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苦戀成陌路

（一）

我對吉利的感覺，從她腳上穿著的布鞋開始。那是1997年中秋節(jié)之后的一天早晨。氣溫驟降，還刮起了大風(fēng)。我因賴床起晚了，來不及加衣服，邊搓手邊跑去上班。打卡機設(shè)在夾口，一陣強冷風(fēng)吹過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抽出來的工卡也掉了，落在一只布鞋邊。那是紅色鑲著綠邊的布鞋。這種布鞋，鄂南農(nóng)村隨處可見。在深圳打工三年了，還是頭一次見人在廠里穿它。我特好奇，便順著布鞋上的咖啡色長褲往上看，是她，我的新任組長吉利。她發(fā)現(xiàn)我在揣摸她腳上的布鞋，朝我一笑，還翹起腳問：“沒見過吧，好不好看？這布鞋可好了，能穿好幾年呢！當(dāng)年洪湖赤衛(wèi)隊的女戰(zhàn)士也穿它……”

吉利16歲進(jìn)廠打工，我一直認(rèn)為她是個遠(yuǎn)離時尚的女孩子。雖然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長得漂亮，可我對她確實不敢恭維。你看她，大熱天身上一律穿一套廠服，腳上登一對涼鞋。天涼了也是身上穿一套冬季廠服，腳上登一對膠鞋。一點不像有活力的青春少女，倒像個在苦難歲月中度日的老女人。她媽媽是廠里的清潔工。

我覺得這小女孩子太落伍。可就是這個丑小鴨卻有著一顆金子般閃光的心。廠公告欄里，經(jīng)常貼出她寫的“失物招領(lǐng)啟事”。她常幫媽媽掃操場，許多工友不慎遺失的廠證、身份證、暫住證，甚至錢包，都能在她那里找到。她幫她媽媽通下水道，淘出的項鏈、戒指、手鏈，都一一歸還失主。從那時起，我對吉利肅然起敬，我常常被吉利的勤勞和樸實深深打動。我和很多男工驚嘆：吉利身上有一種別的女孩子身上沒有的東西，將來嫁了誰，誰就等于娶了個賢妻良母。吉利是個好女孩，但沒人主動去接近她、追求她，不是因為她沒有像其他女孩子一樣，時髦地腰挎BP機，身戴著奇形怪狀的服飾，也不是因為她從來沒露出過實實在在很開心的笑容。或許大家都有一個清晰的答案，反正她家里是全世界第一窮，窮得她頭上從來沒扎過蝴蝶結(jié)，窮得從她身上搜不出20塊錢。每月工資到手，她的加上她媽媽的少說也有千兒八百，錢還沒捂熱，該買的一買，就全部寄走了。沒人知道她家里究竟有一個多大的無底洞在等她去填。直到有一天，她家父那用米飯封口的家書自動裂開口，被無聊的門衛(wèi)一睹為快之后，一夜之間，全廠上下都知道，吉利她甘愿成為閉塞的小山村里重男輕女的犧牲品。她主動提出供兩個哥哥讀書，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大學(xué)。

從此，吉利的形象在我心中茁壯成長。秋去春來，吉利長成了大姑娘，也成了我的組長。原來的組長辭職回家了，主管跟我談過話，準(zhǔn)備提我當(dāng)組長，我內(nèi)心好一陣激動。可是幾天后，我的組長夢被吉利打破了。主管宣布組長由吉利當(dāng)，我聽了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那天，吉利對我們?nèi)w組員說：“我毛遂自薦向主管要求當(dāng)組長。一、我有技術(shù)；二、我有能力；三、當(dāng)組長可以拿多點工資。”她還說，“主管幾乎眼睛沒眨一下，就滿口答應(yīng)給我機會。我謝謝主管。也謝謝大家！”我生氣地看著吉利的臉，眼睛鼓得大大的，嘴唇不住地顫動，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主管把我叫去，給我做思想工作，希望我給全組帶個好頭，全心全意支持吉利的工作。我鼻子一酸，差點跑出車間。

（二）

“吉利，你穿這布鞋真的好老土。”我說。“是嗎？我可不覺得。這是我媽媽給我姐姐做的，我穿了一下覺得很舒服，就搶來先穿了。我覺得挺好的。”吉利邊說邊扭轉(zhuǎn)身前后欣賞著。我被吉利的純樸吸引。這幾天，我都注意吉利，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美。慢慢地我打從心眼里喜歡上了她。她似乎對我的感覺有察覺。從這時候起，我對她的抵觸情緒日漸被坦然服從所替代。

