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的表情和對我的態度，實在讓我感到心涼，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就開始了彼此的對立。我們進門的時候，她正立在門口做家務，見我們進來，頭抬了一下，瞟了我一下，隨即又繼續手里的活兒。我走到她跟前，輕聲招呼她：“媽——”這個字我是做了很久的努力才決定的，而且準老公張然說，嘴巴要甜一點，就叫媽。我正是按照她兒子張然的意思，可是她壓根兒不理我。她連“哦”都沒有給我一句，倒是聲色俱厲地指責張然：“你回來干啥？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媽??？”張然也不作解釋，也沒有介紹我，就悶頭悶腦地走進屋去。我跟在張然身后，像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我感到十分惱怒，但我不想做出過激的舉動，讓張然為難，只好很尷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幾天，我最害怕的就是吃飯，似乎我是外星人一樣，我吃飯的姿勢都被她在張然面前指責一番，當然，這話也當著我的面，她以為我聽不懂他們的方言，但我卻能從張然的回話里了解到這一切。

幾天的假期算是過去了，回到西安后，張然說，她媽對我不滿意，并托人給他在鎮中學里介紹了一位教師，要求他見面。盡管張然并沒有聽從她的安排，但她的作為已經讓我傷透了心。我發誓要對她很好，特別好，讓她后悔，讓她自責。所以，我給她零花錢，給很多，給她買衣服，買零食，帶她去公園，滿足她所有想要滿足的意愿。起初，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報復她，后來，居然養成習慣了。張然感慨地說：“沒想到，媽當初對你那樣，你居然一點不計較，你真好?！?/p>

有了孩子，請了她來西安幫忙。我們還沒有房子，租住的房子很狹窄。也就是說，一家人要在租來的一間房子里住上起碼半年。她說，半年就半年，半年一到，孩子她就帶回老家。這半年中間，彼此還沒覺得委屈。即使有委屈，時間還是一天天過去了。半年后的一天，我去上班了，中午急急地趕回來給孩子喂奶，卻發現家里的門緊鎖著，她和孩子的衣物也收拾干凈了。原來她把孩子帶走了。我跟老公抱怨：“你媽真不像話，帶孩子走，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張然打電話回家，她剛到家。張然說，走，怎么也不吭一聲?。克龥]好氣地說：“吭什么吭，有什么可吭的，都哭成一堆的好？”我接過電話說：“走的時候，說一下，給你準備點錢，有孩子，花錢的地方多。”我以為，她會因為我這樣周全的想法感到欣慰，沒想到，她卻說：“你花錢就大手大腳，這日子什么時候能過好？”我被她這樣的話弄得很沮喪。

后來，我們準備回家看孩子，她不讓，她說：“兩個人來回路費就上百塊，在一起待上一天半天的，能起到什么作用？匆匆忙忙的，不如不來！”本來一月回家一回的計劃，就被她的幾句話打破了。我想孩子想得厲害了，她說，她帶孩子到西安來，只花一個人的路費，老太太還可以搞搞價，這樣一趟下來就節省了一大半的開支。她來了，因為只一間房子，正常的居住就成了問題，她在的那幾天，我大氣不敢出，倒不是我怕她什么，我只是不想惹她不快。我勤勞，我能干，我對張然百依百順，可是，我仍然沒能在她面前完好一回。她嫌我沒把碗里的飯吃干凈，嫌我看電視還開著燈，嫌我穿磨得發白的牛仔褲，嫌我一天洗一次頭……起初，她埋怨的時候，我還試圖解釋，可是我發現，她對我的解釋很反感，甚至覺得我在反駁她。張然說，你少說一句行不行？我于是就少說，她說她的，我自是沉默著不發一言，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態度謙卑地聽她批評。她的話，細品起來，是有一定的道理，和我媽曾經對我的教訓如出一轍。但我可以和我媽理論，和我媽爭吵，可對她，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給我媽打電話說起她，我媽說，不管她說得對不對，都要聽。這讓我覺得委屈，我在自己家里，居然一點自由都沒有，我不能隨意地做我喜歡做的事，甚至，她追究到我生活的細枝末節。兩代人本來就有代溝，又一個南方人，一個北方人，地域差別，風俗差異，更何況婆媳關系。如果能相互理解，彼此寬容，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可現在我一切都要按照她的意思，不然，她就會生氣。我想，忍且忍了，總不是天天都在一起生活的，等孩子大了，她自然不會在我身邊，我每月給她零花錢，滿足她日常所需，逢年過節把她接來，帶她轉轉公園，看看景致，她還有什么氣可生？女兒一天天長大了，三歲的時候，上了幼兒園。起初，還讓她接送。冬天的時候，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說：“別的老太太一早起來去公園跳舞做操打太極拳，我倒好，慌慌張張地送孫女上幼兒園?！蔽医o她買了新的棉褲棉衣，并把接送孩子的事也接了過來。她每天在家看中央１１臺的戲曲，每天，我們下班回來，她就做好了飯。我因為每天回家都有熱飯吃，感到很滿足，逢人就夸她，朋友同事也都很羨慕我，我覺得有婆婆真好。可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天，她生出了回家的想法。她說：“整天沒事干，閑得難受。”我說：“樓下有老年人，你也下去跟人家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她說：“有什么可聊可拉的，我沒那愛好！”我不想讓她走，是因為老家太冷，由于去年的一場大水，房子很潮濕，她關節不好，何況家里也沒什么活可干。我說了如上的意思，她動了心，問孩子：“奶奶不走了，奶奶還接你送你吧？”孩子不讓。孩子偷偷跟我說，奶奶老厲害她。我說，那是因為你做錯事情惹奶奶生氣了。孩子就一個勁地說，不要奶奶送不要奶奶接。后來，居然發展到不再跟她一起睡，不再一起出去，家里只要有其他人在，就不跟她在一起玩。這很讓她受打擊，我也開導過孩子，一遍遍地告訴她，是奶奶一手把她帶大的，很辛苦?？墒?，孩子的回答卻讓我吃驚，孩子說：“我不喜歡她。”我問為什么，孩子說：“她老厲害你。她不喜歡媽媽我就不喜歡她！”

