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先有做一名詩人的志愿”
海明威在一個短篇小說里寫道:老年人說的話都是對的#65377;那么,老年人寫的詩呢?
生活很難用對與錯來言說,詩也不能#65377;但是,那些極端的時代卻樂于以對和錯來衡量我們的生活,判斷人之存在的價值,甚至無視人的存在#65377;灰娃是經歷過動蕩時代和動蕩生活的詩人#65377;在那些淘洗人類的時代,人們甚至忽略了人之為人的本質,消失了表達自己的語匯#65377;
灰娃是在文革之末的1972年才開始寫詩的,那時候,她已經當上祖母#65377;是什么使這位“祖母”級詩人選擇了詩,是什么使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詞匯?人們習慣地以為詩是屬于那些從小就具有靈感,就開始寫詩的人,只有他們才能夠理解并傳達那些發自內心的語言#65377;但是,事實上,詩從來不拒絕任何發自內心的聲音,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只要內心的聲音開始追問她,她就可以自信而從容地踏入詩歌的領域#65377;
詩歌不拒絕任何人#65377;
與大多數詩人不同的是,灰娃并不像大部分詩人一樣,先有了詩的意念,然后去體驗生活,讓自己的詩在生活中成長起來#65377;這樣的詩人往往有一個明顯的發展過程,一開始往往不容易深入生活的本質,顯得飄忽而表淺#65377;但灰娃不一樣,她開始寫詩的時候,生活已經向她敞開了,她的詩一開始就輕巧而自然地避開了她所處的時代的詞匯,直指生活的核心,展示了她那強大而豐富的內心#65377;盡管灰娃的詩歌語言仍然有些特殊或者別致,但這仍然不能阻礙我們對于她的詩的理解#65377;
灰娃是樸素的,她甚至沒有把自己的這些發自內心的聲音的文字當成是詩#65377;她在一個訪談里說,“詩?心想寫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心思算什么呢?人人有所思有所想#65377;”對于詩人灰娃來說,她的這些詩或許只是一己之思,一己之想,她并不想強化它們作為詩的價值#65377;但是,恰恰是這種平靜的思和想,這些零碎的片斷才成就了灰娃的生命之思,靈魂之想#65377;恰恰是這些看似不成篇的聲音與片斷,這些所思所想拯救了一個時期的灰娃的生命和靈魂#65377;在那些連靈魂的勞作都要受到詛咒的年代,在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她必須找到一個釋放精神壓抑的方式,而她可以找到的這個最好的方式是詩#65377;
但是,對于灰娃來說,詩是以另一種奇怪的方式到來的,她說,“是命運帶我到詩的森林詩的園子來的#65377;”是詩歌把她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賦予了她生命新的意義#65377;
詩對于灰娃生命的意義也許正在于這個詞語:命運#65377;
是命運安排了她如此生活,是命運安排了詩在這個時候來臨#65377;里爾克說:我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等待十行詩的到來#65377;灰娃正是這樣,她用自己安靜的生命等待著詩的到來,不謙卑,也不驕傲#65377;所以,當她寫出了那些美妙的句子的時候,她平靜地正視著它們錯落有致的到來,并不把它們視為“文學”或者“詩”#65377;
是命運帶著詩歌向著她降臨,向著這樣一位特別的“祖母”降臨#65377;
這個安靜地等待著生活的人,她直到逐漸進入老年的時候才開始寫詩#65377;但是,這有什么特別和奇怪的呢?詩早在她的內心里潛藏了很久,是詩選擇了她,而不是相反#65377;或許我們并不必夸大一個老年人寫詩的意義,一個老年人寫詩并不比一個少年寫詩具有更特別的意義#65377;
但是寫詩,對于灰娃自己的一生來說,卻具有更為特別的意義#65377;
“我眼睛已永遠緊鎖再也不為人世流露”
作為詩人,灰娃的寫作是“被動”的,但是這種“被動”反而是幸福的#65377;因為首先是詩選擇了她,其次,她才越來越自覺地選擇了詩#65377;正如灰娃自己所說:“必得詩自內心催我,我才能寫#65377;”但是這種被動也決定了灰娃的詩必然是深沉的#65377;
與其說灰娃的寫作是“被動”的,不如說她經歷了一個被動的時代#65377;戰爭時期年輕的灰娃正視著人間的苦難,并沒有開始寫詩,而在“文革”,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詩卻穿越苦難,抵達了她的內心#65377;那是一個讓人苦惱的,充滿疑惑的時代,生活在一個“連靈魂都要被剿滅的地方”,正是在這種靈魂的堅忍不拔的草根的生長之中,灰娃的詩也生長了出來#65377;
灰娃在《墓志銘》里如此解釋自己的出生:“以我連哭帶嚷闖進世界未久/不潔的唾液就填塞我的時空”#65377;這是一個不潔的世界,在這個糟糕的世界里,“我為厚道的心呼號用嘶啞的嗓音/即使世間沒有感應沒有回響/也壓根兒就沒有真這件事情”#65377;但是這種呼喊最后也必須歸于“寂然閉合”#65377;多么讓人絕望的事情!面對著這個悲劇性的世界,“我眼睛已永遠緊鎖再也不為人世流露”#65377;
但是,在失望之余,還未意識到自己可以作為一個詩人存在的灰娃,卻以墓志銘的方式直逼死亡,為自己找到另一種存在的方式:“塵世已為廣大的靜寂籠蓋/我已走完最后一程/美麗的九重天在頭上閃耀”#65377;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她寧可尋找一種更廣大的靜寂#65377;
