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主角只有綠子、幸子這對姐妹,和我的三人故事。
由兩個女孩與一個男孩構成的小說,不會很反動,也不會很實驗,很容易被歸納為三角戀愛。復雜?或許有一點吧,但是不會很難讀,不像過去加之于主角“我”身上的其他小說。或許你們是對的——如果曾經有愛戀存在的話。
天災永遠是適合的開場,因此這回不妨讓我們從臺風入手。
刮臺風的那個下午,幸子拿著我的地圖,堅持要繼續旅行。
我打電話給鐵路局站長室,詢問是否能夠繼續通車。
“照常發車。”一個男人說完,然后電話就掛斷了。為什么鐵路局不能雇用那種年紀很輕,聲音很好聽的年輕女孩,來應付煩躁的顧客呢?
于是我們倆趕往火車站,排隊買了時間最近的駛離高雄的一班列車的車票,只剩下兩分鐘便要開車,我拉著幸子的手跑了起來。她的手軟軟涼涼的,摸起來很舒服。
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們像是一對貧乏的小夫妻。從臺北輾轉到了高雄,現在又要往東海岸走。
其實,事實不是這樣的。
火車頭拖著長長的車廂,脫離了市區的建筑,進了綠油油的稻田中央,讓人突然感受到雨勢的滂沱。沿路不斷地下雨,像是去年日本夏末的雨季,我和綠子(這篇小說的另一位女主角)搭新干線從函館到札幌那一段路,雨水因為速度和風勢的關系,在玻璃上由下往上爬,像極了透明的蜘蛛在賽跑。
想到綠子,不禁心內一震,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作為妹妹的幸子。她已經因為連日旅行的勞頓,而不甘心地枕在我肩膊上沉沉睡去。幸子與綠子,像是一對父母的兩種極端實驗品,以至于在一個屋檐下,竟生育出兩個個性完全相反的女孩。比起姐姐,幸子像是一尾帶著野性的彩色熱帶魚,用一口細細利利的牙齒,帶著半游戲態度,四處追歡逐樂。
一個禮拜前,幸子瞞著她的姐姐,一個人從日本跑到臺灣來。幸子的確是個可愛的女孩,我們在她家中短暫地見過幾次面,彼此留下某種好感,不巧的是她的姐姐綠子,是我目前交往的對象。她們倆,一個沉靜內斂,一個活潑大膽,我對于她們之間同時存在著姐妹與兩個成熟女人的微妙競爭關系,一直覺得不解,因此有關幸子來找我一事,在無法從容解釋的狀況下,也只好瞞著多慮的綠子。
綠子比較像一株長得很好的植物,你隨時會期待她開出很好看的花。
事實上是,女友的妹妹,一個不算怎么熟悉的人,突然帶著行李離開日本旅行,沒有去姐姐的住處,卻直接出現在姐姐男友的家門口,這種事情愈描只會愈黑,無論誰都不知從何啟口吧?幸子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讓我拿著鑰匙準備開門的手,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可以嗎?”她對著鎖眼,像貓一樣,輕輕地喵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想的,轉動了鑰匙,她一閃就進門去了。
“怎么,綠子來臺灣工作那么久,都沒帶你來過臺灣玩?”
我沖了兩杯熱咖啡,讓她盡可能舒服地坐下,一邊盤算著日后該如何跟綠子解釋。
“綠子?她喜歡你,才不讓我來呢。”幸子嬌嗔道。
“喔……”我的眼光突然注視到她的上衣,單薄的絲質襯衫底下原來連一件胸衣都沒有穿,在光線下清楚地映照出整個胸部的輪廓。心緒頓時一亂,一時間突然忘記原先想要曉以大義的話。
當晚,我趁她入浴的時候,撥電話給綠子。我先是心不在焉地東拉西扯,一面擔心幸子這個大嗓門,會突然從浴室跑出來,發出聲音穿幫。
“你一定很累了,對不對?”敏感的綠子,沉默了一會兒后說。
“啊?”我心虛地打哈哈,仿佛為了圓場般,不經意地帶入話題,“對了,你家人都好嗎?很懷念伯母手做的梅子壽司啊。”
“什么話!那天你吃到的是我做的啊!”綠子顯得有點生氣。
“啊!原來如此。哈哈、啊哈哈哈。”我愚蠢地笑了起來。
“真是健忘,每次都是……”
“咦,幸子呢?一定有男朋友了吧?”我打斷她的話。
“那個女人,真拿她沒辦法,聽說又辭了百貨公司的工作,要準備結婚呢!”
