,而且是全部。過去她付晚餐、付酒吧費、付計程車錢也都罷了,但上賓館完全不同,在我以為那該是一種專利,男性的專利。
“對不起,我們不過夜,只休息就好。”我隨即按住夏子冰冰的手和那疊鈔票,從中間抽出一張,交給柜臺穿紅西裝上衣的女服務員,將剩余的錢塞進夏子提包。
柜臺的年輕女人看一眼夏子,做出“喔哦——”的表情,什么也沒有說。
夏子跟在我后面走進狹窄的電梯。就連這種地方的電梯也布置了紅綠相間的圣誕花環,圣誕節的氛圍真是無孔不入。液晶字幕正在向著鎖匙上記載的第一個號碼爬升。我們一直看著跳動的數字,電梯里彌漫著一種讓人沉默的空氣芳香劑的味道。
“嘿,這是我們第一次上賓館不過夜。”
夏子用還是冰冰的手指若無其事地勾著我的臂膀,打破沉默的空氣,有點不可思議地說。
“老實說,情侶來這種地方的目的,就是舒舒服服做一場愛,不是真的為了住宿。我倒覺得兩小時為單位的休息制是好主意,超過時間再追加費用,好像計程車一樣,滿好的。”
“那么,今晚不快點不行了!”夏子用令人難以捉摸的語氣說,眼睛一眨不眨注視著鏡面上懸吊著的圣誕花環,仔細看環中央居然也有一只小恐龍咧嘴大笑。我的眼光不自然地避開,自己也不明白原因。
電梯停下來,門緩緩打開時我箭步跨出,似躲著什么,其實沒有,不過是討厭芳香劑。
我們依舊維持一前一后的相對位置走入房間,卡片鎖掃入墻縫中,原本全暗的房間灌滿不健康的黃光,像說謊的小木偶皮耶,在鯨魚肚子里劃亮一根火柴。
圓形的電動按摩床周圍都鑲著落地鏡,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也是,還看得出奮力擦拭過的痕跡,浴室與臥室相隔的整片墻都是透明的雕花玻璃,里面又清一色是鏡子。除了房間比一般大些,玄關內多設一道門,并且提高有十多卷自行放映的A片外,是東京極典型的賓館內裝。
“媽的,又是這種房間!”
我沿著鏡子仔細察看是否角落有裝置隱藏式錄影機、錄音器材,連浴室天花板上方也沒放過,然后才隨手放入一卷錄影帶,重重坐在床上,思緒有些說不清的紊亂。
“夏子,只有兩個小時哦。”
我蹲下身脫了鞋,緩緩把襪子翻正放進鞋內,迅速褪光衣服,裸身走進浴室,站在浴缸中打開蓮蓬頭。
夏子面向著玻璃,定定地看著我洗澡,隔著旺盛的水蒸氣看不出她在想或沒有在想什么,只有電視機跳躍的藍光紅光輪流舔著她的身體。這想法讓我很不安,于是快快沖完澡走出浴室,披上賓館準備的藍白條紋浴衣。
“我也好像不得不洗的樣子,”夏子有點苦惱地望著我,“你曉得,我做愛超——級——喜歡慢慢洗泡沫浴的,要淋浴實在……”
“今天時間不夠,你沖沖澡就可以了。”
“知道了,知道了!”夏子不情愿地從床上起來,似乎狡猾地微微一笑說,“但是,這個之前,來接吻吧!”
夏子把嘴唇往前突出來,閉上眼睛。
我無論多少次面對這熟悉的嘴唇,都不會減低興奮,先前所有憂慮都被殺死。我的唇重重地疊在夏子的上面,舌尖輕柔而堅定地撩撥彼此的內唇。
“對我說點甜言蜜語好不好?”夏子的小犬牙順著我胡渣生長的方向,漸漸繞到我耳畔柔柔地說。我這才警覺,打從今晚見面之后一直到進賓館房間,竟連一點浪漫的話也沒有說過,那么究竟我們整晚都在說些什么呢?過去的交往,如今難道只剩下做愛的部分嗎?