接下來的日子，雖然每天近在咫尺，但我卻開始了與她書信往來。有一天，我主動約她，她臉紅了。晚上她如期而至。我們面對面而坐，愉快地談了很久。一個月之后，與她在公園里第一次牽手。在夜深人靜時，我暗自發(fā)笑：人世間真是什么奇妙的事都會發(fā)生，自己瘋狂地愛上過去毫不起眼的吉利，對方竟也癡情地回愛自己，而且雙方都熱切地感到受寵若驚。

吉利的媽媽知道我們相戀后，堅決反對。她責(zé)備吉利太草率：“你有闖勁，當(dāng)了組長，他一個男的卻不求上進(jìn)，安于做個員工。你和他不適合。”作為母親，她始終沒有察出女兒與我已日久生情。我們找了個機會與她挑明，她更是愁腸百結(jié)，哭著對吉利說：“他家遠(yuǎn)在幾千里之外，他家里的情況，全憑他自己說，一個證明他的人都沒有，你就不怕上當(dāng)受騙啊？”她母親的多疑和嘮叨，還有滿臉的淚水，遠(yuǎn)比不上兩顆相愛的心相吸的力量。吉利毫不動搖地與我私訂了終身。這時，我才悟到吉利其實是個極有主見的人。

吉利開始鼓勵我跳槽，只有求得前途上的發(fā)展，才能得到她母親的認(rèn)可。于是我辭工了，可是半個多月過去，仍沒找到理想的工作，我決定離開深圳到福建泉州去，那里有我許多老鄉(xiāng)，那里的工藝廠多如牛毛，即使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有老鄉(xiāng)照顧也不至于流落街頭，免得在深圳遭吉利媽媽的白眼。我懷著“樹挪死，人挪活”的美好夢想，提著簡單的行李出發(fā)。吉利站在路口等我，雙眼有些濕潤。從來沒有請過假的她，這一天她沒有上班。她媽媽拖著掃帚追出來，吉利從我手中搶過行李箱，堅決要送我上車。她緊靠著我，內(nèi)心抑制不住難舍的情意。突然，她放下行李，張開雙臂擁抱我。本來我有很多告別的話要說，被她的擁抱全搞沒了。她眼里噙著淚，嘴角含笑站在風(fēng)中看我上車。車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向前奔馳，她孤單地站在那里揮手。

經(jīng)過幾天的艱苦努力，我找到了工作，而且當(dāng)上了組長。老板還許諾，三個月后提我當(dāng)主管。我把喜訊告訴吉利。吉利情不自禁對她媽媽說了我的近況。她媽媽馬上潑冷水：“你別信他，三個月當(dāng)主管。就是當(dāng)主席，我也不稀罕。他現(xiàn)在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你正好可以擺脫他。”吉利心里酸酸的，對我說：“老板是最容易出爾反爾的，不管他以后能否兌現(xiàn)他的承諾，你都要好好工作。每個老板都喜歡腳踏實地幫他做實事的人。”

過了些日子，吉利在電話上說：“廠里老板娘的弟弟那個死老王，總用那種不懷好意的眼光看我，老要我陪他去吃宵夜。我媽還慫恿他。”我擔(dān)心地說：“吉利，你要小心！我在廠里時，就聽說過那家伙專門欺騙像你這樣的純潔女孩子。”吉利說：“你放心。他要是再找我，我就警告他。他要是還不死心，大不了我辭工來找你。”

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吉利打電話給我說：“我辭工了！我來找你！我顧不了媽媽的感受了！”吉利行色匆匆到了泉州，一副脫離苦海、驚魂稍定的樣子。腳上還穿著那雙布鞋。我迎上前緊緊抱住她，親吻了她。我?guī)淞艘惶旖郑o她買了一套套裝和皮鞋，讓她換上：“吉利，別再穿布鞋了，像苦大仇深似的。”“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不穿了。”吉利換上我買的套裝和皮鞋，顯得清麗而高雅。為了慶祝小別重逢，我們手牽手快活地去相館照情侶相。從此，我暗下決心，今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不能虧待吉利。