“啊?結婚?”我嚇了一跳。
“對嘛!就是啊!聽說是個保齡球選手哩!”
我聽到幸子哼著歌從浴室出來的聲音,連忙提高了音量,佯稱水燒開了,不趕緊去關不行,匆匆忙忙掛了電話。放下話筒,才發現心撲通撲通跳得好急。
“啊!洗完澡真舒服!”她披著件松垮的浴衣,用我的長毛浴巾來回搓擦著頭發。“你也快去洗吧!熱水已經幫你放好了!”
“哦?”我獨居久了,對這突如其來的溫柔舉動,不免嚇了一跳。
她見我沒動,伸出手來把我從沙發床上拔起來。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幸子的身體,她的手指輕摳一下我的掌心,我頓時覺得整個人都酥軟了,只能依著她的催促走向浴室,渾身上下好像通上靜電般麻麻的,變得沒有力氣。
“你有空也跟你姐姐打個電話,說一聲吧!”我說得毫無力量,自己都覺得不像真心真意講出來的話。難道是,突然之間我對于幸子也期待著什么?幸子的突然出現,像是一塊幸福的磁鐵,我則是被催眠了的鐵釘,順著她推的方向行進。
“不要不要!”她甩甩濕漉漉的頭發,又繼續擦:
“你一定要帶我去旅行哦!”
我錯愕地回頭看看她。
“因為想跟你住同一個房間。”她補充道。
她說得如此光明磊落,倒顯得畏畏縮縮的人是我了。
至于后來是怎么向綠子解釋自己非出差一個禮拜不可的,我也記不得了。好像出于幸子的意愿,即使違背綠子也一切順理成章。但如果說,這表示我已經放棄植物的綠子,選擇了熱帶魚的幸子,顯然并非事實。
問題是,事實究竟是什么?我并沒有認真想要知道的意思。
同車廂的幾個孩子,不知是因為下雨或是因為旅行興奮,一直吵鬧不休乘客開始皺眉癟嘴,于是口吻禮貌的年輕女服務員,用擴音器連續說了兩遍:
“各位旅客,為了您旅途的舒適愉快,請保持車廂內的安靜,請勿大聲喧嘩,并請您看好您的孩子,以免妨礙其他乘客休息,謝謝。”
接下來用閩南語又重說了一遍,大概是怕那個帶著八個六歲以下孩子的女人,沒有確實意會到欲傳達的訊息。
“想跟你住同一個房間。”我覺得這句話仿佛也透過擴音器,透過那張涂著艷色口紅的嘴,一遍又一遍地播送出來,全列車的人都豎著耳朵聽到了。
“想跟你住同一個房間。”
我臉一下脹得像豬肝一樣紅,心虛地左右張望,看到身旁戴眼鏡的肥胖男人,詭異地微笑起來,他知道了,我喃喃地說,他一定是知道了。
我注意著他的動靜。他呼吸時,持續發出空氣通過鼻毛的哮哮聲。二郎腿蹺著,讓長褲顯得過短,露出一截灰色的薄棉襪,上面繡著某種不知名的商標。皮鞋雖然是真皮的,卻顯然不是什么上好的皮革,或者連中等貨色也稱不上。鞋帶也系得過分整齊,連兩根線頭和蝴蝶結的大小,都完全等長。光看這些,就覺得這個人的人生一定不至于太有趣。
至于他身旁的女伴,則顯得十分相配——這可是件讓人覺得悲哀的事。她穿著枯木色的洋裝,臉上還有長年粉刺留下來的斑痕,不時笑著,拍拍男人的大腿,并且滔滔不絕地指著窗外的山脈說:
“我第一次爬的便是這座太武山。”
接著連帶講了無數高中同學間的陳年舊事,以及很多她舅媽的壞話。相信她的舅媽如果知道,半個車廂的乘客都聽到了這些丑事,一定羞得巴不得撞墻死了算了。
我試著思索他們兩人間的關系。夫妻間不大可能對這種話題覺得有趣;若是同事,又顯得太熱絡了些。是婚外情吧?與其說是開明地承認個人應有尋求各自幸福的權利,還不如說是幸災樂禍吧。
這種時候,我就是這么心眼狹小。
幸子還在睡,我的肩膊好酸。
東海岸。到了太麻里這一段,天氣突然變得晴朗,絲毫沒有臺風的跡象。
下午四點鐘。窗外的海和樹,像是加了黃色濾鏡而變得特別鮮明。綠葉子和海面上,都閃動著油光。仔細觀看的話,仍然能夠發現,臺風正像有毒的除草藥劑,似有若無地滲透在這片奇異的晴朗景色中。
太武車站的查驗票口,那個穿著整齊的白色制服的中年男人,似乎過分謹慎地把守著空無一人的小站。男人沒有什么表情,但或許也有個妻子以外的女人,正在某處望著他,等待著他下班后到床上來吧?
