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閱讀南鷗是需要勇氣的#65377;當他火一樣的激情在海巖上凝固,你可能會看見那只精衛正泣血而行,往返在暴雨和風波之間#65377;一旦海平浪靜,他又像盤旋于余霞中的鷗鳥,靜靜守候著黑夜的降臨#65377;他以詩歌,為自己,也為他所經歷的時代樹起一座精神的“斷碑”#65377;
南鷗1984開始寫作,按照他自己的話說,1990年才開始進入真正的創作狀態#65377;我所理解的狀態應該是一種對于生命意識的真正覺醒,正是在這種意識的“指引”下,使得他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便完成了《火浴》#65380;《收容》#65380;《蘇格拉底之死》#65380;《長城》等一系列對生命意識進行反復追問#65380;對詩歌品格苦苦堅守與捍衛,高蹈著詩歌“英雄主義”理想的重要文本#65377;
楊遠宏在為南鷗1993年出版的《火浴》寫的《深入血流與生命》的序言中一再提到他詩歌中的“死亡意識”:南鷗的血流與生命幾乎一直在死亡的河流中浮沉,并慘烈悲壯#65380;高邁卓拔地較量和洞穿#65377;但他對死亡的體驗不是逃避性的#65380;與大地無關無礙的純哲理冥想玄思,而是一種具有本體性意義的真切體悟#65377;直到最近一次貴州之行,我才有幸得到南鷗這本給他帶來真正“詩名”的詩集#65377;是的,正像楊遠宏在文中所說,沒有對死亡的敬畏與徹悟,任何生活與生命都只能是鴻毛漂浮#65380;雞毛蒜皮的;未經通達的死,無由通達真正的生#65377;值得慶幸的是,詩人南鷗在一場“火浴”中,已提前洞穿了生死#65377;這無疑是他最初也是最終的勝利!
難怪詩人黃翔捧著南鷗的《火浴》,會情不自禁地在扉頁留下這段話:孩子,今天我們讀你的詩讀了整整一天,張玲讀,我聽#65380;啞默聽;啞默讀,我聽#65380;張玲聽#65377;我們三人共同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并發現了一種來自于我骨髓內部的逼近和挑釁……孩子,當今的詩人不認識你,我們認識你;當今的詩壇遠離你,我們擁抱你!你是本世紀最后一位英雄主義詩人,最后一位歷史主義詩人,最后一位理想主義詩人#65377;你一個人站在潮頭,足以喝退當今大片的偽詩人卷起的偽詩潮……
是的,當時的南鷗已是一個29歲的“孩子”,在這里,就在詩人黃翔的面前,正是這個飽經滄桑的詩的“孩子”,卻被命運和詩歌一度遺棄!
二
誰把太陽舉到空中而死于黑暗
獨坐秋天,我仿佛被死者拋到高空
從最初一枚果子的成熟
我觸摸事物內部的蒼涼
我發現黃金內部的白骨……
如果在南鷗早期的詩歌《秋天的背景》一詩中,尚能發現他略顯“輕率”的情感放縱,那么,他在《長城》中所表達的“我是你的囚犯/又是你的孝子”;“一位少女的初戀從你開始/一位男人的婚變從你開始”等如此斷裂#65380;絕望而又真切的痛楚與懺悔,讓我們看到了他情感的濃縮與上升,并且已逐步從純情緒的狀態上升到精神的層面#65377;因此我堅信了這一點:南鷗時刻處于一種裂變#65380;愈合,再到裂變的復雜角力之中,而他的詩歌正是這種復雜的角力經過詩性的折射后所釋放出的痛楚#65380;憂患的光芒#65377;熟悉南鷗的朋友一定會對他特殊的生活經歷以及生命體驗所動容,正是在這種生命放逐與精神“幽禁”的狀態中,他完成了一次次詩歌的涅#65377;尤其新世紀以來,他創作的《春天的裂縫》#65380;《與凱爾泰斯的虛幻之旅》#65380;《穿過孤獨的哲學》#65380;《黃昏里的三種風景》等組詩,既昭示了他一貫堅持的本體性生命意識的當代性追問,又彰顯著奇幻#65380;病狀的審美意趣#65377;面對當下浮燥#65380;紛紜#65380;時尚的詩壇,南鷗從來不為當前大量所謂偽詩人所卷起“流行詩潮”所左右,依舊固執地堅守自己的精神“墓地”#65377;從這個意義上說,南鷗既是一個時代的“死者”,又是一個時代的“守靈人”,他用詩歌為每一個夜晚點亮腳燈……
南鷗詩歌的魅力所在,就是“情感外形的完全恰當”(艾略特語)#65377;“詩的價值并不在于情緒這一成分的偉大強度,而是在于藝術的強大,也可以說在于發生混合時的壓力強度”#65377;在艾略特的眼里,詩歌的價值取決于“壓力強度”#65377;無論在情感還是語言上,南鷗的“詩歌強度”是極為罕見的#65377;我們從他的作品中,感受著巨大的沉痛#65380;憂思,那種對生命撕裂般的決絕與追問#65377;并且,他在詩歌中大量運用了一些似乎已與當前“先鋒陣營”背道而馳的語匯,諸如黑夜#65380;陰影#65380;死亡#65380;枯萎#65380;疼痛#65380;安息#65380;尸骨#65380;英雄#65380;埋葬#65380;舞蹈#65380;僵硬#65380;深淵#65380;鷹#65380;蝴蝶#65380;廢墟#65380;玫瑰#65380;覆蓋#65380;黃昏#65380;積雪#65380;灰燼等等#65377;面對當下像時裝一樣流行的詩壇,智慧的讀者一定不難發現,正是南鷗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詩歌文本,以其獨特的音色——對信仰#65380;價值#65380;尊嚴#65380;情感和審美意志等詩歌基本元素的堅守,使我們看見了一種重新恢復當下漢語詩歌的精神立場與品格的的信心和力量!
