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應該直面時代,這在很多年前,是不用說的,是最主流最正確最不容置疑的,帶有很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65377;連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也要煞費心機地選出了幾乎一半直面時代的現實主義詩歌#65377;物極必反,“先鋒”了之后的現代主義已經后現代主義詩歌迅速將此擲若敝屣,朦朧詩以后,沉浸在反抗意識形態#65380;語言解放#65380;思想解放和個人寫作的中國先鋒詩歌不但將傳統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詩歌當作陳腐之物,更將“直面時代”視為與“藝術”背道而馳主流貨心生不屑#65377;
2006年6月13日,我在長沙麓山詩歌節上發言,說我們今天應當重新連接“朦朧詩”時代的詩歌傳統,讓詩歌重新去關注時代,讓詩人重新成為時代的心靈,重新面對時代發出自己的聲音#65377;正是有感于這么多年來我們在“藝術”和“語言”以及“個人”的道路上跋涉已久,詩人們甚至忘記了如何面對時代發出聲音#65377;不料這一發言迅速演變成了“雞跟鴨講”#65377;人們似乎不能接受這樣的話是從他們已經符號化了的“下半身”詩人口中說出來的,我當年那篇“下半身寫作及反對上半身”成了我自己的“絕對符號”,他們忙著關心“沈浩波是不是背叛了‘下半身’,是不是要從‘向下’變成‘向上’了?”弄得我無話可說#65377;其實類似的表達我從2003年開始就像祥林嫂一樣在一系列文章里到處說給別人聽了,我的詩歌《致馬雅可夫斯基》#65380;《文樓村紀事》甚至更早的《淋病將至》等早就在做這樣的努力#65377;
當然,就在這個會上,我依然聽到了一些同氣相求的聲音,詩人伊沙雖然不希望我的話題被誤解為要確立一個新的寫作方向,但在私下里一直在和我談論當下大部分詩人面對時代的無能為力甚至失語的現象#65377;在為詩人譚克修舉辦的詩集《三重奏》的研討會上,詩人們之間的分歧也與此有關,《三重奏》是近年來少見的一本現實主義的詩集,充滿了詩人對外在于自己的各種社會現實的強烈介入感,這樣的詩歌,我認為非??少F,甚至可以構成尖銳的話題#65377;果然,參加研討的很多詩人認為這樣的詩歌不夠“藝術”,甚至有人說杜甫的“三吏三別”是詩圣寫得最差的作品,我見過膽子大的,沒見過膽子肥成這樣的!這種對詩歌藝術功能的絕對推崇而對時代感以及現實感的絕對貶低正是近20年來當代中國詩歌最大的無知#65377;第二天,譚克修在發言中抨擊“小文人詩歌”,實際上正是對這種一味沉浸在“藝術”#65380;“語言”與“自我”中的詩歌寫作的不滿#65377;
我以為,朦朧詩時期,從食指到北島#65380;芒克,尤其是北島,將現代主義的詩歌方式與強烈的時代情感相結合,寫出了一批慷慨激昂的時代之歌,既有著偉大的時代之心,又充滿現代主義的藝術精神,構成了一曲時代的最強音#65377;而北島,也正因為如此,而成為我們民族的偉大詩人#65377;但自以第三代詩歌開始直到今天,中國詩歌雖然在現代性#65380;后現代性以及語言自由等方面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但將現實感和時代感全面遺忘甚至加以藐視也是不可原諒的#65377;而那種純粹的沉迷于自我的寫作,沉迷于語言的寫作構成了一種拒絕外在世界的完全文人化的內心#65377;我們只能在一些詩人的吉光片羽中才能尋覓到他們對外在于文人化自我的社會現實所發出的聲音#65377;
今天的時代,是一個浩浩蕩蕩的時代,一個迅速摧毀一切又建立一切的時代,是一個如同開瘋了的火車般的時代,是一個瘋狂的肆虐著所有人內心的時代,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氣喘吁吁的時代#65377;這么大的時代,這么強烈的時代,我們的詩人卻集體噤口了,到底是不屑還是無能?時代的發展越是快,其核心就越難被我們把握,我們不能因此就遠離這個時代,就畏懼這個時代,作為這個民族的詩人,我們不能集體對這個民族正在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何必非要扭捏著去接受一個“詩歌在時代之中”的借口而不能去主動的“直面我們的時代”呢?要知道,這個時代正是由我們每一個人構成的,我們的心靈天然就能夠感知這一切,為何定要放棄,定要躲進書房,躲進語言#65380;躲進藝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