車站的背景一色是海,很男子氣概的勁藍色。美到有點凄厲的地步,讓人想起去年夏天跟綠子沿著日本海乘火車旅行,在防府市的海灘欣賞清爽美麗的景色。那大概是我看過的最安靜的海岸了,跟綠子與我的交往顯得很相配。
真夏的沙灘,人卻這么少,是很稀罕的,即使不在假日里。
當我從遠遠的小店,買回兩支淋花生顆粒的冰淇淋甜筒時,綠子已經喝了不少冒著小氣泡的礦泉水了。我緊挨著她坐在燙燙的細沙上。綠子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用兩只手接過甜筒,用小小的前齒像松鼠般,啃著上面的花生顆粒,在她還沒有把花生挑完的時候,我已經吃完了全部的脆餅殼。正因為她速度太慢,太陽曝曬下的香草冰淇淋便快速地融化,順著手指一直流下來,一下就流到手肘。
“啊!怎么辦啊!”綠子無奈地輕輕喊了起來,在陽光底下聽起來特別軟弱,好像就要哭出來似的。
我很快伏下,伸出舌頭去舔舐那些融化的冰淇淋水,一路舔上去。綠子因為受不了搔癢,又無法隨意移動,于是一會兒像是哭,一會兒又像是笑。她的手圈著我的脖子,像是要把我推開,又像是要我靠得更近,剩下的一點點距離,便是愛情。最后,她手上的冰淇淋終于整個掉進沙里,而我的臉,靠在她柔軟的乳溝,身體內像要爆炸般地發熱。
過了幾十秒,綠子把我的頭輕輕移開,不知何時已經掏出兩根紅色萬寶路香煙,同時含在嘴上,點燃了以后深深抽一口,如我所愿地遞了其中一根給我,上面還有淺淺的、但是清晰的口紅痕漬,像是浮水印的專利商標。綠子的。
綠子非常曉得,她每回同時點兩支煙的模樣,都會引起我莫名的興奮,但是她裝作若無其事般,用指甲在我的大腿上不斷畫著小圈圈,并且不斷往上滑動……即使隔著牛仔褲,卻依然透著一股熱氣。
“很難過嗎?”綠子說。她的上半身完全不動,所以就算有什么人經過,也不會看出來,好像底下那雙正在游移的手是另一個人的。
“什么很難過?”我問。
“勃起的事呀!”綠子理直氣壯的。
我有點受傷似的,悻悻地欲撥開她的手。她則好像早已經料到似的,比我用更大的力氣,抓著我的手,一把按向自己的身體,下巴則充滿挑釁地向上微微抬起,閉上眼睛,她知道我會粗暴地吻她,直到嘴唇流血為止。
“除了我,大太陽底下,大概沒有人敢這樣跟你玩了吧?”她一面喘息,一面高聲說。
我在回憶中,似乎再次體驗到了快感,忍不住身體一陣抽搐,感覺到身旁的身體也跟著顫了一下,才驚醒回到現實,悄悄側過頭去,看肩膀上靠著的幸子,才發現幸子其實早已經醒來了,只是長長的眼睫毛跳動著裝睡。我低頭看到牛仔褲襠,勃起顯得極為明顯,不禁閃過一絲羞赧,不確定幸子是不是早就發現了。