她終于回去了，我本來想，她回去前，帶她去大雁塔廣場看看噴泉，帶她去超市買點東西，可是，我沒想到我會在她回去之前和她大吵一架。

這一架讓我什么都沒有為她做，相反，我甚至恨得發誓這輩子都不再理她。那天，她下樓，腿不小心磕到樓梯上，當時，她誰也沒有告訴，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到了晚上，她說，腿碰了，很疼。我給她買了云南白藥，她說：“別浪費錢，我這輩子什么都吃，就不吃藥！”我說：“云南白藥專治跌打損傷的?！彼€是堅持不吃。我又買了止疼貼膏，我把止疼貼膏放在她的床頭，我想問問傷勢，但不知為什么沒有問，似乎不想面對她再一次的拒絕，或者言辭上的堅韌。這只是吵架的一個原因，更大的原因源自哪里，我是不知的，一個導火線就是，周末，張然買了肉，說給她包一頓餃子。她和面，我做餡兒，風平浪靜的，可是剛吃完飯，一場戰爭就爆發了。

原因很小，小到你覺得很不可思議，甚至很可笑。我自己也覺得為此就大吵一架，實在太不值得。孩子剩了幾個餃子。她讓我吃，我說我吃飽了，餃子也涼了。可她說，有多飽，幾個餃子都吃不下去了？我說，飽得很，一個也吃不下了，明天再吃吧。她沒再說什么，我要洗碗，她非要洗，我就把餐桌收拾了一下。過了十幾分鐘，她突然提著一只碗從廚房里疾步走出來，沖著我扯著嗓門罵：“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當媽的，還嫌自己的孩子臟，我這幾年，哪頓不吃剩飯？這倒好，一次也不吃，慣的毛?。　蔽翌^頓時就大了。如果我理智一點，立刻躲出去，可能就平息了?？墒牵覜]有，我覺得委屈，她在的日子，我所有本真的性情都已經收斂了又收斂，處處都為迎合她。我今天偏不能再忍讓，我千里迢迢嫁到她家里，沒要她一分錢彩禮，她沒給我添一件衣服，結婚都沒花她一毛錢，房子她沒過問一磚半瓦，我沒嫌她家里窮，她居然還可以嫌棄我，指責我，痛斥我。我自然要理論，自然要頂撞?？晌沂莻€不善于吵架的人，我聲音大起來的時候，嗓子就啞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渾身發抖，我哭了。她居然也哭了，她哭的時候，是沒有一點聲音的，可眼淚卻一個勁地往下掉，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憐。

她走后，我慢慢冷靜下來。細細一想，婆婆除了脾氣不好，說話像吵架之外，她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善良，勤勞，為這個家傾注一切。我坐月子的時候，她每天給我清洗傷口，清理我換下來的充滿奶腥和污跡的衣褲，給我端吃端喝，任勞任怨地照顧孩子的吃喝拉撒。當這一切在她走后都落到我頭上的時候，我才知道，天下最難的事情不是生孩子，而是養孩子。我以為給她足夠的零花錢，給她買吃的穿的就是對她好，就是最大的孝敬，而我卻忽略了最為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理解。她的脾氣，她的性格，她的習慣，如果理解了，就能坦然地從內心里去接納她，去愛她。這是一個性格古怪的老太太，敏感，要強，處世的方式直截了當，但她是個好人，我給她零花錢她總是推來搡去的，更沒有要求我為她做任何事。

我終于知道，她替我擔當了不少麻煩，不少幸福是她給的。原來，我心里一直感激著她。