第二天晚上，我把幾個要好的老鄉(xiāng)、朋友、同事和廠里的老板請到飯店，為吉利接風(fēng)洗塵。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板二話沒說，當(dāng)場答應(yīng)讓吉利進(jìn)廠當(dāng)組長，同我一個車間上班。

我們快樂的身影就像一對幸福的大蝴蝶，在廠里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吉利把布鞋洗滌一新。兩天后，吉利邊收拾布鞋，邊對我說：“我們老家有個風(fēng)俗，孕婦穿這種布鞋能保母子平安。我又不會做，我把它收好，等結(jié)婚后我有了你的孩子，再拿出來穿。”“把布鞋給我吧？”見吉利不解，我接著說，“放到我的箱子里，每當(dāng)我看到它就自然想起你。”這時，她媽媽來電話說：“我現(xiàn)在眼睛不好，也沒有時間一針一線地做鞋，你姐有喜了，你過年回去，把布鞋帶給她穿。”吉利撒嬌道：“媽，俗話說先下手為強，我都穿了好多回了，不給她了。我要留著將來自己穿。”吉利的媽媽在電話里嘆道：“真是女大不由娘。從前吉利是世上最孝道、最聽話的女孩子，自從有了男朋友，就不聽媽媽說了。”吉利說：“我再大也是你女兒啊，我還能聽誰的？”

（三）

每到發(fā)工資，吉利仍不忘給家里寄錢。我把我的工資給她：“反正我家里不用我寄錢，你把我的也寄去。”吉利搖頭說：“不行！我是女兒，我有義務(wù)。你雖然是準(zhǔn)女婿，還沒到非得你掏錢的時候。”

三個月后，老板沒有兌現(xiàn)承諾。又一個月過去，仍然遲遲不提我當(dāng)主管。再過一個月，倒是吉利被提到了主管位置。我一下子像泄氣的皮球，感到自己前程渺茫。漸漸地我失去了往日的耐心，我邀幾個在泉州呆煩了的朋友一起到東莞謀求發(fā)展。吉利沒有阻止，反而笑著鼓勵我：“好男兒志在四方。只要你心中有我，就大踏步地去吧！祝你們馬到成功！”

老板批我辭工的當(dāng)天，我們一行人，在上次為吉利接風(fēng)的飯店，向老板辭行。我當(dāng)著大家的面親了吉利，還宣誓般舉手發(fā)誓：“不下三年，我會風(fēng)風(fēng)光光、體體面面、闊闊氣氣娶吉利為妻！”全場掌聲雷動。吉利看著我堅定地說：“我等你，我相信有這么一天！”

我到東莞后，開始每天都打電話給吉利；接下來，每個星期打一次電話；再往后，一個月打一次電話；以后是偶爾通一下信息。

約半年后，我?guī)缀蹩焱浖Ｄ翘欤掖蜷_箱子找換季衣服。吉利的布鞋跳入眼簾，令我猛然一驚。我冷落了海誓山盟的情人！我?guī)缀跏菕佅铝怂欢ㄔ诳嗫嗟嘏沃业碾娫挕＜瑢Σ黄穑∥矣捎诠ぷ鳠o著落，生活漂浮不定，沒有及時跟你聯(lián)絡(luò)，讓你受委屈了。我拋開手頭的一切奔向電話機給吉利打電話。吉利接到電話失聲痛哭：“……真的是你呀！我不是做夢吧！你知道嗎？我不停地托我們的熟人打聽你的消息。我還以為我朝思暮想的人在人間蒸發(fā)了。”“吉利，我對不住你！”“你現(xiàn)在還好嗎？真是想死我了。你不管過得如何，都不要瞞我，你是我深愛的男朋友。即使你沒賺到大錢，只要你在努力，我也不會怪你。我們多打幾年工，就有錢結(jié)婚、生子、建房子，組織一個普通但溫暖的家。即使家在農(nóng)村又有何妨？可是，這半年多，你一點消息也沒有，嚇?biāo)牢伊恕！奔挚蕹雎暎拔覀兛墒撬接喠私K身的呀！”“吉利，你別哭，我這不是好好的嗎？”“要是再沒有你的消息，對于我們的這一段情，我都快沒底了。我好多次夜里睡著了哭醒過來，要給你打電話傾訴，可不知道電話往哪打，按什么號碼？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請過一個月事假，發(fā)誓一定要找到你。我?guī)е?000元錢上路，連夜趕到深圳又輾轉(zhuǎn)到東莞，到東莞后才發(fā)覺，人海茫茫，要找到你根本無從下手，我事先擬好的線索全斷了。我每到一處去問，那里的人不是搖頭，就是說印象中好像有你這么個人，可是早走了，又不知你去了哪里。我身上的錢快用光了，只好眼淚汪汪地回泉州。”我拿電話的手在抖，淚水無聲地流，繼續(xù)聽吉利訴說，“我剛回廠就聽說你又準(zhǔn)備折回泉州。你這死不了的，你讓我找得好苦啊！”我跟吉利通電話時，實際上我人已經(jīng)在泉州了。幾經(jīng)周折，我們幾個人合伙在泉州開了一家小小的貿(mào)易公司。