就算發現,幸子大概也會以為是因為她的緣故吧。至少,我總不能現在搖搖她的肩膀跟她說,其實是想到她的姐姐綠子,才亢奮起來的啊,否則幸子一定會覺得難過吧。
幸子睜開眼睛,仿佛剛幽幽轉醒,兩人都有默契地沒有彼此揭穿。
同車廂內的那八個孩子,并沒有因為疲倦而睡去,甚至沒有稍微壓低吵鬧的意思,此時又開始為了究竟是誰放了一個臭屁,而爭論不休,每個孩子都笑著捂住鼻子,好像在玩那種猜誰吹牛的撲克牌游戲,直到年輕的母親把其中四個孩子帶往廁所。
“各位旅客,為了您旅途的舒適愉快,請保持車廂中的安靜,請勿大聲喧嘩,并請您看好您的孩子,以免妨礙其他乘客的休息,謝謝。”擴音器又傳出一次女子甜美的聲音。
“聽到了喔!聽到了喔!”帶著孩子的女人顯然十分困窘,對著頭頂的喇叭尷尬地笑了一笑,好像播音小姐躲在那喇叭里面一樣。我想,她可能快瘋了。
這些婉轉的言辭對一群孩子來說,悠遠得像是外國話。由于同情這個女人,也完全能夠理解這種痛苦,有點年紀的乘客們,大多沒有露出太多不悅。我懷疑擴音器里傳出的話,只是為了讓其他人也能覺得稍稍好過些。
我在想,如果那女人是人口販子就好了,如此便可以趕快結束這種折磨。說不定是真的哦,一個母親怎么可能年紀輕輕有八個孩子,而且看起來沒有一個超過六歲?我決定記住那女人的臉,說不定以后哪一天警察會要我指認。
這么一想,又覺得恐怖了。是不是有誰也抱著同樣的心情,在努力記憶我和幸子的臉呢?我不禁心頭一驚,覺得綠子的眼睛正在某處躲藏,悲傷而不解地瞪視著緊緊靠在一起的我們。因為不說話,以至于比破口大罵更令人心驚。
我看著窗外遠方,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工廠憑空豎立起三個金屬貯槽,被漆上橘紅的顏色,遠看像三根種在空氣中的胡蘿卜。我指給幸子看,她猶豫了一會兒,先是完全不同意,后來表現得非常感動的樣子。
過了不久,居然又看到在屋頂修筑的一個非常巨大的綠色球體,原先以為是水塔而沒有注意。
“那是什么?”幸子問。
我仔細回頭一看,竟然是青色的釋迦果,連我這么容易接受貯槽是胡蘿卜的人,也不免大吃一驚。
“一種日本不產的水果。”我說。
“像荔枝一樣?”
對于一個崇拜荔枝的民族,夏天也特定從北京進口。有錢人難得在昂貴的中華料理餐廳的飯后水果里得嘗一兩顆已經冰凍得干枯發黑,并且微微發酸,果肉變質,想來就讓人作嘔的荔枝,在日本人看來,忽略顏色,而把一顆荔枝放大成直徑三四米的模樣,然后漆上綠色,的確不能說沒有幾分類似。
“嗯……有一點點差別。”我沉吟了一下,有些為難地說。
“為什么要放在那里?”她一如往常,終于又問出了我所不能回答的問題,于是我有些生氣地說:
“我怎么會知道?我和幸子一樣,都是第一次來啊!”
