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考察20世紀60年代初以包產到戶為代表的農村經濟體制調整受挫的歷史過程,可以發現,領袖的人個意志可以通過集體決策影響歷史發展的進程,但這種影響和左右的實現決非僅取決于領袖個人意志的隨意決斷和強力推行,而是有著非常復雜和深刻的歷史原因。
[關鍵詞]包產到戶 體制調整 決策機制
建黨以來,中共一貫主張堅持民主集中制和集體領導原則,要求“一切重大問題的決定都要在適當的集體中經過充分的討論,容許不同觀點的無拘束的爭論”,“每一個領導者都必須善于耐心地聽取和從容地考慮反對意見,堅決地接受合理的反對意見或者反對意見中的合理部分。”①但20世紀60年代初,以安徽“責任田”為代表的人民公社體制調整卻在眾多領導人贊同和支持的情況下由于毛澤東的反對而未能深入下去,毛澤東的個人失誤也演變為全黨的錯誤決策,本文擬對其間的原因做一探討。
一、以中央決策為代表的主導調整措施使農村整體形勢逐步好轉
1960年11月以后,中共中央為解決人民公社化運動以來不斷惡化的局勢,繼續進行了緩和國家與農民緊張關系、調整經濟體制的積極探索,相繼以中共中央決策的形式出臺了諸如《中共中央關于全黨動手,大辦農業,大辦糧食的指示》、“十二條”、“六十條”草案和修正草案、《關于改變農村人民公社基本核算單位問題的指示》等一系列政策措施。這些政策措施是當時中共集體智慧的結晶,也是毛澤東提出“實事求是年”的號召和各級組織重視調查研究的結果。因此,它體現了民主、科學決策的威力,也體現了中共中央團結一致渡過難關的集體意志和決心。盡管這些政策措施仍是在堅持“三面紅旗”的前提下和人民公社基本體制框架內進行,但不能抹殺其補救全局、沖擊迷誤的歷史進步作用,特別是農業“六十條”的制定和落實,使農村、農民被徹底打亂的生產、生活秩序得以從法理的角度得以規范:一是初步改變了農村所有制問題上的混亂與矛盾狀態。第一次鄭州會議以來,中共中央對“共產風”問題就有過糾正,但仍不能從根本上遏制。因為“共產風”的風源,恰恰在于公社和大隊的規模過大,生產隊對生產資料沒有所有權,對產品沒有支配權和分配權,從而也就沒有生產的管理權和指揮權。而“六十條”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體制的實行,則使生產隊基本具備了集體經濟組織的主要特征,盡管“三級所有”仍保留了繼續“逐級過渡”的弊端,但生產隊對農業生產資料的占有、支配、使用、收益等項權利至少在名義上是有了基本保障,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基本生產單位的權益,部分地消除了產生“共產風”、平均主義“大鍋飯”的經濟根源。二是生產隊的規模變小,便于團結和利于群眾監督,同時也容易使遭受苦難后的群眾產生一定的向心力。當時,生產隊的規模,“根據土地的數量和遠近、居住的集中或者分散、勞動力是否搭配得開、畜力是否配套等等條件確定”,規模定下來以后,長期不變,“大體上是二、三十戶”②。三是取消供給制和公共食堂極大穩定了農村社會情緒。供給制和公共食堂這兩件所謂“共產主義因素”的事物,是社員與社員之間平均主義的真正源頭,也是造成農民生產和生活困難,心理恐慌的根本因素之一。這兩項政策的取消,再加上社員可以繼續從事家庭副業和自留地,不僅在集體經營之外重新獲得了一定的自由,而且有了集體收入外的經濟來源,這對于穩定群眾情緒,提高生產積極性,逐步改善生活顯然是有利的。四是集體生產責任制和“定額管理、評工記分”制度的重新確立和完善,盡管不如包產到戶有效,但在一定程度也克服了人民公社初期出現的經營管理中的混亂問題。
反觀以包產到戶為代表的分散經營調整的努力,盡管體現了農民的進步要求和一部分黨員干部的積極努力,也產生了非常積極的效果,但它的決策和實施由于條件的限制呈現出一種分散化的試驗形式,也沒有上升為中共中央的集體決策,當然也始終沒有取得以中共中央決策形式的任何程度和任何名義的默許、肯定、支持或贊同。并且,1962年“七千人大會”后,安徽省委、山東省委、貴州省委等又根據大會對包產到戶批評的基調和1962年3月11中共中央在批轉中監委關于《廣西農村有不少黨員干部鬧單干的情況》簡報的精神紛紛以省委名義做出了批判和糾正的意見或決議。