我扔下電話，馬不停蹄往吉利的廠里趕去。吉利正在宿舍門口焦急等待。吉利還沒來得及埋怨和撒嬌，我就伸開強有力的雙臂讓她一頭撲了進(jìn)來。我們緊緊地?fù)肀В瑴I水像開閘一樣奔騰而出，我們感到了幸福的潮頭流淌不息，滾滾向前。

（四）

兩年過去，我們的公司逐步形成規(guī)模，生意蒸蒸日上，離我許諾娶吉利的日子也越來越近。這一天，吉利陪我去大地通訊買新手機。我也挑了一部給她。她搖頭說：“不用那么破費。我知道你對我好，我用你的舊手機就行。我們將來要用錢的地方很多。”“吉利！”我捧起她的雙手說，“我的事業(yè)剛剛起步，我想現(xiàn)在還不能娶你做新娘。”不等我說完，她說：“我理解你，我支持你。你也別有太大壓力，不管你將來是貧窮還是富有，我都無怨無悔地等你，我做你永遠(yuǎn)的妻子。”我抱著她，非常幸福。“吉利，我恨不能馬上娶你回家，光宗耀祖！”

又過兩年，我從合伙的公司中退出。吉利極富眼光地催我到深圳特區(qū)注冊一家真正屬于自己的小公司。吉利繼續(xù)留在泉州，她已經(jīng)當(dāng)上彩繪部經(jīng)理。我憑著創(chuàng)新的經(jīng)營理念和客戶至上的信譽，公司很快贏得了客戶的青睞。過去的客戶主動找上門來，公司發(fā)展勢頭迅猛。于是吉利干脆辭了工作，到深圳一心做我副手，以處女之身與我同居了。

然而，世事難料。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一場“非典”的肆虐，我的公司受到無情的波及，生意一落千丈。幾經(jīng)搏擊，所剩無幾。終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最后回天無術(shù)，落得破產(chǎn)收場。公司完了，我們抱在一起大哭一場，便垂頭喪氣地牽手流落街頭。吉利說：“別灰心，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不了，我們一切從頭開始，再攜手打幾年工，說不定過兩年就可以東山再起！”我在箱子里翻出那雙久違了的布鞋說：“我們都不小了，布鞋為證，不如先結(jié)婚吧？”吉利把布鞋塞進(jìn)箱子底說：“你怕我跑了嗎？男人當(dāng)以事業(yè)為重。這個時候結(jié)婚，我沒有心情。”

吉利的媽媽早兩年回了老家。吉利的兩個哥哥，還有她姐姐也都工作了。心靜下來的吉利媽媽，有時間考慮小女兒的婚事了，她為吉利在縣城找了一門親，男方是教育局年輕有為的股長。他見了吉利的相片，對吉利非常滿意，就對吉利媽媽說：“吉利還打什么工？讓她馬上回來，我給她安排正式工作。”吉利媽媽滿心歡喜，幾次催促吉利回家相親，別再跟一無所有的流浪漢瞎胡鬧。吉利態(tài)度強硬，當(dāng)著我的面斥責(zé)她媽媽：“虧你當(dāng)媽媽的想得出來。我們戀愛快六年了，我早就是他的人了，你還想拆散我們，真是不安好心。”

（五）

那個老板娘的弟弟老王，看上去比過去穩(wěn)重。老王與外商合資，在惠州開了家規(guī)模不小的工藝廠，這時來找吉利，想請她過去做經(jīng)理。吉利指著我說：“我可以跟你去，但我老公怎么辦？我們可是要在一起的。”老王遲疑了片刻：“他是你老公啦？你不是還沒結(jié)婚嗎？”老王認(rèn)真地看著我問。“你愿意幫我嗎？”吉利見我猶豫不決，把我拉到一邊：“我們總得有個地方落腳吧。等站穩(wěn)了，再尋對策不是更好嗎？”