為了彌補,我便說這讓我想到小的時候,曾經在屏東到高雄的火車上,看到路邊一個水泥做的大鳳梨。同時很仔細地告訴她,這種奇怪的事情,的確可能發生在平凡的我們身邊,接著又舉了好幾個類似的例子。
幸子似乎很感動地聽完,然后迫不及待地說:
“我要上廁所。”
此刻,我是真心感到抱歉的。方才她或許只是隨口問問,目的是想快快引到“要上廁所”的正題,免得太過突兀(畢竟一個女孩子在火車上突然說出“我急著尿尿”這一類的話來,是很難為情的),沒想到我一說就是十五分鐘。
幸子像獲得了釋放,匆匆跨過我的座位,先是跑錯了方向,又噠噠折回,沿途給我一個焦急的微笑。
“要記得洗手哦!”我故意大聲說。
幸子臉上一陣緋紅,但強作鎮定地走過去,像沒聽見一般。
我不由得想起,去年夏天與綠子到北京去旅行(天哪,我們去年旅行過的地方還真不少),天壇里熟諳日本語的導游小姐,不斷告訴我們這是青蘋果樹,那是梨樹,前面是桃樹,后面都是橘樹。
“這是天壇嗎?好像到了觀光果園嘛!”綠子過分誠實地大聲說。
導游小姐瞪大了眼睛,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不斷重復:
“哦,是嗎?是嗎?”
當夜,我們一面重說著這個笑話,一面輕松地做愛,那真是不可思議的美妙經驗。如果觀光果園是一個預兆,那么今天出現胡蘿卜與釋迦果,說不定也會發生這樣好的事。
我不禁微笑起來。
“請讓讓……”幸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回來,“頭腦有問題嗎?一個人笑。”
她將濕漉漉的手掌,貼在我的兩頰上,水珠一直順勢滑進線衫的衣領,又冰又冷。
“啊!”我不禁吃了一驚。
“我沒有洗手……”她附在我耳邊悄悄嘟囔。
“唉呀。”我沒有閃避,臉色卻一陣黑一陣白。
“啊——啊!真禁不起開玩笑!”幸子一面還咕嚕著,一面大搖大擺坐下來,打開CUCCI的皮包,掏出一整包小孩子吃的糖果。
“我最喜歡吃這種糖哦!”她拿著袋口在我面前晃,一面洋洋得意地說。
我不禁為她這不相稱的稚氣,噗哧笑了出來,她見我笑,也跟著笑了。
“吃一顆?”她剝好糖果紙,塞到我面前。
我搖搖頭。
“總像個小孩子一樣。”
“那有什么不好?”她瞪大了眼睛,一口吞進奶油糖果,完全沒有弄壞口紅。
我想了一下,的確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幸子看我說不過,怕我生氣,特別燦爛地笑了一笑,傻傻的,讓我忍不住又笑了。
她嘖嘖有聲地吃了一會兒,突然湊到我臉前,用牙齒夾著一塊小得不能再小的奶油糖球在唇外,“喏!“
“做什么?臟死了。”我皺皺眉。
“喏!”她很迷人地微笑著,逼我從她口中取走那丁點變得愈來愈小的糖。
我猶豫著。
“我會保密。”幸子將食指按在自己唇上。
“這個……”我四周張望,怕誰正在注意著我們,我的心跳像計劃初吻的少年般,狂蹦亂跳了起來。“不告訴綠子?”
“嗯——嗯。”她很痛苦地含著那塊化得太快的糖。
結果,幸子的嘴唇,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柔軟,口紅印也沒有留在我的唇上。
我迅速回復到了原位,糖球一下就融化在喉嚨里,沒有余下任何證據。
“我會想你。”她小聲卻很堅定的地說。
抵達臺東站之前,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認真地思考三人之間的關系,并且為此刻太過幸福,而覺得不安。
出火車站的時候,我們都淋濕了,臺風帶來干凈而大量的雨水,讓人產生也會跟著變得純潔的錯覺。
我們租了一輛改裝過的重型摩托車,按地圖的指引冒著雨直奔海邊。
海邊竟也有不少專程來看大浪的人,每個人都濕得像一團臟襪子,或是沖上岸的海帶。幸子用她軟軟涼涼的手拉著我,往內堤防跑去,然后在水泥樁上坐下,看發怒的灰色的海,在眼前打起兩三米高的巨浪。
“真不得了!”她用崇拜的口氣說,好像眼前這浪是我安排的余興表演。
由于風太大,她的話一說出口,就化在空氣里,所以即使用力地吼,也只剩下一點點飄到耳朵旁邊,好像被裝在一只玻璃瓶里的紙條,在汪洋中飄流過半個世界,里面求救的話語也會變得有氣無力。又好像一張重復傳真到世界外的手稿,傳了十幾手后再傳回到我的手邊,自己的字跡卻已經完全無法辨識,而變成希伯來文形狀的復雜線條。
“我快要結婚了,綠子一定跟你說過了吧?”
