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煉干將成此筆，泓秋水凈無塵

縱觀我國歷史，堪稱第一流政治家#65380;第一流軍事家#65380;同時又是獨領風騷的第一流大詩人，據我看，只有那位“慨當以慷”“對酒當歌”，使毛澤東為之低徊，加以詠嘆的魏武帝——曹操#65377;

曹操逝世后，經過長達一千七百多年之久，神州大地才出現了締造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政治家#65380;大軍事家和卓越詩人毛澤東#65377;

我們這些當代治文史的學者，由于與毛澤東所處時代貼近，恐怕很難對毛澤東的成就，包括他在未來文學史上的地位作出恰如其分的評說#65377;

我過去囿于傳統的保守看法，對舊體詩詞的格律從小就無條件地遵從，認定律句的排偶與諧調最最重要，乃至傾心死守“平水韻”，強調從形式角度肯定唐詩成就，特別是杜甫繼往開來的作用#65377;我曾說，好比游泳比賽項目，應以“自由式”與“蛙式”為代表，“杜律”就是規范的“蛙式”，如句式出現“狗刨”就應取消比賽資格#65377;這種見解實際上是響應唐代“以詩取士”的陳規，那時在一定范圍內，詩的社會功能已墮為士人的應試手段，其中有些詩還包括提供歌伎演唱之用#65377;所以以詩人李#65380;杜為代表的創作實踐對振興唐代健康詩風，具有振聾發聵作用#65377;敢于以詩歌大膽抒寫個人性情的李白真是了不起;敢于以詩歌深刻反映時代命運的杜甫更是了不起#65377;記得有個聰明人曾指出杜甫的真正貢獻是:寫了民間的實在痛苦，社會的實在問題，國家的實在狀況和人生的實在希望與恐懼#65377;所以學習杜甫，便是從精神上繼承和把握他的現實主義詩風#65377;我過去以杜甫詩藝為圭臬，并以之衡量毛澤東的七律(毛從未作過五律)，這顯然是不恰當的#65377;

《滄浪詩話》說詩“大概有二:曰優游不迫;曰沈著痛快#65377;”有人認為“優游不迫”就是“溫柔敦厚”#65377;我認為“優游不迫”就是含蓄#65380;暗示……這是古已有之的詩的內蘊美#65377;但逞才使氣#65380;一瀉如注#65380;不怕說盡，沈著痛快，也能成就動人魂魄的詩#65377;問題是必須發自真情實感，應該承認詩的散文美#65377;

我近年又反復吟味#65380;研究毛澤東的詩詞，覺得他兼具以上二者，而后者則尤為出色#65377;我敢斷言:毛澤東必將高瞻闊步#65380;大搖大擺地進入后代文學史，他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抹煞不了的，他必將被推為“領一代風騷的詩人”#65377;

研究或吟賞曹操作品，為了取得較深入的理解，至少要擴及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研究或吟賞毛澤東詩詞我認為勢必擴及朱德#65380;董必武#65380;陳毅#65380;葉劍英#65380;張愛萍#65380;胡耀邦等，正像我軍眾多將領們的作品一樣，從內容到風格，周克玉的詩都深受毛澤東和上述這些人的熏陶與影響，所以，很值得研究#65380;吟賞#65377;

將軍詩人周克玉——中國農民的兒子#65377;

他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革命實踐和詩歌創作實踐幾乎始終是相互映照#65380;相互砥礪，同步前行的#65377;作為“為民前驅”的軍人，他義無反顧地“上馬橫槊”，又情不自禁地“下馬賦詩”;他在緊張的戰斗和工作縫隙中毫不懈怠#65380;分秒必爭地從事學習和寫作#65377;五十多年來始終保持記日記的習慣，他自稱他寫的是日記性的詩#65377;目的性十分明確:“或為鼓舞士氣;或為酬答友人;或為抒發情懷#65377;”求真務實#65380;不尚虛華是他一生的信條#65377;他在生活中所追求的“善”和在詩歌中所追求的“美”，莫不以“求真務實”為基礎#65377;毛澤東說:“文藝的任何部門，包括詩歌在內，我覺得都應是適合大眾需要的才好#65377;”什么是適合大眾需要呢，難道不正是“求真務實”嗎?