我依了吉利，隨她去當(dāng)主管。在廠里老王特意給我們安排夫妻房住。吉利當(dāng)經(jīng)理，工作壓力很大，進(jìn)度上不去，品質(zhì)不穩(wěn)定，生產(chǎn)上的紕漏百出，我為她捏一把汗。老王對她能容忍，總是叫她到辦公室和風(fēng)細(xì)雨地細(xì)談。老王對我的工作卻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實在是看不慣，幾次要跟老王理論，都被吉利勸回。

一天，老王笑瞇瞇地對我說：“為了避嫌，我調(diào)你到辦公室打雜吧。老婆當(dāng)經(jīng)理，老公在手下當(dāng)主管，別扭。”我到辦公室?guī)缀醭闪藷o所事事，就去吉利的辦公室閑坐。每次去老王總在那里同吉利有說有笑。

在辦公室干了一個來月，突然有一天辦公室里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漂亮的時髦女郎。她徑直走到我面前說：“你原來開過貿(mào)易公司吧？我調(diào)查過了，你的業(yè)務(wù)能力還不錯。從今往后，你跟著我跑業(yè)務(wù)。”“你是誰？我又不認(rèn)得你！”“我是王總的妻妹。麗芹小姐！”

老王的老婆麗珍，回湖南老家生孩子去了。麗芹送她回去剛回來。

麗芹來上班的第三天，我聽老王的一個親戚說：“老王這個老色鬼，早看上了麗芹，麗芹不肯上他的床，他很惱火，一惱火昨晚又打麗芹一巴掌。”我見老王到吉利辦公室更勤了，就提醒吉利注意老王的動機。吉利誤解了我，說：“老王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哪怕他工廠開不下去了，也不會少我們一分錢工資。你就放心吧！”吉利像吃了迷魂藥，忘記了老王的過去，也理解錯我的意思，我又不便明說。我以為老王以事為重，身邊又有一大堆他老婆的親戚，他應(yīng)該不敢胡來，我就放松了警惕。

跟著麗芹四處洽談生意，等于自己又有了拋頭露面的機會。我乘機把自己原先的各路朋友拉出來。半年后，表面上是我做麗芹的跟班，實際上是我領(lǐng)著麗芹與商賈們周旋。身后也開始有人議論我發(fā)跡了，變質(zhì)了，明目張膽包“二奶”了。麗芹問我對她有沒有感覺，問我有沒有想過真的包個“二奶”玩玩。隨后，麗芹說：“你知道嗎？老王早聽說你在這一行出類拔萃。想直截了當(dāng)拉你來，怕你不從，就向你女朋友吉利下手，結(jié)果一箭雙雕，把你倆都給網(wǎng)來了。”我雙眉緊皺。麗芹伸手抓住我的手說：“不如我們別開老王那廝，另起爐灶吧！我就不信你不想東山再起。”麗芹說出這樣的話，我感到突然和意外，非常吃驚。我的喉嚨像被堵塞。我做夢都想東山再起，可我說不出來。我忽然想，麗芹一定是在試探我，而且是老王這樣安排她試探我。麗芹悄悄地把手移到我的臉上，我極平靜地拿下她有些涼的手指，放在嘴邊學(xué)著外國人的禮節(jié)輕吻一下，丟下一句話：“老王對我恩重如山。他在我生活危難之時，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給我飯碗。我不能過河拆橋，另立門戶，背叛他。”我還強調(diào)說，“做人要憑良心！”

回到房間，睡在吉利身邊，一夜未合眼。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把握不住！我忍不住對吉利說：“再過兩個月，我就可以拿到幾萬元回扣，到時候我向朋友們借點，自己當(dāng)老板。你也不用在人家鍋里盛飯了。”“你還是先把欠債還清再說吧！”“那幾萬元的債務(wù)，我已經(jīng)通過業(yè)務(wù)渠道擺平了。”“真的？”吉利說，“你怎么不早說！”“怎么啦？”“沒什么。”