“……”
“啊!姐姐綠子很全心要占有你的喔,警告過我別碰你的……”
“哈哈!有時候真想做個壞女人,搶走綠子心愛的東西,結果還是……你還是喜歡綠子的。羨慕……綠子真幸福。”
“嗯。”她一個人自言自語,然后像下了決心似的,“回去結婚吧!他的保齡球很棒喔,隨便打都有兩百分。你就沒有這么厲害,對不對?”
“綠子從小什么都讓我,這一次……”
幸子雖然就在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她說的話卻像飛過海洋才又折回來的回力飛鏢,顯得又高又遠,讓我伴隨著海的節奏,陷入了沉思。
突然,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之下,一個瘋狗浪挾著強大的威力從頭頂灌下,我幾乎被卷入海浪中。事實是,我的一只鞋子已經不知去向,我的雙腿泡在冰冷如凍伏特加的海水里,只有手指甲還盡職地死命樞住水泥樁,狼狽極了,而幸子竟然還坐在原處,很吃驚地抱著雙腿,全身像剛從醬缸撈出來的高麗泡菜。
我搖搖晃晃爬上了堤防,幸子緊跟著我,跟海拉開了一段距離,這時才開始感覺到危險。“哈啾!“灌入鼻管的海水,讓我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幸子下到堤防后面,自顧自脫下衣服擰了起來,只剩下薄薄透濕的胸罩。
“你不能這樣做啊!”我試著用手去遮擋她的裸體。
“為什么?”她一開口,就有好幾顆咸滋滋的海水,從發端掉人嘴中,讓她不禁皺緊了眉頭。
“男人都在看呢!”我大聲地斥責。
幸子好像完全沒聽見似的,繼續解下胸罩的暗扣,如此一來,露出整個白得近乎半透明的胸部,而全身上下就只穿著裙子了,顯得十分奇特。
“總比冷死好。”她捏著胸罩尖,掐出兩捧水,既不轉身也不回避別人吃驚的眼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經幸子這么一說,我也覺得很有道理,便也在眾目睽睽下,原地褪光了衣物,并且充分地擰干。在什么都沒有穿的情況下,這種全身直接淋著雨的感覺,相信讓我一生都會記得非常清楚。
找到落腳的旅社時,洗了讓人感謝的熱水澡。
“臺風還來玩哦!年輕人真是大膽。”柜臺的女中送干毛巾到房間來的時候,忍不住還在嘀咕。我和幸子對看一眼。
口袋里摺成一團的地圖全濕了,經過一個禮拜的使用后,又遭逢差點跟主人一塊被沖進海里的命運,變成彩花花的柔軟衛生紙。我光是為了把地圖一頁頁拉開,用吹風機小心翼翼地吹干,就花了將近兩個鐘頭。
“這份地圖多少錢?”等著吹風機用的幸子,把臉湊到我面前,甩著濕淋淋的頭發問。
“三十元。”我專心地繼續吹著。
“我再買一份給你吧!吹風機給我用,好不好?”
“不要。”我堅持地拿起透明膠帶,辛苦地開始像拼圖游戲般東拼西湊起來,“我就是要這一份……想永遠留著。”
幸子似懂非懂,“哦——”了一聲,“反正頭發也快干了。”
才說完,又打了一個噴嚏。
幸子閑不住,開始好心地在旁邊,用剪分叉頭發的小剪刀,幫我把膠帶剪成每一片五厘米長的小長條,粘在自己手背上。
我每撕一條,幸子細細的汗毛就被狠狠拉起,留下紅印子,她因為痛而輕輕“啊!”了一聲,又剪下另一截貼回空下的原處,眼睛紅紅的好像有很多眼淚,差一點要掉下來,嘴卻微微在笑著,似乎很喜歡那種痛的感覺。
“綠子叫我明天回日本,以后就不能住同一個房間了喔!”幸子笑著,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弄濕了我好不容易才烘干的地圖。一張有咸味的紀念地圖。
啊,綠子。我的心里抽搐一下。突然間,我感覺綠子此刻也正在狂風暴雨的某處,靜靜地修復著一張地圖,而且,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