“夏子,我好喜歡夏子哦……”我輕輕囁嚅,殘余清酒溫暖氣息的牙齒,也跟從手指的帶領,抵達柔軟豐潤的年輕乳房。
“夏子,你怎么會有這么魅力十足的胸部呢?日本女孩中實在找不到……”
這是實話。我一面親吻夏子的乳尖,一面解開她裙上的暗扣,拉鏈一滑就只剩下一條小小的白色絲質內褲,而我敏感的手指,則耐心地輕緩游移在褻褲的松緊帶內緣。
“你知道我為什么跟你在一起?”夏子將我摟得更近,微微張開嘴,緊閉著眼睛,一說起話來長睫毛便不斷閃動。
“因為我的床上功夫?”
“錯!”
“因為……我不是日本人?”我強力吸著夏子的左乳……
“又錯。”她緩緩搖頭,長頭發弄得我脖子癢癢的好舒服。
“因為我比較成熟?因為我長得好看?因為我很體貼?還是……因為我平凡?因為我老實?因為我花得起錢?因為……”我開始隨意瞎猜,心中一邊盤算,動作卻粗暴起來。
“噓——”夏子突然用自己唾液含濕的指頭,輕放在我的唇上,要我別再說一個字。
我不得不承認這很有安定的效果。我立刻像新生嬰兒般,含吮著年輕母親的手指,靜靜望著夏子美麗卻又堅毅的臉。
“我不要你幫我出錢,因為我不要你買我,因為……你買不到我。”夏子端捧著我的臉,直看進我的眼睛。
“你可能不知道,我身邊有比你所能想象的更多更多男人超——級——愿意在我身上花錢,闊綽到花多少都不在乎,我也照單全收。”夏子繼續讓手指在我的口中溫柔地轉動,聽著這些話的我卻呆住了。
“……但是你跟他們很不一樣,我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因為只有如此才能體會戀愛的感覺;因為你跟他們不一樣,所以我才不要你替我出錢,也不要再聽到你說像‘錢多少不是問題’的話,明白嗎?我知道你賺錢也好辛苦的。”
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摟著我的女人,不是先前與我交往,小我七歲、每周固定約會做愛的女大學生夏子,而是個在人生許多方面都洞徹的、傳說中攫走男人生命的雪女般的女人,而我是被雪女喜歡上的男人,無助地同時因被看穿而面紅耳赤,又因被愛上而沾沾自喜,一時間思緒太復雜而不知所措。
“嘿!你看你看,下雪了!”夏子突然放開我,跑到窗邊拉開窗簾,“我超——級——喜歡下雪的圣誕節哦!”
我趕緊趴上去張望,結果再次發現又是什么都沒有,不單如此,這扇窗戶根本是假的,就像很多的愛情賓館,窗簾后面是一堵黑色的墻,象征著沒有出口的愛情。
“呀!”夏子吐了口氣,好像什么都沒說過一樣合上眼睛說,“來接吻吧!”
我想我喜歡當惟一能帶給夏子戀愛感覺的男人。
我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什么而感謝著夏子,開始以前所未有的侏羅紀熱情,瘋狂地、吻遍她的全身,那模樣就像……就像在青山三丁目的商店櫥窗里那對圣誕恐龍,趁打烊后的夜晚盡情做愛的模樣。
“圣誕快樂,恐龍小姐。”我含著夏子閃動的睫毛,輕巧地用唇緣拉扯然后放開。
“圣誕超——級——快樂,恐龍先生。”夏子先是小小聲說,然后因覺悟沒有人會聽到而放開喉嚨大叫起來,“圣誕快樂!”
正當笑著抱作一團,電話突然間響起來,兩人面面相覷,同聲說:
“啊——兩小時了!”
于是我明白了,對兩匹剛開始學會大笑、品嘗幸福的恐龍來說,兩個小時的休息制實在太短了,而且超——級——不夠。
圣誕快樂。
(選自臺灣《愛琴海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