（六）

有麗芹和我攬業(yè)務(wù)，老王的工廠發(fā)展飛快。短短一年，盡管員工工資和福利一路提升，但人手還是緊缺。我建議老王把工廠遷移到江西去，那里人多，工資低，房租和稅收更低。老王欲帶麗芹去江西考察，麗芹建議我也去。我想離開老王，就說廠里業(yè)務(wù)離不開我，不愿去江西。他們走后，我和吉利過了一段“山上無老虎，猴子稱霸王”的舒服日子。

半個月后，他們從江西回來，工廠正式啟動搬遷議程。老王和吉利，還有工程主管，到江西去了兩天，回來后，工程主管帶隊到新廠開始安裝。

一個月后，王太太返工廠，決定工廠分三批搬運。老王和吉利，還有先頭人馬，即日就往江西上班。老廠交給我和麗芹暫時管理。

就在這天晚上，麗芹心花怒放，約我出席供應(yīng)商的酒會。由于我心中想著吉利，心情郁悶多喝了幾杯。麗芹把歪歪倒倒的我送回宿舍：“你平時不是吹自己千杯不醉嗎？你就別裝了，我有正經(jīng)事要跟你說。”“你什么也別說，我現(xiàn)在要睡覺，你先出去，等我酒醒了再來說！”“我今晚不會走的！”麗芹往下還說了些什么，我聽不進(jìn)去了。反正我的頭重重地一偏就睡著了。麗芹的哭聲把我吵醒時，是午夜時分。麗芹見我睜開眼，就過來扶我起身。我推開了她的手：“你怎么還在這里？讓門衛(wèi)知道多不好？”“你胡說什么？難道說我會吃了你，就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又怎么樣？我是女孩子都不怕，你一個男人怕什么？人正不怕影子歪，才管不了那么多！”“人言可畏！我們是廠里的黃金搭檔，可不能被人誤了清白。”我說，“不早了，該休息了，你走吧！”“不！我再不說，恐怕就沒機會了。”麗芹拉住我說，“我想自己做！開家自己的公司，自己當(dāng)老板！給自己打工。”“是嗎？你行嗎？”“所以，我要拉你入股！”“我？不行。男女授受不親，我不能和你攪在一起，再說我也沒錢。”麗芹哭了：“姓王的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想霸占我有好幾年了。你知道，我是個明人不做暗事的主。我不可能跟他暗渡陳倉。但我心里不平，我拿他一點錢離開他，也是理所當(dāng)然。”她突然投進(jìn)我的懷里，哭得更加傷心，“我投資算你一股。怎么？你不愿意，不領(lǐng)情，非得我跪下來求你嗎？”我的身軀莫名其妙地顫抖，一陣沉默之后，我的頭又沉重起來。我開始擔(dān)心麗芹會拉我下水，逼我做出傻事。我推開她說：“我現(xiàn)在確實需要錢，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不能……”“嗨！”麗芹說，“你說這么多干啥子。我又沒有要你娶我，我只是非常愿意與你合作做生意。”我搖搖頭表示聽不懂她的話：“我目前不會離開老王，何況他現(xiàn)在更需要我。”

第二批員工搬遷那天，廠里為員工舉行歡送宴，好多人盛情地向我敬酒。一不留神，我又喝多了，臉上被酒精燒得像燃起火苗。王太太讓麗芹扶我回宿舍休息。剛進(jìn)門，麗芹抿著嘴把目光死死地停在我臉上不移開：“你不想把我當(dāng)作主宴之后一道精美的甜品嗎？”麗芹不斷地用語言和手勢對我百般挑逗，但我酒醉心明，毫不留情地拒絕她的色情誘惑：“我這個人好容易滿足，也沒有那么鋪張浪費，吃飽了就不用任何甜品。老王是個比較奢侈的人，你還是等著做他的甜品吧！”我在麗芹的一片嘰嘰咕咕聲中睡著了。

我被電話吵醒時，已是次日上午十點。王太太在電話里說：“麗芹不知瘋到哪去了。我昨晚讓她送你，到現(xiàn)在還沒見她人影。我知道你喝多了，可有一個客人你非得見。”我穿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麗芹，她睡在沙發(fā)上的樣子很祥和。我用腳踢沙發(fā)，她睜開雙眼，我這才看清，她眼角殘余有淚痕。