“七千人大會”后,在劉少奇主持下,中共中央把“爭取快,準備慢”作為工作基點,繼續對國民經濟進行調整。在農村政策方面,總的精神就是繼續給農民多一點自由,使其休養生息。這樣,隨著以“六十條”為代表的一系列經濟調整政策的推行,以及包產到戶在部分地區的試驗,全國農業得以恢復,農民也初步安定下來。客觀地講,農業生產的恢復和發展不全是“六十條”和部分地區搞包產到戶所產生的效果,這幾年國家調整工農業關系、加大對農業投入等對農業生產的恢復和發展也起了重要作用。但是,在各種政策中,“六十條”對調動生產隊、社員的積極性,恢復農業生產的作用更為持久,也更為重要。而對于處于風口浪尖之上,又是錯誤政策制定和執行者的中共本身來說,這一時期上至毛澤東本人,下至基層干部也開始檢討自己的得失。鄧小平在五月中央工作會議上還提議對全國縣以下,首先是農村的黨員、干部,凡是過去批判錯了的,或者基本錯了的要從快地一攬子解決。這樣,農村整體形勢的緩和和好轉,以及中共中央始終未對以包產到戶為主的分散經營形式采取任何形式的政策支撐,就為毛澤東最終否定其他領導人的意見提供了現實依據和法理基礎。
二、人民公社體制的調整已至中共中央對社會主義農業認識的底線
60年代初安徽“責任田”一出現就曾引發了爭議。1962年中共中央做出糾正包產到戶的指示后,由于中下層基層干部的堅持和廣大農民的歡迎又引發更大規模的爭論,這種認識上的矛盾反映到了中共中央,并在中央高層領導中間也出現了意見分歧,這顯然與中共中央對社會主義農業的認識有關。
1958年底,毛澤東對《鄭州會議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作了很多修改,說:“作為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的東西,我們叫作社會主義。在這個階段內,全黨全民的任務是完成社會主義的建設。完成社會主義建設的集中表現,是實現社會主義的全面的全民所有制。”文件還說,現在存在的人民公社是“小全民所有制”,要逐步地發展為“全面的全民所有制”③。毛澤東對社會主義農業的這種理解,在中共中央內部,特別是在領導層,得到了普遍的擁護,至少沒有人反對。此后,毛澤東在糾“左”過程中曾對社會主義發展階段、所有制、分配制度等問題上有了一些新的認識,“七千人大會”上還指出:“在社會主義建設上,我們還有很大的盲目性。社會主義經濟,對于我們來說,還有許多未被認識的必然王國。”④但就整體而言,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共中央在社會主義農業的認識上并不是完全清醒的:一是把高度集中統一的經營模式,繼續看成是社會主義農業的必然要求、根本特征,并且只有這樣才是社會主義,稍有變更,搞分散經營,甚至是集體框架內的分散經營、一家一戶的經營就不是社會主義。盡管從第一次鄭州會議后就開始從調整生產關系入手來糾正農村工作中“左”的錯誤,把基本核算單位一直下調到生產隊,但只是調整了經營規模,原有的公有制實現形式和經營方式未能,也不可能從根本上得以改變。二是把調整后的人民公社三級所有,以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的體制,看作是農業生產關系調整的最后界限,認為有了“六十條”,再加上基本核算單位下放這一條,農村問題已基本上解決,“進一步貫徹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六十條和黨的其他有關政策,并且在實踐中使六十條的內容更加完備,更加充實,這是保證農村情況繼續好轉的根本措施”。而基本核算單位下放是“在一個長時期內,例如至少三十年,實行的根本制度”。⑤三是強調生產關系上的“一大二公”,認為包產到戶是搞“小私有”,會產生兩極分化,即使能增產也是走“回頭路”,并發展為資本主義方向。
眾所周知,當時中共中央糾正農村工作中已經覺察到的“左”的錯誤,是在肯定“三面紅旗”這一“左”的指導思想下進行的。毛澤東認為調整的前提,必須首先肯定1958年以來提出的路線、方針、政策的正確性,不允許有什么觸動;對前幾年所犯錯誤的分析,對困難的分析和克服困難的辦法必須與之合拍。因此,1961年初毛澤東認為包產到戶可以試驗,是把它當作一種應付惡劣局面的臨時性措施來對待的。同意試試看,并不等于他認為這就是好辦法,從本質上講,他是不贊成包產到戶的。同樣,當時黨內很多人也是把包產到戶作為一種盡快恢復農業的權宜之計來對待的。其實包括當時主張和贊同包產到戶的劉少奇、陳云、鄧小平、鄧子恢和曾希圣等人,盡管他們在思想和實踐中已對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體制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懷疑,并進行了有益的探索,但也未曾把搞包產到戶提升至變革農村經濟體制的高度來看待,而試圖主要通過鞏固人民公社,發展集體經濟的途徑來擺脫困境。