“求真務實”在我國文學史上有著源遠流長的傳統#65377;千年以前積極倡導新樂府運動的白居易就明確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65377;”“合”字下得極有分量，“合”就是“合當”#65380;“應該”#65380;“理該如此”#65377;為時#65380;為事也就是適合大眾需要#65377;周克玉自謙他的詩是日記性的詩，“日記”脫離不開“時”與“事”#65377;所以周克玉是值得令人艷羨的，因為他與白居易是志同道合的千古知心#65377;

詩的源頭是歌謠#65377;上古沒有文字，所以沒有寫的詩，只有在口頭流傳的謠;一唱三嘆的謠;令人回腸蕩氣#65380;久久難忘的謠#65377;青年時代的周克玉便以詩人的敏感，唱出了貧苦農民的憤怒，這就是《民聲》#65377;《民聲》是對高利貸剝削者的咒詛，僅僅二十四個字，足夠把人民心頭反抗的火焰點燃，這是詩，更是歸真返璞的謠:

一分二分

有子有孫

三分四分

少子少孫

五分六分

斷子絕孫

人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65377;這謠使我想起《尚書·湯誓》中的那兩句驚心動魄的語言:“時日易喪?予及汝皆亡#65377;”上述二十四字謠，字字千鈞#65377;形象思維不能狹隘理解，裂帛般的音響也離有形象#65377;毛澤東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寫給陳毅的信中說:“要作今詩，則要用形象思維方法，反映階級斗爭與生產斗爭，古典絕不能要#65377;”民謠就是民歌，多半反映階級斗爭與生產斗爭#65377;所以周克玉這首《民聲》可以視作今詩典范之作#65377;毛澤東又在同一信的結尾部分寫道:“將來趨勢，很可能從民歌中吸取養料和形式，發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65377;”將來的“新體詩歌”究竟是什么模樣?誰也說不清楚，但必然是從舊有形式中變化出來的#65380;新穎的!朱自清曾說過:“詩體正變說起于宋代，唐#65380;宋分界說起于明代;其實歷代詩各有勝場也各有短處，只要知道新#65380;變，便是進步，這些爭論是都不成問題的#65377;”毛澤東說:“宋人多數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律，所以味同嚼蠟#65377;”這話說得嫌籠統#65377;據我看，蘇東坡#65380;陸放翁等人的詩并不遜于某些唐人的詩#65377;宋人留下不少傳誦的佳句和優秀的詩篇，不能一概貶之為味同嚼蠟#65377;連拗相公王安石都能寫出:“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65377;”以之比照蘇武“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太有意思了#65377;此等詩置之唐人詩集中也是警句#65377;還有朱熹《觀書有感》的名句:“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65377;”錢鐘書的《宋詩選注》未選這首詩，我曾對他當面指出，我認為這是遺珠之憾#65377;周克玉對古典詩歌“不薄唐人愛宋人”的態度，我是非常贊賞的#65377;

周克玉的詩，從音律方面看，有待完善#65377;但他畢竟不是咬嚼之輩，我們不能對他過事苛求#65377;他知道我有個老毛病，那就是談藝論詩，出語峻刻，六親不認，所以命我作序#65377;但讀他的《京淮夢痕》，竟使我對他的詩作產生了妒嫉，因為他既謙虛又透明，人品詩品莫不如此#65377;他的真摯使其淺露不足詬病了#65377;我心上夢斷香銷，既有“薄霧”，又有“濃云”，更“愁永晝”#65377;老來貪#65380;具雖泯，癡念猶昔，且又背負著詩之戒律與成見，我有什么資格對周克玉的詩指手畫腳呢?

我只想拈舉兩首將軍的詩說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65377;請讀《泰山述懷》:

一

鑄鼎封禪未足豪 秦皇漢武亦鴻毛

休夸一覽群山小 珠瑪昆侖比我高

二

情系人民天下泰 千年香火費疑猜

天梯步步憑君踩 喜看英才拾級來

請反復吟哦，這才是詩人周克玉#65377;

另一首題名《春意》，這是才二十個字的樂府詩#65377;我批曰:“天籟，人品在其中矣#65377;”又批曰:“以百戰身，入自然境，得智慧，頒和平#65377;”詩曰:

一地綠色好，漫天云彩新

風來花低語，葉搖萬里春

這就是將軍詩人周克玉#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