我和麗芹雙雙靠在的士的后座上。麗芹把身體靠近我，我瞟了她一眼，她臉上滿是滿足的笑容。我雙手抱胸仰著，還沒來得及對她的輕佻作出反映，她又把手指插進(jìn)我手臂，把頭歪在我的肩膀上。忽然，我想起了遠(yuǎn)在江西的吉利，她現(xiàn)在干嘛呢？不會也跟老王那老家伙并排坐著，而且老王還把大手壓在她大腿上吧？麗芹現(xiàn)在抓緊我的手，蓋在她短裙下裸著的大腿上了。“這樣真舒服。可惜美好的東西，總是太短暫。”麗芹將整個身子擠得我更緊。她吐出的氣息吹到我的臉上。我沒有回應(yīng)她。這一冷落反倒撩撥了她更大的沖動，她居然雙手環(huán)住我的脖子。司機在反光鏡里看得津津有味。我仿佛聽到他在小聲罵：“一對狗男女！”我只好掏手機打電話，來擺脫麗芹。“給誰打電話！討厭。”麗芹說。我只感到她嘴里的熱氣幾乎鉆進(jìn)了我的身軀里。“喂！吉利呀，我在車上，我沒事，就是有點想你。”我給吉利通電話，想趁機提醒麗芹，“吉利，你沒事就好。”我說得正起勁，麗芹明目張膽要奪手機。“吉利，自己照顧好自己！”我連忙收線，板著臉看麗芹。她側(cè)過臉對著窗外說：“我就一點也比不上你心中的吉利？吉利對你真有那么純？”我說：“我發(fā)過誓一定要娶她！她也向我保證守身如玉。”“又沒有人不讓你娶她，”麗芹很生氣，在我大腿上狠揪一把說，“難道你連逢場作戲都不會？”

（七）

回到廠里，王太太把我叫去：“廠搬了，但我們的業(yè)務(wù)主要還在深圳，你和麗芹下一步著手成立辦事處。”忽然我想起麗芹說的“逢場作戲”，我還真害怕和她在一起時間長了，被她騷得把持不住，做出什么對不起吉利的事。于是，我悄悄打電話給吉利：“吉利，我們辭工吧！”想不到吉利在電話上說：“我現(xiàn)在挺好的，你干嘛讓我辭工？你也不能辭！老王多信任你。你讓他搬廠到江西，他都聽你的。你要一辭工，業(yè)務(wù)一抽走，他不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了嗎？”

晚上麗芹到我宿舍，說有老王剛發(fā)來的傳真讓我看。我說：“明天不天亮了嗎？非得神經(jīng)兮兮送到我宿舍。”“我呀，”麗芹說，“就愛沒事找事往你這里跑！怎么樣？你這木頭人！姓王的讓我通知你馬上打電話給他。”

麗芹陷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在陽臺上打電話。老王說：“爭取這個星期天，廠里能動的全部搬完，下個星期天新廠舉行開工典禮，晚上舉行宴會，我要發(fā)你和麗芹的獎金，特別是你這個大功臣，一定要準(zhǔn)時趕到。”老王還說：“你和吉利分開也有些日子了吧，等你到江西后，我放你們大假，讓你們好好聚一聚、樂一樂，玩遍江西的山山水水。”我感激不盡地回到房間。電視屏幕上，卻出現(xiàn)了不堪入目的黃色畫面。我學(xué)著麗芹的口吻說：“這也是姓王的讓你放給我看的嗎？蕩婦淫娃！”我罵著上前關(guān)了DVD，憤怒地說，“無恥之極！”麗芹說：“不是我說你，你太死心眼。夜深人靜的，一對壯男靚女干了那事，是再正常不過了。說不定呀，姓王的早就摟了你的吉利香甜地睡過呢！”“住口！”我撲過去就要撕麗芹的嘴。她卻故意一個勁往我懷里鉆。我真的被激火了，粗暴地抱起她正要往地上摔，她雙手十分靈活而巧妙地勾住我的脖子，并瘋狂地在我臉上親著。我使勁把她推開。她怏怏地進(jìn)了衛(wèi)生間。

麗芹從里面出來換了個人似的，她極認(rèn)真地對我說：“吉利去江西之前，交代我誘惑你，讓我來檢驗?zāi)闶遣皇且粋€對愛情忠貞的男人！雖然我恨她，自她來了之后，我在姓王的面前就失去了地位，我妒忌她替代了我。但是，只要你和我合作，你放心，我會對吉利說，你可以打滿分！”“我和吉利的感情堅如磐石，我是不會和你同流合污，坑害老板！”“哼！”麗芹說，“你以為吉利是什么貨色？我不妨告訴你，她早在一年前就和姓王的勾搭成奸了。那次我和姓王的去江西，他什么都向我交代了。”