三、中共黨內民主生活持續惡化,健康的聲音和力量受到嚴重抑制
一般來說,現實上的一定依據、領導集體理論觀念原則上的一致并不能最終導致領袖個人的錯誤意志就可以隨意左右集體決策,這還要取決于政治體制,特別是決策和監督機制合理功能的發揮狀況。從1950年代中期始,中共所構建的高度集中統一的政治體制在發揮其巨大凝聚、控制作用的同時,其與生俱來的弊端就開始凸現了出來,并且隨著“左”的錯誤不斷發展,造成了黨內和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上行下效,人云亦云,甚至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各種浮夸攀比、盲目崇拜之風迅速滋長并蔓延開來。而1959年的廬山會議更導致了中共高層在無法同毛澤東進行正常思想交流的同時,也無法通過正常的意見交流而形成統一的主張,無法為堅持自己的意見爭取必不可少的支持,實際上形成了毛澤東個人的“一言堂”。“七千人大會”雖然提出了加強民主集中制和集體領導原則問題,但一些不正常的風氣仍在黨內發展著,并得到毛澤東的肯定。
1962年夏,劉少奇針對反右傾以后出現的后遺癥和缺乏必要民主空氣的積弊,曾論及如何看待反對派問題。他說:“要有反對派,人民中間也好,黨內也好,要有公開的反對派。”⑥但對于黨內分岐,毛澤東卻認為,只有他才有資格解釋什么是社會主義,并認為這種分歧隨著調整的深入而愈加演化為“兩種路線”的斗爭,“兩條道路”的矛盾。于是,就需要對調整方針、思想傾向方面進行重新審視,并且,這是當時迫切的和第一位的任務,也就是需要糾正方向,以挽救全黨⑦。
由于1955年鄧子恢受到批判以后,就農業問題來說,黨內其他領導人就已不能平等地與毛澤東討論問題了。因此,“七千人大會”后,各地的包產到戶盡管都在上級的支持、變通或默許下得以繼續快速地發展,但表面上仍是高舉這次會議中共中央所確定的“批判”、“糾正”的大旗。這表明,中共黨內一切惟毛澤東“馬首是瞻”的風氣已經形成,即使有不同意見,也不再通過黨內正常民主的途徑進行表達,更多的黨員領導干部在這種不正常的氛圍下對合理的體制調整寧愿選擇“曲線救國”、明哲保身和等待時機,而持各種不同目的的毛澤東錯誤決策的支持者則大行其道。
鄧子恢認為,“包產到戶”、“責任田”能否推行,關鍵在毛澤東。事實上也是如此,毛澤東反對包產到戶的態度明確以后,其他人基本上跟著轉變了態度,毛澤東也就在北戴河會議上輕松地再次發動了對鄧子恢的批判:“你這次搞包產到戶,馬克思主義又飛走了。”⑧這樣,中共中央在最后決策時就仍以毛澤東的態度為準則,出現了“一邊倒”,把包產到戶定為方向性路線錯誤,是刮“單干風”,給批了下去。而中共則在“八大”探索之后,又一次喪失了體制變革的歷史良機,毛澤東個人的錯誤意志最終左右了中共的集體決策,并且還向著不斷惡化的趨勢繼續發展下去。
注釋:
①《劉少奇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12月版,第270頁。
②⑤《農業集體化重要文件匯編》(1958—1981),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版,第551、528頁。
③《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513—514頁。
④《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0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年版,第32頁。
⑥《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人民日報》1967年8月15日。
⑦1964年4月10日毛澤東接見日共代表團的談話。
⑧《<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定>注釋本》(修訂本),中央文獻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362頁。
責任編輯鐘海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