“綿延的鋼軌,泛著藍色的/幽光,劍一樣修改時間和萬物的位置”#65377;在詩歌《從鋼鐵和柵欄開始》中,南鷗力圖通過這把詩歌之劍,重新“修改時間”與“萬物的位置”#65377;布羅茨基提出的許多東西都可以分享,包括面包#65380;床鋪#65380;信念甚至戀人,但詩卻不能被分享#65377;這是單獨地面向一個人的,與他發生直接的#65380;沒有中間人的關系#65377;南鷗詩歌中散發的精神“幽光”是他獨有的,是他內心乃至整個生命的真實關照#65377;我們完全可以回避他的“劍”之指向,面對時間和萬物,我們當然是卑微的,宛如滄海一粟#65377;但是,南鷗在自己構建的詩歌王國里無疑是位真正的王者#65377;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自己陷入巨大的精神險境#65377;“天空伸出一雙白凈的小手/我卻摸到一堆黑色的骨頭(《玫瑰與舞女》)”,在他的世界里,玫瑰開放在黑色的墓穴里,那是“天空”無法普照與剝奪的世界!
三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至今,南鷗的詩歌“位置”曾一度被遮蔽#65377;我曾多次對朋友們表達過這種失望,他的確“錯過”了可以更進一步向上“跨越”的詩歌聲名#65377;但是,當我真正深入到他的詩歌內部,也就徹底釋懷了#65377;盡管他依舊在“那里”,保持著應有的#65380;心安理得的幽閉境地,內心固若金湯,包裹著似乎只能屬于那個“廢棄時代”的精神琥珀#65377;但是,我不得不折服于他的榮辱不驚#65380;從容#65380;內斂#65380;大氣的生命態度#65377;正如詩人自己所說:“死亡都已經歷了,還有什么是存在?”#65377;
是詩歌給予了我們特殊的機緣,在《新詩代》提出“感動寫作”不久,南鷗以他杰出的詩歌作品和他獨樹一幟#65380;具有前瞻性的理論文本,成為“新詩代”備受關注,也是最為突出的代表性詩人之一#65377;
總是被雨水糾纏,像情人
又像死者#65377;總是陷落一塊斷碑的回憶
那些象形的文字日漸模糊
留下的空白午夜一樣安靜……
這是南鷗的組詩《春天的裂縫》其中一首《雨祭》中的詩句#65377;我以為,這是他最具有代表性的詩歌宣言#65377;被“雨水”糾纏的詩人,像“情人”,又像一個偉大的“死者”#65377;這種巨大的落差中的寧靜,交錯中的奇幻,只能在南鷗的詩歌中得到奇異而完美的呈現#65377;“雨水”再平常不過,通常我們會在這種情緒的暗示下,想象著與“情人”充滿詩意的約會,而在南鷗的世界里,“情人”所暗示的是詩人與一個時代的如訴如泣#65380;虔誠至深的曖昧與糾葛;而“死者”,則隱喻了詩人一種本體性的宿命——“死者”是詩人存在的一種方式#65377;南鷗長詩《收容》中的首句:“所有的不幸,都因為我們是人/都因為我們太虔誠”為我們作了最經典的注解#65377;因此,南鷗的《雨祭》中的“雨水”,無疑被血流浸染,它保持著血液的濃度和淚水的咸度#65377;哪怕在這樣的“雨天”之下“推遲一生才能到站”!
毫無疑問,南鷗是一個時代的“斷碑”,在“斷碑”日漸模糊的文字里,在“午夜一樣安靜”的詩人內心,這塊“斷碑”已經從暗夜的時空里突顯出一種令人激動的身影,有什么比這些更讓人安慰和幸福的呢?如果說,當代詩歌缺少所謂經典的文本標識,那么,當我們面對南鷗的文字密碼,當我們觸摸到這些密碼顫動的瞬間所放射的心靈的力量,我們是否會恢復對詩歌的重新認知?新世紀以來的詩歌寫作山頭林立,主義紛飛,大有萬軍奔突的喜人景象#65377;殊不知,正是這種混亂無序的假象背后,造成詩歌精神本質的大面積缺失#65377;真正具有生命本體意識和語言質地的優秀作品,被無端“推遲”到這個時代的前臺#65377;而“感動寫作”的提出,是21世紀以來中國詩歌的一次靈魂覺醒和精神建瓴#65377;它反對骯臟#65380;虛偽#65380;暴露和歧途,提倡人性之光和漢語之美,以感恩#65380;悲憫的情懷,直面現實,胸懷天下#65377;“感動寫作”正是有南鷗等一批詩人的致力實踐,給我們貢獻了大量優秀的詩歌文本,為當下重新確立當代詩歌的神喻品質和內在磁力,提供一種新的可能#65377;
“依然是春天#65377;舊病復發的春天/我依然靠在去年的一棵柳樹下回憶/枝條如勁舞,劃破天空的皮膚/紫紅的血渲染黃昏/天空凝固#65377;積重難返的記憶/注定是春天的表情揮之不去的陰影……”(《柳條劃破天空的皮膚》)#65377;即使在這個“舊病復發的春天”,哪怕毫無“春色”所言,詩人依舊充滿對這個時代,對自我內心的無盡追問與向往#65377;
為什么寫作?馬爾克斯是為了使自己的朋友們更愛我#65377;是這樣嗎?如果是,詩人南鷗卻“一個夜晚,我駕著小船逃離了歷史”……
2006年8月18日于北京回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