“你血口噴人！不得好死！吉利不是你說的這種人！”

麗芹一意孤行地攜款逃跑了。雖然我早已對她有防備，但還是慢了一步。我在電話上給老王痛說自己的失職。

為如期參加開工典禮，我趕到江西新廠。吉利一身洋裝打扮，站在門口向我揮手。老王出來和我握手，他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安慰我說：“麗芹帶走我50萬，算我給她一點補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有你和吉利幫我，區(qū)區(qū)小數(shù)，三幾個月就能賺回。”面對老王的寬容，我羞愧極了，但我不明白老王為什么給我另外安排住處。

吉利問我慶典時穿什么西服，我在箱子里找時，那雙布鞋歡快地跳了出來。她不屑地說：“怎么，你還帶著它？扔了算了。”“這可不能扔，它見證著我對你的愛！”我連試三套，吉利都說我穿西裝沒老王穿的好看，硬拉我花2000元買一套新的，我真舍不得。她卻說：“有什么，我身上這套裝就花了5000元。不過，是老王出的錢。”“老王對你出手還挺大方嘛！”“他一次買兩套，我一套，麗芹一套。”我的心情一下子像夕陽西沉，我毫不掩飾地說：“老王為什么安排我另住？”吉利臉上飛起了紅云。這更加重了我的疑心。我打聽到吉利是一個人單住，我的心冷冰冰地沉到了冬日來臨的鄱陽湖。

（八）

作為經(jīng)理，吉利在賓朋滿座的宴會上出盡風(fēng)頭，她挽起我的手臂，端著裝有鮮艷香檳的酒杯，一席席敬酒。最后，我們站到紅光滿面的老王面前。老王神情自若地舉杯：“喝完這杯酒，什么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啊？”吉利看老王時的眼神，令我心跳加速。這種眼神，我太熟悉了，因為麗芹在沒有別人在場時，就用類似的眼神嫵媚地看著我，讓我茫然和迷失。

我突然覺得自己身邊的麗人，變得像她身上華麗的外衣一樣虛幻，已經(jīng)不是我心中敬愛的過去的吉利。“對不起！”我拉開吉利挽我的手，“我累了。”在老王面前放下酒杯，我就要離場。吉利意識到了什么，臉色和心情直往下沉。她把我推到一邊想和我解釋。我討厭地說：“走開，別擋我的路！”我非常失落。

在外吹了一陣?yán)滹L(fēng)，回到住處。剛閂上門，老王和吉利滿身酒氣地來了。我借著三分酒意，踹老王一腳：“這里沒你的事！”老王識趣走了。我說：“吉利，沒想到真給麗芹說對了。我們相識十年，苦苦相戀七年，你最后還是背叛了我！”“沒有！我沒有！她胡說！我沒有背叛你！”“事實勝于雄辯！”我說，“你們的所作所為，我在你們眼里看到了！”“你才背叛我呢！”吉利狗急跳墻地說，“麗芹在電話里說你是正人君子，我才不相信！世上哪有不吃腥的貓？”我面前的吉利扭曲的嘴臉讓我看來十分陌生，我指著門：“你出去！”吉利哭著抱住我：“你別不通人情、不可思議，好不好？我相信你還不行嗎？我讓麗芹試探你，也是為了考驗我們的愛情。我求你，別讓我離開你。”“你別在我面前做秀了。你以為你跟老王的事，這世上就我看不出來？你身上飄忽著那狗屎堆身上的煙味，我見到你就聞到了。你說，你為什么不把我?guī)нM(jìn)你宿舍？”“撲通”一聲吉利跪倒在地抱頭痛哭：“我們的愛情苦苦經(jīng)營了七年。你不能就這樣一筆勾銷啊！原諒我，我馬上跟你離開這里，遠(yuǎn)走高飛。”我在箱子里翻出那雙曾令我神往的布鞋，狠狠擲在地上：“見鬼去吧！”

第二天，天下著雨，我?guī)е軅男模瑥慕骰氐搅碎焺e十年的家鄉(xiāng)。剛進(jìn)家門，就大病一場。一年過去，我腦海里依然深深地存留著布鞋的記憶和吉利七年前樸素迷人、單純可愛的身影……

責(zé)任編輯：謝荔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