正是在現實生活中對于死亡和靈魂的逼問,才使灰娃堅定地看到生活的光,看到了詩#65377;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在詩面前,也人人平等#65377;詩并不偉大得不可親近,死亡并不可怕#65377;活著,安靜地活著,望向死亡深處的虛空,那才能尋得生命的真義#65377;
對于那個時期的灰娃來說,太多的勇氣從死亡的深處生長出來,開出燦爛的花朵#65377;而這些絢麗的花朵就是詩,它們悄然開放,連灰娃自己都沒有為之太過驚訝#65377;
死亡的話題或許并不是灰娃詩歌的主題,但是它是一個重要的話題#65377;對于死亡的意識,并不是灰娃自己發現的#65377;據她自己說,在讀者的提示之下,她才發現原來在《山鬼故家》里,她那么多次地逼問過死亡,追問過靈魂#65377;對于生命的悲劇性的認識使灰娃對于死亡發生過如此多的想像,產生了如此多的疑問: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概莫例外#65377;這整個過程充滿悲劇,而死神哪個時辰召喚誰個?果真無影無蹤,永遠消失了?不然又究竟以何種方式存在于何方?那邊秩序如何?人類自身尚不得知而倍受困擾#65377;死,終究是大神秘,深不可測#65377;”
作為一個經歷了種種艱辛磨難而來到人生盡頭的詩人,灰娃對于死亡的體會是敏感而深邃的#65377;她并沒有回避對死亡的逼近,也不感到害怕,而是在直面它的時候,表現出一個詩人的深沉和坦然的思考:
不要玫瑰 不用祭品
我的墓 長青藤日夜洶涌淚水
清明早上一只喚春低唱
文豹銜一盞燈來
匆匆趕來安頓歇息
我沉思在自己墓地
回望所來足跡
(摘自《不要玫瑰》)
人生是短暫的,充滿了悲劇,死亡才是永恒的#65377;死亡就意味著棄絕世間的一切,玫瑰有什么用,祭品有什么用,這些只不過是世人用以矯飾的安慰品#65377;世界曾使詩人感到疑惑,讓她日日夜夜難以安寧,詩人已經厭倦了世間的喧嚷,她內心的寧靜來自清晨的一只鳥,路過的一只豹,日夜哭泣的常青藤#65377;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內心緊鎖,靜心思考,回憶往事,不受外界的干擾#65377;
在深沉的寂靜中抒寫
與死亡的話題相比,寧靜的思考在灰娃的詩歌中或許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65377;灰娃雖然寫著與她的時代不一樣的詩,但是卻是她的時代的最為安靜和深沉的詩人之一#65377;
或許可以說,死亡并不是灰娃詩歌真正的主題,而“空”和“靜”才是她的詩歌所真正追尋的#65377;對于死亡的思考給予了灰娃生存和詩意地生活的勇氣,但是寂靜和虛空更在遠處召喚著她的心靈#65377;正是由于對于寂靜和虛空的追求,才使灰娃的詩歌展現了持久的魅力#65377;對于體驗著悲劇性生活的詩人,當她用一雙悲憫過的眼神安靜地望向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感到的卻是深沉的寂靜:“昨夜/寂靜何其深沉/聲息何其奇異/宇宙一樣永恒/參預了鬼神的秘密//那雙南來的黑燕/在我耳邊低聲絮語/訴說上帝安頓我靈魂的/一番苦心”(《寂靜何其深沉》)
灰娃的本性是安靜的#65377;但是,一個沉浸在寧靜和虛空中的女性,當她被拋入一個病態的和苦難的環境之中,她將忍受怎樣的苦痛和精神折磨?她將寫出什么樣的詩?經受時間淘洗的灰娃變得越來越安靜了,她或許渴望著自己像一片安靜的樹葉,讓陽光穿透自己,讓自己透過斑駁的光圈靜靜地觀察這個斑駁陸離的世界#65377;灰娃并不僅僅在寧靜里觀察世界,她還在深思#65377;她思考什么呢?她在寂靜中隱忍地生活,在寂靜中觀察社會,在寂靜中追問靈魂,在寧靜中獲得一種自審的意識#65377;
在這種寂靜和虛空里,灰娃甚至思考起大地的事情:
秋光秋云依然頎長陰影曳得更長
淺金色煙霧金箔銀片
晃來晃去與點點幽暗離合交錯
我的心眷留低 該怎樣
安頓大地的心 因為
那一串串穿鑿世事撕著人心的鏗鳴
熄滅了
虛空不可挽回大地和我的心
但夢很長很長 千年的惋惜的影子
在流光隧道飄蕩
可既然大地堅忍無比
(摘自《是誰背叛神的意志滅了蛐蛐知了王國》)
一個詩人該怎樣安頓大地的心?大地該如何安頓一個詩人的心?作為一個寂靜的詩人,灰娃看到了存在,也看到了虛空,但是,這種“虛空不可挽回大地和我的心”#65377;正是這些關于大地的深沉的思考,關于終極世界的虔敬的思考,使灰娃體認了人的生存的意義,也讓我們體認了灰娃的詩的意義#65377;
小傳:
灰娃,原名理召#65377;生于1927年,祖籍陜西臨潼#65377;在西安讀完小學六年#65377;抗戰爆發,為躲敵機轟炸,隨家人遷鄉間#65377;十二歲時由姐姐#65380;表姐送往延安,在“延安兒童藝術學園”學習#65377;后到二野工作#65377;1948年因病往南京住院醫療;1951年轉至北京西山療養院#65377;1955年入北京大學俄文系求學,期間并選修旁聽中文系及西文系部分課程#65377;1961年被分配到“北京編輯社”做文字翻譯,后又因病提前離休至今#65377;著有詩集《山鬼故家》(1997年人民文學版)#65377;2000年其詩集獲人民文學出版社五十周年紀念之“專家提名獎”#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